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功不受祿
玉露成霜,雲隨雁長。
雖說已是商秋時節,但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顯然還沒能翻山越嶺的影響到這座南疆濱海之城,幾次降溫又升溫之後,人們只得接受了入秋失敗這個事實,將剛拿出來的秋裝重新在衣櫃裏收好,繼續穿着夏裝薄衣在大街上招搖,兀自留下庭院裏新移植的北國紅楓在溫暖的亞熱帶季風裏紅的力不從心。
柿紅的楓葉下,白玄倚着樹榦逍遙而作,罩衫飄逸,道骨仙風。與他對坐的男人約莫40歲上下的年紀,發色有些花白,一身polo衫加休閑西褲的打扮,捻着手中的琉璃茶盞,目光卻一直不安的往不遠處的迴廊里瞟。
他的眼神,白玄雖看不見,卻感知的一清二楚,抬手將杯中茶湯飲盡,直言不諱道:
“老關,你要是有什麼事想請我幫忙的,直說無妨。”
男人愣了愣,嘿嘿一笑:
“要麼怎麼說白爺您心眼如明鏡似的呢!實不相瞞,我嘴一快,得罪了你們家小姑奶奶,所以想求白爺您幫忙美言幾句……”
“你倒是說說,怎麼得罪她了?”
老關一聽,這便是說合有戲,趕緊又將他的杯盞斟滿,道:
“前些天,我一朋友發給我個宋代童子像,說是和田玉籽料,我剛好在這兒喝茶,就給她看了,她一眼便說是現代仿的,別說籽料了,是不是和田玉都兩說。我就說那是我拜把子的哥們兒,不能這麼誆我。誰知那小祖宗當下便不開心了,回我句:那您就當我誆您吧。”
“您是我們銘陽閣的老主顧了,不信不問,這是規矩。”
“對,我知道,我這不是想着這麼熟了,她該是不會介意的,話沒過腦子就出去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姑奶奶脾氣怎麼這麼大呢,真是……比我老婆年輕那會兒都難伺候!”
白玄眉宇一挑,笑意越深:
“你說呢?”他抬手向上指了指:“寵壞了。你看這楓樹,這亭子,這魚池,都是給她修的,就因為她一句:秋天了,想邊賞楓葉邊品茶。”
老關誇張的嘖嘖幾聲,不及開口,便聽他繼續道:
“不過冉冉的脾氣是極好的,我猜那日她大約正好遇見不順心的事,又被你碰上,無辜當了回出氣筒罷了。”
上個月閆允烈本是答應要帶關冉冉去香港的,小丫頭開心了好些天。可是不知為何,他又改變了主意,剛好就是前幾天的事兒。白玄料想關冉冉心情不好多半是為這事兒。
“那是極好,極好的。”老關長長舒了口氣,“我今日是備了幾樣禮物來的,本想勞煩白爺您幫忙挑選挑選,聽您這麼說,我都不知有沒有能入的了她法眼的。要麼,白爺您先給打打眼?”
“行。”
聽他答應了,老關忙不迭從懷裏掏出個絲絨袋子來,將裏面的東西一一排在茶台上:
一隻金絲鑲和田玉籽料貴妃鐲,一樽亮粉色碧璽香瓶,一枚蘇工精雕的九層象牙鬼工球。
而後滿意的將袋子收了,一臉得意的看着白玄等他的溢美之詞,不曾想,在將所有的東西都掌過一遍之後,白玄卻問道:
“就這些?”
“怎麼?不夠?”老關有些慌了,“有,還有。您且告訴我你們冉小主喜歡什麼,我現回去取!”
“這些貨色她若是要,少主能給她鑰匙讓她自己個兒挑到盡興!”白玄話鋒一轉,又道:“你剛收回袋子裏還該是還有東西吧?拿出來我看看。”
聽了這話,老關卻慌了,下意識將袋子揣緊了,連聲道:
“這不行這不行,不值錢的物件,拿不上枱面。”
可白玄的神色是這樣執着的,老關也覺得他不像在開玩笑,躊躇良久,才磨磨唧唧的將蓮蓬倒出來,邊絮絮叨叨着:“這倆小玩意不值幾個錢,她得覺得我打發她呢!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白玄卻不以為然,饒有興緻的將那倆小蓮蓬捻起來:指尖上的兩隻蓮蓬形神兼備,雕工細緻,膠質感強烈,雖不是正紅色,卻與此時的楓葉相得益彰。
“就它了。”
“不不不不行,白爺您逗我呢,這小玩意哪兒上得了檯面啊!”
“老關你是商人,該是知道禮的最高境界便是稱心。夏末時候少主給她打了個新壓襟,金絲硨磲的,正差個點綴,要我說,搭這個最合適。”
正說著,卻見老關雙眸一亮。
白玄心中瞭然,開口喚道:
“冉冉,過來。”
花間小路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循聲看來,見喚她的人是白玄,揚起笑臉正準備過來,可行了兩步,又看見與他對坐的中年男人,小嘴一撅,轉身就要離開。
“冉冉,老關給你帶了禮物來,不來看看可就是你失禮了。”
關冉冉聞言,腳下一頓,跟着她的小丫頭拽了拽她的衣袖,輕聲道:
“小姐,白老大的面子還是要給啊…”
躊躇半響,關冉冉這才不甘心的迴轉身,磨蹭到兩人跟前,跟着她的小丫頭向白衣男子行了個屈膝禮:“白老大!”
關冉冉則沒那麼好臉色,道了聲師傅便不再多言,更是沒看老關一眼。
白玄嗯了一聲當做回應,熟視無睹的拈起那對兒蓮蓬,承到關冉冉眼前:
“你不一直想給新打的壓襟配一對兒墜子嗎,你看老關這就給你尋來了,這對兒清南紅的蓮蓬,跟你的硨磲壓襟很是相配,又是楓葉的顏色,正合眼下這時節。”
關冉冉卻只瞥了一眼,便轉開了眸子:
“拿人的手短,無功不受祿。這禮物我可不敢收。”
聽這語氣,確是還氣着。
“老關也不是誠心氣你,你知道他心直口快,玩笑話,你就別往心裏去吧。況且…你生少主的氣,怎麼能把氣撒在老關身上?老關何其無辜?”
“誰生他的氣了!我才不想去呢!只是他自己去度假逍遙快活,還要給我留作業,什麼道理!”
這哪裏是不生氣的樣子?分明是怒髮衝冠,快要把天花板掀了。
不過閆允烈也確實不厚道,出爾反爾不說,還給她留了篇“上善若水”的作文題,要求引經據典,題材不限,字數不少於八千。
用關冉冉的話來說:八千?!你怎麼不幹脆讓我當畢業論文寫啊?!
莞爾搖了搖頭,白玄話鋒一轉: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冉冉,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
見台階已經搭好了,老關趕緊接話:
“就是啊就是啊,我多無辜啊。要麼說冉冉你眼睛厲害呢,那東西確實是仿的,後來我看見實物,立刻就明白了,這不特地來賠不是,您就喝了這杯賠罪茶,搭理搭理我唄。”
跟着她的小丫頭極有眼力勁,老關話音剛落,她已一步上前,將茶盞端到了關冉冉跟前。
關冉冉將茶湯飲盡,看向男人,眸子裏不加掩飾的得意,道:
“那這對兒蓮蓬我便收下了。您破費了。”
“不不不不不破費,不破費,你喜歡就好。”見關冉冉笑了笑,男人喜形於色,趕忙又道:“實不相瞞,這次來,我還有一事相求。過幾天,香港有一場私人拍賣,我尋思着去撿點兒漏,但是你們也知道,我眼拙,所以想着能不能借…不對,是租,租你們家冉小主陪我走一趟。”
“租我們家冉冉?”白玄俊眉一挑,“提這個要求,您還真是敢開口啊……”
“是是是,冒昧了,價格好商量,按天?按小時?”
“收費什麼的,只怕是太侮辱我們銘陽閣了。”
把玩着手中的杯盞,白玄頗有深意看向關冉冉,道:
“願不願意去,全憑你自己…”
話未說完,關冉冉已雀躍道:
“我想去!”
這般斬釘截鐵,實屬意外。
白玄愣了愣,眉頭微蹙,可是架子還是要擺下去。乾咳兩聲,他繼續道:
“只是……以你現在的身份,若是要去,我只得消了你的授印,如果發生意外,銘陽閣不會出面保全你,你可想明白了。”
關冉冉的腦袋點的跟雞啄米似的,連連應聲,此刻她心裏全都是一波三折的香港之行,想必剛才那番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白玄無奈嘆了口氣,右手伸出敷上她的頭頂,拇指向下輕按她的眉心,道:
“我,白玄,以銘陽閣代理主事身份,暫撤關冉冉授印,以待歸期。”
而後,他看向中年男人,語重心長道:
“關先生,雖說咱們這麼熟了,但重話我還是要說:此後幾日,冉冉就拜託你了,若你不能將她完璧送回,我白玄定會追究到底。但願你心裏有數,不辜負我的信任。”
數天後,香港維多利亞洲際酒店。
二十八層的行政套房毗鄰維多利亞公園,遠遠眺望着帆船碼頭,景緻獨好。起居室里,關冉冉愜意在臨窗的貴妃椅上坐着,臨時請來的菲佣已為她梳妝完畢,一抬頭便看見老關推門進來,喜形於色:
“厲害啊小祖宗,這兩天掃的貨全出了!”
誰知關冉冉眼都沒抬,似在她意料之中,淡淡問道:
“賺了多少?”
老關神秘兮兮的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翻了翻,壓低聲音道:“平均,3倍!”
“全出了?”
“嘿嘿,沒。那隻玉鸞鈴留下來了。都沒捨得顯擺,偷摸藏着呢!。”
“這還差不多。再放兩年,開十倍價都有人搶着要!”關冉冉話鋒一轉,問道:
“今天咱們還去嗎?”
“必須去!”
“那麼,關注下這個吧。”關冉冉將拍品圖冊遞給他,指了指最後一樣。
老關將簡介看了一遍,又蹙眉凝視着圖片許久,看向關冉冉疑惑道:
“這個?你確定?”
許是因為是末場,重頭戲都在前兩天的拍賣里名花有主,所以這最末的場次看起來有些像是湊數的,拍的都是些玉玦環佩之類的尋常貨色,價格自然也低。二樓的天地玄黃四間貴賓廳,除了老關包下的玄字號房,便只有對面的天字號亮了燈,倒是一樓大廳坐滿了,卻也不知是來撿貨的多,還是看熱鬧的多。
申時過半,本次拍賣會的最後一樣藏品終於升上了舞台——一枚高度鈣化的玉梟雕像。
雖說那玉梟已嚴重磨損,但依然可以在圓潤的輪廓上輕易分辨出展開的雙翅,用黃金修補過的爪里還抓着個圓盤,圓盤上原先應該是繪着圖案的,只可惜大部分都已鈣化,只能從淺淺的刻痕里尋着些硃砂的艷紅色。那玉雕該是有些年歲了,鈣化部分已呈毫無生機的灰白骨色,只有鈣質薄破窗還能隱約看到些溫潤的青黃。
見這枚玉雕登場,老關湊近關冉冉,低聲問:“這東西,墓里出來的吧?”
“嗯!必須的!”
關冉冉的聲音里透着不加修飾的興奮,老關轉頭看她,卻見她看着大屏幕雙眼放光,似乎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細節——三天來,他從沒在她眼裏看到過這樣的神采。
他本想說,他對墓里的東西不感興趣。還想說這尊玉雕的雕工實在太好,線條也太漂亮,跟它鈣化的程度不符合。他甚至想說這起拍價實在是太便宜了,二十萬,一隻漢戰的玉璧都不止這個價。
可是當他看到她的目光,這些話便都不想說了。
“喜歡這個是嗎?”他似是問她,又似是在喃喃自語,“行!那就拿下它送你!”
這樣說著,男人按下了出價器。
司儀原以為場下長長的靜默,這件藏品大約是要流拍的,忽然“叮”的一聲響,二樓玄字閣亮了黃燈,大屏幕上即時報價的數字跳動起來。
“40萬!玄字閣出價40萬!”
話音未落,天字閣的燈也亮了,數字再次跳動,於是價格又翻了一倍。
“80萬!天字閣出價80萬!還有更高的嗎?”
說話間,玄字閣再次亮燈,於是屏幕上的數字跳成了三位數。
“100萬!100萬!還有更……”
又是一聲脆響,十萬位變成了“2”。
“120萬!1…”
“叮!”
“140萬!!!”
“叮!”
“160萬!!!”司儀的聲音顫抖了。
160萬,這件無論哪個角度看都像是高仿古玉的玉雕居然拍出了當日全場最高價!
“160萬!還有加價的嗎?!160萬一次,160萬兩次,160萬……”
“叮!”
“180萬!”
“叮!”
“200萬!!!”
台下響起了不嫌事大的掌聲。
便是在這起鬨一般的掌聲里,天字閣的燈又亮了,只是不等新的價格顯示出來,一個小廝便匆匆往台上來,遞給司儀一張紙條,又在他耳邊竊語了幾句,隨後大屏幕上的數字便歸了零。
“應主辦方要求,本藏品因競拍價遠高於起拍價,故臨時暫停競價,由專家組對本藏品進行重新鑒定和評估。”
原本以為這場拍賣會會在當日最高價中收場,卻沒想到竟是個熔斷叫停的結局,觀眾們悻然離去,玄字閣里的兩位則被請到獨立休息室里,等待最終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