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買路錢
此時,正是午後,一天中人感到最睏乏的時候。路上車很少。徐小花的車停在應急停車帶內,安安靜靜。
“我見到爸爸了。”徐小花說。
“他,還好嗎?”翠花問道。
“爸爸說,他死的冤。”徐小花說。
翠花聽到后十分震驚。
“他,真的是這麼說的么?”翠花問。
徐小花看着她,眼睛直勾勾的,把翠花看毛了。
“小花,你沒事吧?”翠花問。
“我沒事。”徐小花說。
駕駛室內異常安靜。
“我爸爸以前拉香蕉的時候也是走這條路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剛才忽然感到心痛,然後就看到了爸爸。爸爸還是那個樣子,但臉色很憔悴。他對我說,小花,爸爸死的冤,爸爸不放心你們呀。我就哭了。我說爸爸你回來吧。爸爸說回不去了,但也走不了,爸爸就困在山崖下,爸爸難受啊。”
翠花靜靜地聽着。
“我說,爸爸,到底怎麼回事呀?爸爸說,無常不要我,人間也不要我,爸爸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爸爸沒做過壞事,爸爸冤啊。”
翠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是跑江湖的人,且自幼生活在林區,很迷信鬼神之說。要是讓她講講森林裏黃大仙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翠花相信徐小花說的都是真的。
當初爸爸出事故的時候,徐小花正在家裏和好朋友們混在一起,大半夜不睡覺騎着摩托去炸街,惹得街坊四鄰都煩。徐小花生活在小城市。本來是城鎮近郊的農村,後來城市化建設,農村就改成了市區,農民變成了市民。但被貼上了一個標籤,叫“失地農民”。成了市民也被打入另冊,還是脫離不了“農民”的底子,這是這個群體的悲哀。
其實征地拆遷的補償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高。解決溫飽沒問題,想一夜暴富不可能。小城市沒有很多發展的機會,徐小花上完中學就不讀了。既不能踏下心來找份工作,又不能安下心來找個好人嫁了,就這麼整天混着。混着混着年紀也大了,未來怎樣?不知道。
生活突然炸裂,是在爸爸出事後。是雲南的交警給媽媽打的電話,告訴媽媽,爸爸出事故了,沒了。媽媽當時就暈過去了。恰好徐小花當時在家。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長大了,是個大人了。
雲南交警告訴她,她爸爸出了交通事故,人和車、貨都燒沒了。當地村民報的警,但是車上已經找不到任何可以識別身份的東西。後來貨主也報了警,說他一直和駕駛員保持聯繫,但某一時刻后失聯了,貨主就感到可能出事了。結合貨主提供的時間段,結合路上的監控錄像,排查所有的過往車輛,最終鎖定了事故車就是老蔫巴駕駛的。
雲南交警很客氣地問家屬還來嗎?人都燒沒了,沒有任何遺物,來了也見不到什麼東西,交警可以把道路交通事故證明給家屬寄過來。媽媽的狀態很不好,顯然經不起長途折騰,徐小花就說不去了,謝謝警察叔叔。
交警寄來的是《道路交通事故證明》,不是《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前者是因為道路交通事故成因無法查清,所以只能出具證明;後者是在道路交通事故成因查清的前提下出具的認定書。
交警說,這樣做對老蔫巴有利。老蔫巴的車沒有和其他車輛或者行人發生碰撞,當時又是霧天,發生單方事故,通常認定駕駛人有過錯,沒有保持安全駕駛,那就是全責。如果給老蔫巴定全責的話,他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涉及到給貨主的賠償可就要繼承人負擔了。所以,為了避免給家人遺留下巨額債務,“道路交通事故成因無法查清”是一個很好的理由。既然無法查清,那麼就不能由老蔫巴負全責;而且如果打官司的話,原告就需要證明事故到底是誰的責任,現在連交警都查不出是誰的責任,這個官司還怎麼打贏?再說,如果真要打官司的話,被告是孤兒寡母,社會輿論也不會傾向原告一邊,所以,這事基本上就是了了。
雲南交警的一絲善念,成全了天下的交警。徐小花開車后也被交警罰過,但她從未對交警有過怨恨;哪怕感到罰款不對,徐小花也從未想過要追究交警的責任。因為交警在她家最困難的時候幫過她們。從法理上來講,雲南交警的那份《道路交通事故證明》經不起法律的檢驗,也有濫用職權之嫌,但它確實幫到了一家人。
徐小花擦乾眼淚,眼神無比堅定。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徐小花之所以能見到爸爸,一是午後行車人容易犯困;二是爸爸死的太慘對她造成心理暗示;三是她其實一直很困惑,什麼樣的事故會把卡車都燒的一點渣子都不剩?她想解開這個謎團。幾項因素結合到一起,就彷彿真的是爸爸給她託夢一般。
“翠花。”徐小花輕輕叫了一聲。
“哎。”翠花答應着,頭上也見了汗。午後的陽光太毒了,熱的。
“我想送完這趟貨後去我爸爸出事故的地方看一看,我想知道事故的真相。”
“好。”
“你陪我嗎?”
“我?”翠花心裏一萬個不樂意。她跟車是為了找樂,不開心的事情一點都不想干。
“好吧,隨你。你要想下車的話隨時告訴我。”徐小花說。然後,她發動了車子。
車剛起步,從路旁波形護欄外竄過來一隻小動物,飛快地從車前跑過。
翠花一驚。徐小花也看到了。她迅速地從雜物格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幣,搖下車窗玻璃,把硬幣扔了出去。
翠花也懂得這個。跑車的司機有很多規矩,比如路上看到小動物從車前過要扔下一點錢,這是買路錢,求個平安。還有在特定場合不能說某些話,這叫忌口。
扔下錢后,車輛徐徐左轉上了行車道。
翠花扭頭去看。她驚訝地發現,那個小動物居然在公路超車道上站立起來,彷彿一個小人兒。後腿直立,前爪拱在胸前,好像在作揖。
它剛才一定在路邊的山上看着我們。
翠花看那小動物很眼熟,好像自己家鄉林子裏的黃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