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與死的呼喚
蘇適昏暗敝舊的意識海洋深處,暗流涌動。
從原始海洋的第一個細胞開始,到冰河世紀的巨型野獸,石器時代的直立猿人,再到資訊時代的現代智人,一幕幕生命演化的場景浮光掠影般閃過。
光點自這些不斷進化的生命之上螺旋而升,從意識深處匯聚,向他表層意識涌去。
大洋深處,一聲又一聲的呼喚連綿不絕,繞樑難散:
“蘇適……醒來……”
“演化的……希望……”
“救……救……我們……”
生與死的漫長呼喚迎來了大腦的響應,歸於寂滅的淺層意識逐漸復蘇,生命體征檢測屏上砥平繩直的腦電波也附和起來,緩慢攀升,跌落,起起伏伏。
“這些光怪陸離的歷史景象是什麼,又是誰需要拯救?”現實世界中,蘇適眼角滿是淚痕,一股不可名狀的悲傷自意識深層化開,如水塘之中涌開的墨水,暈染,瀰漫。
疼。
疼,好疼。
中樞神經傳遞而來的疼痛是意識從虛無深處回歸的先兆。
“我還活着嗎”此時的蘇適半清不醒,此種狀態下,記憶紊亂,回憶無序。
他本是地球人,心理學大三在讀。
三個月左右之前,2023年3月18日周末,他參與了世界腦科學錦標賽決賽,奪得個人賽冠軍。
錦標賽考量的是個體的神經反應速度,靈活性,思考問題的維度、深度等多方面大腦指標,冠軍意味着康莊的自動電梯鋪設在他腳底下送他上樓。
當時他已經在幻想與憧憬美好的未來了,比如小學妹一臉星星眼,崇拜地看着他,甜聲甜氣地喊他“師兄~”,比如,父親終於注意到自己,慈祥地拍拍他肩膀說幹得不錯。
其實小學妹不重要,他最渴望的是父親的認可。
然而,半場開香檳最為致命,在他踏上領獎台,禮儀小姐已經準備將獎牌掛在他脖頸上的那一刻,意外陡生。
視野之內,昏黑的夜空中閃起一個光點,光暈肉眼可見地急劇擴散,以至於耀白了一小片天空。
“流……流……星群?”他有些結巴,
只因隕石襲來的方向,
朝着他。
在最初的四秒,他並未表現出過多的恐慌,畢竟記者們都架着聚光燈呢,耍帥的優先級不言而喻。再者,在他貧瘠的記憶里,隕石數不甚數,大多都會被大氣層抵擋,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可是,這次的情況好像有些不同。
隕石急速摩擦產生的光和熱已經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了,隱隱能聽到流星群劃破長空的嘶嘶嘶聲了。
周圍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響起,人群開始騷亂,四處推搡,聚光燈被棄置在原地。
記者們都跑了。
是呀,記者還是跑得太快呀。
只有他,矗立原地,不為別的。
向他襲來的隕石,似有萬米直徑。避無可避,無論怎樣,都只有死了。
原來奪冠后乘坐的康莊電梯上的不是樓,是天。
突降流星群,
上天。
流星群從視野內可見,到撞擊地表,僅需要八秒左右。在他人生最後的四秒,想的是什麼?
是他的父親,以及大學喜歡的女生齊裳羽。
俄頃,軀體化為齏粉。然而,詭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軀體毀滅之後,他的意識並未支離破碎。
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意識從齏粉上快速升起,
無視劇烈的爆炸,躍遷到了現今的世界,附着在一個倒地不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身上。
那是新世界的蘇適,他穿越到了“他自己”身上。
記憶的本質是大腦內部神經結構的連接,只要大腦連接損壞程度較低,記憶便能得以保全。所以在蘇適附着到“他自己”身上之後,獲得了大部分“他自己”的記憶。
“他自己”也是個倒霉鬼,周末在實驗室做着實驗,禍從天降,莫名的,一股強意識環流向他劈掃而來,魂歸九天。
哎,都是有媽生沒爹愛的可憐鬼。
蘇醒之後,他極為恐慌,穿越這事怎麼可能真實發生,他不知怎樣面對這個世界。
但很快,顧慮得以打消。
新世界在科技樹,文化民俗,親屬關係上,都與地球相差無幾。連他喜歡的姑娘,也叫齊裳羽。
與地球不同的是,新世界存在超能力,正式名稱為極致意識。擁有極致意識的人,稱為極意者。極意者在新世界猶如鳳毛麟角,地位崇高。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初步邁入極意已經是人一生終極的野望了。
極意世界的國家,意識形態,教派與地球截然不同。
心理學從原本的紅牌專業成了主流,它探究的內容也從人類行為的心理原因轉向了科學修鍊大腦。
有意思的是,新世界與舊世界的歷史進程,二十世紀初期之前頗有重合,然而二十世紀初期之後大相逕庭。
總而言之,新世界可以高科技修仙嘛,誰不喜歡呢。
他本想着在極意世界大展拳腳,揚名立萬。可沒想到,搶劫,車禍,實驗室爆炸接踵而至,危機時刻不說祈求“天尊”了,禱告“上帝”也無用。
回憶尚未結束,鈴般清脆甜美的聲音伴隨着窗外漸行漸遠群鴉的“哇---哇---”叫聲,稀稀疏疏地傳入耳畔。
“蘇適你醒啦!~嗚嗚嗚嗚太好了你醒過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蘇適還沒來得及張開惺忪睡眼,一隻手臂便兀的出現,在他視野里上下擺動。
手臂?手臂?笑雨師兄的那隻手臂!清晰而又恐懼的記憶浮上心頭,他甚至沒聽清是誰在喊他,一個哆嗦,掀上被子,牽扯得生命體征檢測導線搖搖欲墜,即要脫落。
“怎麼了呀蘇適,你怎麼這麼害怕呀,是我呀,姜希檸呀。”
蘇適這才掀開被子,凝神一看,齊肩短髮,明眸善睞,可愛靈動。黑色簡約長款風衣,白色針織弔帶,藍色小腳牛仔褲,嗯,無標牌私人訂製款,是小富婆姜希檸無疑了。
他鬆了一口氣,問道:“我……我還活着嗎……過去多久了?”
“六天了,整整六天腦電波沒有絲毫波動,我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呢。”姜希檸又擺了擺手,作勢要將他頭腦搖晃清楚。
蘇適還來不及松完一口氣,下一刻,已倒抽一整口涼氣:擺動的手臂再次引發了他的駭懼回憶,如同夢魘。
無意識地,他向上挪了挪,向後躲避。
儘管有些癱軟,蘇適依舊急切地詢問着:“那,那笑雨師兄呢?師兄他怎麼樣了?”
“他……他……”向來善談的希檸沉默了,無語凝噎。
蘇適明白了。
也是,爆炸中心,粉身碎骨無疑了,我還在幻想什麼呢。
可是師兄真的很好啊,我們倆跟導師做本科生科研項目,都是師兄帶的。
其他人都是一副去去別麻煩我的模樣,而笑雨師兄總是很耐心,一點一點手把手地指引我們入門。
其他同門厲聲指出實驗設計的缺陷時,他總會溫柔地站出來幫我們圓場,幫我們想解決辦法。
他真的很好。
在這一時刻,蘇適與姜希檸兩人達成了無聲的默契。
久久四顧無言。
蘇適不願再去回憶磁共振爆炸,然而,往事總會自行爬上來,不僅是笑雨師兄,還有“帽子哥”,那個可惡挨千刀的“戴帽老賊”。
在徹底昏迷之前,他隱隱約約聽到帶帽老賊說著什麼“奇迹之心”,也記得自己是念出了“奇迹”二字,才得以存活。
老賊明顯是假託做實驗的幌子來殺自己的,應當是想奪取自己身上的“奇迹之心”。液壓容器的爆炸以及惰性氣體的逸散不是意外,是早有預謀而後偽裝成意外事故的。磁共振第一次爆炸后,由於本身材質的特殊性,很容易產生二次爆炸,因此工作人員不敢在第一時間進入,這也為老賊爭取了大量的時間,只是他沒想到被我拖延住了。
這一刻,他頭腦運轉飛快,一瞬間便想明了磁共振爆炸事件發生的緣由。
同時,愧疚之心彌散開來。
都是因為我,笑雨師兄才死的,他承受了無妄之災,他還有個快要結婚的未婚妻啊。
師兄說畢業就結婚的。
可惡的老賊。
極意世界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美好,什麼建功立業什麼揚名天下,真實的情況是,動輒意外頻生,朝不保夕。
現在想來,近來遭遇的搶劫與車禍可能都是預謀已久的人禍。難道搶劫只是在試探我是否擁有“奇迹之心”,危機時刻是否會顯現出特殊能力?可我當時並沒有任何特異的表現啊。而車禍與爆炸的佈局,應該是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后,明着想置我於死地,而後奪走它。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們不可能放棄的。
我不可能每次運氣都這麼好,次次都躲過死亡災禍。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發誓一定讓帶帽老賊血債血償。
我要變強,成為極意者。
拿捏在他人手上的嬌脆命運使他產生了風雨飄搖的不安感,蘇適重振精神,拾回信念。
過了許久,蘇適打破了他與姜希檸之間的短暫的沉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裳羽呢,怎麼不見她。”
“哎喲,昏迷后醒來第一個想到的女生就是裳羽呀。裳羽守了你四天三夜呢,一個勁得在那抹眼淚,孔奶奶勸了又勸,現在估計回去休息啦。”
“哎喲,我跟你說,裳羽可在乎你了,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在長夜裏默默注視你,孔奶奶什麼都告訴我啦”
“哎喲,我跟你說……”
“哎喲……”
……
蘇適有些後悔打開姜希檸塵封已久的話匣子了,這姑娘哪裏都好,就是長了一張嘴。
“姜希檸都大三了,還看不出我身體抱恙,需要靜修嗎?”蘇適在心裏無奈地搖了搖頭,畢竟希檸是為自己好,不想自己過於悲傷,他也理解她。
在一旁的孔奶奶心裏門兒清,打斷了姜希檸,和顏悅色地說道:“姜家姑娘,先讓蘇適歇一歇吧,你也守了兩天了,得好好休息。”
話音剛落,蘇適這才注意到希檸的疲憊不堪。精緻妝容難掩她的熬夜后野蠻擴生的黑眼圈,在蘇適的記憶里,她總是以最精緻的模樣出現在眾人面前。即便是考試周,她也像是個高貴的小公主。
想必她也很擔心吧,蘇適長嘆。他對希檸點了點頭,希檸心領神會,提着包說了句保重便走了。
方才姜希檸嘰嘰喳喳個不停的時候,奶奶的眼珠轉動不停,應當在用增強現實(AR)眼鏡發短訊。
這會,希檸走了,奶奶摘下眼鏡,關切了孫子幾句,念了些家長理短,傳達了已向蘇父蘇母報平安的消息。
極意世界溫馨依舊,倘若不是笑雨師兄的離世與帶帽老賊的帶來的危機感時刻抽動着自己的神經,此時的蘇適可能覺到自己僅是在正常地卧床休息。
“‘帶帽老狗’是吧,我勢必手刃你,祭奠我師兄”他咬牙切齒,隱隱地嘴角血點溢出,染得蒼白舌苔隱隱透紅。
奶奶該說的也說完了,正當蘇適覺到奶奶應該是要自己休息了,奶奶正襟危坐,嚴正地說道:“極意會壓的緊,等下有個伯伯會向你詢問一些事情,你如實說就好。”說罷,面露不悅地滑動手機,發送了一條消息。
極意會?極意委員會不是震旦共和國負責極意者的官方機構嗎?來頭這麼大?
沒等蘇適來得及問是誰,敲門聲已然響起。
這是在等候自己啊,不出所料的話,應當是磁共振室爆炸的後續了。
畢竟是價值六千萬的實驗室,那自己在這起事故中需要擔負的責任是什麼呢。
不會也衝著“希望之心”來的吧。
他有些忐忑。
“請進。”千思萬緒匯成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