第36章 1等獎學
無法過多解釋,王峻山拿本書走出村頭。新碼跺的稻草堆前,他舒舒服服坐下,看起了書。渾然不覺間,身旁來了一位抱竹煙筒的人。來人是王洪福。王洪福和王峻山家隔壁,以前在生產隊任過會計,能寫會算;後來包產到戶,他第一個站出來承包了村子的磚瓦窯,成了窯老闆、暴發戶,也成為村子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有了錢,他撒手了農田活,趁着天氣好,出了家門,在谷堆前吸早煙。見到王峻山,他笑眯眯地湊上前,看了看他手裏的書,“啵啵”地將煙鍋里的煙絲吸得火紅,美美地噴了一口,笑嬉嬉地道:
“嘖嘖嘖!囊瓜瞧什麼書?我怎麼一點看不懂啊!還有,上頭你寫的字,連我這個高小畢業生,也看不下去!看來,你們這些當國家幹部的,就是有文化!不象我,一輩子窩在村子裏,等着老嘍!”
王峻山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課本和課本里的批註,怎麼到了王洪福眼裏,就跟國家幹部扯上了關係呢?他合上書,對王洪福道:
“沒有,爺爺(筆者註:爺爺,當地方言。當地人管叔叔叫爺爺)。什麼國家幹部,我只是個學生。今年中專一年級,再過兩、三年,我才畢業。這是我們的課本。還要期末考試呢!”
王洪福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
“哎,還是你囊瓜有出息。我家江平那個挨千刀的,怎麼不學你?你看你們一起長大,你都要當上國家幹部了,就他?連個初中畢業證都沒有拿到,就回家了。唉,還是那句老話:‘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打洞’;‘金瓜葫蘆要好種’——什麼人家出什麼人,要有種呢!”
王胡林口中的王江平,是他家大兒子,也是王峻山的發小。兩人同在村子裏長大,王江平不愛讀書,初中沒畢業,趁着家裏有錢,穿得時髦,蓄了長發,腿上一條綠得像菜青蟲的喇叭褲,到處顯眼。他想在家裏幫父母幹活。可他沒有干過重體力活,下不了田地,多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如此一來,王江平成了王洪福的一塊心病。
對着王峻山,王洪福恨鐵不成鋼.只有王峻山知道,他在學校里過的日子雖與王江平不一樣,但絕非如王洪福所想,同樣窘迫、狼狽和無奈。
一路搖晃的大客車,沒能壓制住返校王峻山的輕飄飄。是的,和以前相比,他似乎算是卸下了磨肩的扁擔、起繭的鋤頭鐮刀。他離開了草枯苗綠的農田、泥巴和紅土,甚至遠離了三嬸眼中幽怨的愁苦。“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子,或許離開而去;迎接他的,會是滿是期冀和希望。
他想起了王洪福說過他是幹部的話。他也同樣問自己:我是不是真能成為別人眼中的未來幹部?很快他變得深信不疑:身前的學校,真能讓他捧上個鐵飯碗!他幻想着那一天的到來。隱隱約約間,他想着畢業后成了一個國家幹部。那樣的身份,那樣的高工資,還有一身衣裳乾淨;沒有愁苦,沒有飢餓,全是好日子。曾經的磨難,一點點遠去,只剩下不太真實。太多的誘惑,在等着他、刺激着他。最大的,莫過於他似乎已經擺脫平凡。可要做擺脫平凡的人,偶像當數如今的董留成。是他那樣的學生會幹部,受人尊敬,個人前途不可限量。或許他甚至不用等到畢業的一天,他必定成為學校的驕子,在畢業之時,進入好的單位,出人頭地!
對於是否要成為第二個董留成,王峻山不敢膨脹,也談不上奢求。生活給他的玩笑,實在開大了,
他餓怕了。光是能填飽肚子,就成了他很長時間以來的目標,如今再讓他去成為一名班幹部、甚至學生會幹部,那樣的念頭,他雖然偶爾會在衝動間有過,但一冷靜下來,實在不敢有那樣的心。
時間一天天臨近期末。
考前,王峻山接到了開班委會的通知。
王玉文來了。她宣佈班會議題只有一個:評出學期的三好學生、評定本學期可以發放的獎學金和助學金人選。
不同等次的獎學金和助學金數額清單,發到班委面前。直到這個時候,班委們才知道,在學校能掙到的,還有一筆數額不菲的獎學金!
人人眼睛亮了。班委會像是一個石子投進一潭死水,頓時激起陣陣波瀾。
接下來,王玉文宣讀助學金評選條件。看着條件,幾名壩區來的班委頓時泄了氣:助學金只給山區縣和半山區縣份的,僧多粥少,壩區條件好,通通無緣!
班委們不用左顧右盼,明白在坐的班委,沒有一個人能享受助學金。就班委而言,除了潘大林,誰都不是自山區和半山區來的。可潘大林對考試信心滿滿,起了身,一聲“哼”,滿不在乎:
“你們一個個看着我干哪樣?好像我稀罕助學金一樣!不是有獎學金嘛?我就不相信憑我的能力,拿不到獎學金!咦,你們是不是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哼!用王峻山他們的話說,是你們‘等當’不拿我當回事!”
“等當”是江海方言,由於學校說江海話的領導越來越顯眼,像是成了官方語言,受眾人模仿。班委們一陣鬨笑,氣氛變得輕鬆。很快,一致意見來了,除了生源地條件,下一個條件就拿上次的考試成績說話,讓成績前五的山區和半山區縣份同學,成為助學金補助對象。
陳鑫健刷刷幾筆,對着成績單,記下了能拿助學金的同學。
到了評定獎學金。教室里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不約而同,盯向王玉文要宣讀的獎學金評選條件。這才是班委們最關心的。王玉文道:
“我們學校的獎學金,由地區財政局出錢,設立來獎勵品行、成績兼優的學生。共設三個等次。其中:一等獎學金五名,我的意見是獎勵班級前五名同學;二等獎學金五名,獎給第五至第十名同學;三等獎學金五名,獎給第十名至第十五名同學。當然,品行不好、比如挨學校處分的除外。大家看看,對這個評定辦法,有沒有不同意見?沒有的話,我就往下講了。”
沒有誰反對。王玉文鬆了口氣,宣告班委會通過,以考試分數定獎學金。具體獎勵發放,由陳鑫健完成。
很快,獎勵敲定了。陳鑫健拿上錢,小跑着,到各間宿舍找人發錢。
亞納漢這次拿到了助學金。拿到錢后,他兩手哆嗦。這是除家裏生活費外,拿到的最大一筆補助。數額雖然僅能與三等獎學金相提並論,但對於他而言,意義非凡。簽過字,說話本來就不利索的亞納漢,更加地結巴了:
“啊嬤嬤,太好了……我有回家的路費了不是?你問我可高興,不是啵?我當然高興啰——至少不用找爸媽寄路費給我了說!”
在場人由衷高興。沒有人站出來,反對把助學金給包括亞納漢在內的五人。亞納漢貧血的消息,一直被他刻意隱瞞,從不向別人透露。要不是他突然暈倒在地,送醫務室再轉送市醫院,檢查后得出結論,恐怕無人知曉。相着這些,每個人柔軟的內心,有了溫度。
潘大林如願以償地拿到了一等獎學金。他一臉高傲。一向自負的他,此時更多了優越感。陳鑫健將錢遞給他時,他有意無意地將四張十元的人民幣甩得“啪啪”直響,道:
“哼,你們以為我當學習委員,是徒有虛名?我這人別的優點沒有,讀書慫過誰?想當年,我從小學到初中,我不拿第二,哪個爭第一?用王峻山的家鄉話來說,不要我不出氣,你們等當把我門縫裏瞧人——把人看癟了!”
王峻山這次拿到的,是二等獎學金。沒拿到一等,心裏多了悶悶不樂。期中考試學科里,珠算在其中。他被珠算成績拖了後腿,一路傾泄,滑到五名后,錯過了一等。二等獎學金與一等相比,矮了一截。這麼個差距,讓他追悔莫及。他反覆想着一等獎學金與二等獎學金少的十元錢?不斷自責。
更令他揪心的,是他最近瞄上了一台隨身聽放音機。價格五十元錢,與他拿到的二等獎學金差了一大截!想着要是能拿到一等獎學金,多出十元錢,那他可以省一省,從牙縫裏擠出來,拿下放音機,享受聽音樂的快樂,那該多好!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美好。他幻想着手持隨身聽,隨時隨地聽流行音樂的愜意,就像當年縣城流行的景象:那些山頭上打了糧、換成錢的下山村民,腳穿喇叭褲,手提錄音機,穿梭大街在小巷,何兜風,何其快樂!可錢縮了水,一切成為泡影,讓他懊惱不已。他不時嘆息:該死的珠算!都什麼世紀的東西了,逼着我花大把的時間不說,白白讓我丟了一等獎學金!
懊惱和悔恨,像是陰魂不散的惡魔,纏着他,如同烏雲一般,揮之不去。
實在心癢難捺,最終,王峻山頭腦發熱,一咬牙決定買下放音機。錢不夠,他一跺腳,找同學王詩敏去借錢。
王詩敏盯着他看了半天後,遲疑着,借了他二十元錢。
看到沒有費多少的口舌借到的錢,王峻山高興萬分。他一路小跑,跑去不知到過多少次的五交化門市,拿下了放音機。
放音機按下播放鍵的一剎那,樂曲讓人陶醉。動人的音樂中,就有那首曾在禮堂門口拉着“歡迎新同學”巨大橫幅的露天舞曲。時間過去幾個月,它由過去的扎耳朵,變得溫順,不再讓他反感,成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這種東西是什麼?對了,他記得有人說過,“有意義的快樂是幸福”。那,當下的他,應該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