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海,我的萬蘭溪崖

我的安海,我的萬蘭溪崖

我因為生在廈門路上的緣故,廈門姑姑給我起名“明路”。我喜歡這個名字。後來從姓名學家那裏了解到,這名字意味着遠離我深愛的家鄉,意味着一再出遠門。一再出遠門,故鄉、他鄉也隨着移動、變遷:我的人生里有幾個他鄉,我的人生里就有幾個故鄉。

王鼎鈞先生說:“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這句話代表了一個時代,一種文化。在物質相對貧乏、科技相對低下、交通不便的年代,人們沒有本錢追逐新奇,只能求安保穩。在那樣的時代里,是的,故鄉是流浪的最後一站。不過王先生那句話,更揭示了故鄉他鄉之間的疊代關聯:故鄉,都是從他鄉轉化而來的。

安海是我的故鄉,卻是爺爺的他鄉,爺爺的故鄉是惠安。父親告訴我:我們曾家祖祖輩輩沒離開過惠安。雖說閩人是西晉時期所謂“五胡亂華”時陸續從山西一帶南下的一群人,惠安之外,我上溯不到更遠的一個具體的先輩故鄉。

爺爺二十歲上下時,家裏遭遇大禍,惠安難呆;他只好隨曾祖父放棄家業,挑着一副重重的擔子:一頭坐着他的慈母,我的曾祖母,另一頭坐着他的愛女,我的大姑,一路往南。那時候,曾祖父和爺爺並不曉得下一個落腳地會是哪裏,甚至不知下一頓飯會在哪裏吃。我不知道全家走了多久才到安海這個地方,只知道我辛勞了一輩子的曾祖父沒能捱到安海,五十歲的他就在這流浪的途中病故。

到了安海,爺爺看上了這個既有人文之風又有人情味的小鎮。安海位於海灣之內,北有泉州,南有廈門。我不清楚曾祖父和爺爺他們當初為什麼不選泉州(甚至沒有選擇同姓的曾林村),而是繼續南下直到安海。也許是因為泉州是大城,是庄稼人石匠不敢企及之處。而安海是一個和鄧麗君歌中的小城非常相似的地方。她地理位置好,熱鬧而不失安寧,溫馨並隱藏着各種謀生的機會。就在安海,祖父生計一切從頭,自學掌握了補牙修牙鑲牙的技術,為這個家奠定了根基。

我無法得知爺爺的先輩漂泊到惠安的具體,但是我懂得安海;這個祖父離開惠安后漂流的最後一站,成了我的家鄉。

安海作為我人生的第一故鄉,就像母親的子宮之於嬰兒:爺爺慈愛的呵護,奶奶在菩薩前如歌般的祈願,父母的教誨,更有和姐姐哥哥共度的手足時光……往事不如煙。安海街頭巷尾的每個故事,她柔腸九轉的南音,她那護衛着馬路和村落、滿山遍野的木麻黃樹;陣陣海風吹過潮濕的橋面,吹過田埂和蘆花似火的池塘……安海的音、色和相都參與塑造了我的性格和喜好,規定了我血液的元素;她,鑄就了我的情感。

我的時代和祖父母的不同。從安海到北京,已經不能說是流浪,而是主動離開家的暖巢,飛往他鄉尋奇探勝。

北京雖是他鄉,可她對我生命的影響並不小於安海。我來到北京,在她的最高學府學習我們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我如饑似渴地閱讀着我們幾千年來的文字:卜辭、陰陽、哲思、倫理……簡單里見精深,見良善,一如世界的初始。北京的每道城牆,每塊瓦磚,她早春多情的柳枝,雪原上高高挺立的白楊,還有那百般親和的老鄉,讓我從靈魂的深處凝視、呼應着我所從屬的這個民族。有了北京這個他鄉,才有了我對自己民族的愛和自豪感,才有了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骨血和內在韻力。出國二十多年,我多次重訪北京,為了探望那裏的老同學、老師、我的閩南和廣東老鄉,也為了再度領略北京的豐盛、恢弘和厚重。

從北京再到洛杉磯,更是為了迎接新的人生挑戰,實現新的人生夢想。

大洛杉磯地區里,我的家在聖蓋博,我的工作地在萬蘭溪崖。從聖蓋博到萬蘭溪崖大約45英里。我因為健康等因素,不得已在萬蘭溪崖落地寄宿。每個星期五,我歸心似箭往家奔;每個星期日,我百般不情願地折回寄宿處。寄宿了十三年,我至今對萬蘭溪崖的商業區服務區等仍然是非常陌生。我還是更習慣於有華人超市、華人聚居的聖蓋博的一切。在我心目中,聖蓋博是我新的家鄉;而萬蘭溪崖,卻始終只是我的客居處。

說聖蓋博是我的家鄉,不僅因為我家在聖蓋博,孩子們在那裏讀書,還因為我的教會在聖蓋博。教會是我的靈魂之家。每個周日,我必去教堂。每遇難處,我一訴說,教友們就會為我祈禱。在信仰的支撐下,我闖過了大小數不盡的關卡。

厚故鄉,並不代表要薄他鄉。故鄉他鄉側面不同,卻都影響着一個人的靈與肉。

萬蘭溪崖是繼北京和南卡之後我的又一個他鄉。這是一座僅有幾十年歷史的城市,這以前她只是荒山、荒漠和墳地。幾十年前,那些勇於開拓的人們來到這裏,硬是從荒嶺沙丘中辟出了這個城市。萬蘭溪崖,成了這些開拓者們的家鄉。

我公司的同事們來自世界五大洲四大洋。和他們的接觸,拓展了我生命的界限。後來我的寄宿處搬到佳思地。佳思地地處萬蘭溪崖地區北端,是一個更加接近自然的鄉村小鎮。我在佳思地野香縈繞的鄉間路上留下了無數腳印。

眺望萬蘭溪崖的山谷平原,她藍天白雲下奔騰的寬闊道路,她遠接地平線的種種美景,我覺得我不用再到其他地方旅遊觀光。每天清晨上班路上,月亮還掛在天上,東方雲彩爛漫,遠處群山紫里透藍,兩邊的樹顯得那麼平安。萬蘭溪崖有着沙漠的雄偉氣勢,也有綠野的秀麗多姿。她野氣中透着安詳,峽谷里散發著幽香。

在萬蘭溪崖,我磨鍊成資深電腦程式員,公司新近大工程的主將和實際上的領軍;我以優秀的表現和業績年年獲獎。這份工作支持了生計、家業和孩子們的學習成長。也是在萬蘭溪崖這樣一個他鄉,我實現了自己許多的作家夢;我的作品發表、出版、獲獎,並被翻譯成了他鄉的語言!

萬蘭溪崖是我的情盡處:離開萬蘭溪崖的那一天,大概會是我人生的風帆停靠海灣的時候;我會懷念萬蘭溪崖,永遠都會。

一個人生活在他鄉的日子,往往比他/她在故鄉的要長許多。爺爺八十幾年的人生中,在惠安的日子只有二十年;而我則是十八歲就離開了安海。從安海到萬蘭溪崖,幾十年的闖蕩生涯讓我重新認識所謂的故鄉和他鄉。故鄉,他鄉;他鄉,故鄉……我越想,就越覺得我對它們的感情難解難分,越覺得它們之間界限模糊;最終,它們交匯在了一個點上——我心頭的感恩,說不完道不盡的綿綿的愛和感恩!不管是漂泊還是尋夢,不管是命還是緣,故鄉他鄉總關情!

我珍存着安海、北京、南卡羅來那、聖蓋博和萬蘭溪崖的千張照片;底下的詩句,是從那些照片解說詞中提煉而成的:

家鄉潔白的馬蹄蓮清香沁肺

家鄉的月,白天都如此的清朗純美

家鄉的黃昏,情思悠悠,伴隨流星劃過

高聳入雲、幾經強風拍打的棕櫚喲

已經和我的靈魂融為一體。

一夜客夢后我睜開雙眼——

他鄉路上的野花也嫵媚

他鄉的黃昏也溫存

更有白雪公主的小矮人在我背上哼唱

我心歡愉,忘卻腳印深淺到了哪裏……

------題外話------

漢新散文獎作品,原載《漢新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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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其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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