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熒光菌森

第2章 熒光菌森

加維爾看着周遭的一切,視線彷彿套上了一層失真的效果。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過去回憶中擠出的混亂。他看見了曾經禮拜堂的自己,和其他身穿灰袍的僧侶一同向主頷首祈禱。那時的蟲災並沒有如今這麼嚴重,以至於大部分人類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將近的災難上。他不確定是自己處於清醒或是處於昏迷的喃夢之中,恍惚的意識搭建起一個一個場景,他看見了抱着孩子蹲坐在剛剛開始重建的禮拜堂旁的老女士,看見了神色麻木的青年扛着磚木泥石往返於木樑的規劃之間,看見了疲憊的士兵圍坐在昏暗的篝火旁啃着髒兮兮的乾糧。衰老的鎮長振臂高呼指揮着物資分配,房屋重建的工作。而加維爾則呆愣的站在原地,四肢彷彿並不受控制。

小鎮西側有一處寬敞的地河,鎮長首先指揮人們挖了一條不寬不窄的引水渠,修了一道矮矮的沿岸河堤。儘管人們都知道這無濟於事,但他們也做不到更加有效的防範了。加維爾搖晃着走向小鎮唯一比較完整的建築,中心噴泉,目光掃過周圍忙碌的人群。儘管他感受到了周圍的嘈雜,但耳中傳來的只有液體般沉悶的迴響。一切都似乎被打上了慢動作,人群彷彿和加維爾一樣恍惚。

僧侶們在教堂前的露天病床列成的序列間穿梭,為呻吟的受難者祈禱與治療。遠住村外的樵夫驅趕着他的犁牛將幾塊厚實的樹榦送到了工地上。加維爾聽見他們的祈禱聲與號聲,不過聲音十分微小,似乎有無形的液體包裹着加維爾。突然,周遭的一切恢復了正常,他聽見身後傳來的喊叫聲,十分刺耳。緩緩回過頭,那河堤後方蠕動的白色海潮湧了上來,蟲災來了。抱着孩子站在河邊的母親迅速淹沒在了白色的肉叢中,隨後泛濫的災蟲肉白的隊列里中沾染了一抹血紅。尖叫聲驚動了混混欲睡的守備,他們三五個人驚惶的站了起來,迅速拿起了身側的武器。幾個人並肩站在一起,用驚鄂與恐懼混雜而成的聲音顫抖的互相交流。

“這些是他媽什麼鬼東西?!”即將退休的中年男性向後退了半步,他的同伴同樣在山海般的壓迫感前不自覺的向後靠着。災蟲顯然發現了這幾個目標,他們纏身的皮甲同主人的肉體一起消失在了無數扭曲的口器中。

蟲災迅速的向前推進,將好幾個肩負擔石的青年淹沒。“衛兵!衛兵!!”尖銳的呼喊是他們一生最後的言語,守備的世界觀正在迅速崩塌,工人們慌亂的拋下肩上腰際的負重,向反方向跑去。一切發生的太快,短短几十秒數目驚人的災蟲遍鋪滿了半個廣場,並且繼續向前吞噬着。“非戰鬥人員迅速撤離!去東區的...”鎮長的聲音顫抖,一隻災蟲直接撲到了他蒼老的臉上。教主聽見混亂,迅速從教堂中奪門而出,而門外的蟲災則快速的穿透了他的軀體。在他死前的那一刻,腦中浮現出了各類瀆神之物。

加維爾隨着人群沖向東區的窄橋,下方的地河湍急,轟動的拍岸聲卻絲毫不勝人群的騷動。摩肩接踵的人群三五一列的直穿木橋脆弱的身軀,在響徹不止的尖叫與踢踏聲中,生命消逝在了同行之人的腳下。熒光菌昏暗的色彩將人群引線洞窟聚落以外,加維爾險些被人群撞到,在橋體坍塌的前一刻越過了河流。領頭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直到沖向懸崖的前一刻才停了下來,只是後方的人似乎有些剎不住車。在更加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加維爾也被推下了深淵萬丈。被踩落的石頭與他人的軀體一同自由加速着,

他也在其中。嘈雜的聲音愈發遠去,他彷彿掉入了一片凈空,崖邊的餘光與繼續互相擁擠的人群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視野不斷向內縮小,一聲巨響之中,加維爾將肺部的水吐了出來,支撐着濕透的軀體站了起來。殘存的意識迅速的恢復着,殘歌與嘯叫回蕩在腦海中。剛剛的一切充斥着無數細節,但有十分虛幻,他的身體在刺骨的嚴寒中發顫,繃帶上滲出了駭人的暗紅。加維爾極其痛苦的咳嗽了兩下,似乎將羸弱的肺部親手扯碎,攪碎,液體不斷刺激着他的呼吸道感官,刺痛縈繞着剛剛清醒的意識。他猛的拍打自己的胸脯,連帶滿口的鼻涕將血水連着體液一起吐出。加維爾依靠殘存的能量從嚴寒手中奪回了身體的主動權。他發現自己身處一篇絢麗異常的植被叢林之中,光芒昏暗的熒光菌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這片色彩紛繁的空間。青藍淡紫翠綠的熒光將洞窟照亮,與其他地方的昏暗壓抑截然不同。加維爾打量着眼前的道路,發現了暗藏其中的兇險。許多犬類動物的骸骨堆積成攤,某些尚存血肉的骨架間靜靜的躺着災蟲的卵袋。那卵袋像連顆挖下的眼球,晶瑩剔透的皮肉包裹着內部佈滿血液的白色蟲卵,深紅的粗大肉塊纏着死者的遺骸與地面的岩石,汲取着骸骨間的養分,培育這下一代禍世之災。

加維爾拉着被暗礁劃破的右腿,艱難的舉着短刀穿過大小菌類圍成的空間,歪斜的小道中隱約還有一些腳印,但很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跡了。加維爾跟着腳印的方向,虛弱而生的冷汗不斷往外冒,將他的頭髮再一次沾濕。加維爾的意識依舊很脆弱,不停的大喘氣與依舊存在的寒冷剝奪着他僅剩的能量。菌類細長的軀體纏在一起,形態醜陋,它們發出的光是強效的迷幻霧,加維爾支撐着軀體站在其間時只感覺難以適應的頭疼眼花,他將菌類拉開,歪曲的身體有些重心不穩。加維爾只希望能快速找到一處乾燥安全的地方,至少讓自己死後不至於暴屍荒野。恍惚間,視野中探出了一間木質結構,洞窟木搭建而成的小屋坐落在迷幻叢林之中,與周遭飄逸的輕盈截然不同,它暗棕的身體靜靜的壓在地上。

加維爾難得的打起精神,舉着刀顫顫巍巍的推開了房屋的木門。門后的空間並不大,但整潔乾淨,除了鮮有人跡而成的蛛絲以外。他提着短刀掃視着屋內的陳設,一張木麻纏成的書桌與書架,古樸的長床,熄滅已久的爐火,掛在牆上的帆帽和釣魚竿,樹葉圍成的裝飾品。一切顯得井井有條,房屋的主人肯定是個講究人。加維爾慶幸着新生,在爐火邊的蘿筐里翻找着,裏面有煤炭與引火絲。

當軀體暖和起來后,他揭開傷疤上纏着的臟布。果不其然,隱隱作痛的傷口上暗紅的印記間流出了血儂。加維爾嘶啞的喉嚨中傳出了一聲嘆息,他只好寄希望於屋子的主人還留有處理手段吧...他翻開書桌的大抽屜,裏面有一個麻布纏着的小盒子,裏面放着很多麻布絮。加維爾拿着盒子坐在床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書本塞進口齒間,后掏出一把麻絮塞進了舊傷中的新傷口,一股疼痛的感覺令他的神經短暫麻木了一下,而後的餘波則更加折磨。傷口中刺痛翻湧,加維爾兩齒不斷的打顫,將痛苦的觸感施加在書本的外皮上。完成後,他又拿出一把麻絮塞進了右腿的傷口,又是一陣刺痛。他伴隨火爐中搖曳的精靈橙黃的軀體所發出的暖氣倒在床上,堆積的疲勞迅速奪走了他的身體。

加維爾再次醒來時,爐火已經滅了。他從床上坐起,拉開衣物的遮攔。傷口已經在麻絮的烈性刺激下停止了化膿。曾經在急救中學習的知識並沒有救過別人,倒是救了自己。他暗自欣喜,處理起了剩下的麻絮。加維爾支起身,重新熟悉了一下昨天沒有細緻觀察的房屋。屋外栽着一些作物,但因為無人打理已經死了,爐火旁的鍋中留存着一些不可名狀的液體。加維爾在聞了一下之後險些嘔吐,他將湯料倒掉后把鍋清洗了一下。床底的編麻箱裏放着一些干薯和肉乾,他迅速拿出了幾塊干薯放進了鍋中烹飪。書桌上整齊的擺着幾本無名的筆記和一張地圖以及一些筆桿墨水。加維爾拿起一本筆記翻了起來。

“我和商隊失聯后,在森林裏風餐露宿,這裏的熒光菌有毒,我第一天吃它們的時候吐了。好在林間有一些薯類可以充饑。我隨身帶着的裝備有兩把砍刀和一片鏟子,希望這片森林裏沒有那些該死的蟲子。”

“我來到這裏的第3天,蟲子也到了這裏。但不知為何,這些瀆神之物對此地似乎頗為恐懼。”

“森林中有幾處比較大的岩石,上面纏滿了被菌類吸干養分的洞窟樹木。我想這裏或許是一處不錯的安身之所。”

“第5天,我有一個計劃。森林中央有很多質地不錯的木材,我腦海中以及有一幅藍圖了。雙層的結構,一樓寬大一些給二樓流出一個小型陽台,屋頂上面砌一個閣樓...雖然我不確定我的技術夠不夠我完成這一切。”

“第6天,我跑遍了半個森林找到了一處潛藏岩林之間的空地。計劃動工了,一路跟着我的砍刀現在用處大了,我砍了相當多的木材,花了很久修下了它們的枝幹,我把他們放在了空地上。”

主人的字跡嫻熟,大概曾經沒少寫過字。說起商隊,加維爾腦中浮現出了一堆雇傭兵一般的形象。蟲災之前的商隊是由各大國家實體承認與保護的工團實體。自蟲災發生以後,個人經營的商隊組織在蟲災面前徹底破產,而曾經活躍於各隧道之中的大型商隊成了各大據點之間流通的血液,這個名字的含義已經從商業實體化為了一種准軍事組織。

“第7天,我就地挖出了一個坑,光這個把米寬的土坑就讓我累了個半死...今天就這樣了吧。睡前我看着這些菌類,我發現它們的構造似乎十分獨特...好像有生命一樣。”

“晚上的森林很好看,我可算睡了個好覺。”

“第10天,我在森林裏看到了狼。這不是好事,或許它們幾天前就在關注我了?”

加維爾想到了森林裏的那些犬類遺骸,自己或許不用為這些野生物種擔心了。鍋中的薯湯開了,加維爾連忙拋下書本,將鍋揭開,從木架上拿下一個木碗裝了一些濃湯,然後回到了桌邊。

“第16天,我在取木材時在森林邊緣聽到了一處可疑的噪音,像是數量龐大的石頭在互相摩擦,碰撞,條件允許后我可能回去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

“第18天,有兩隻狼在尾隨我,我縮在臨時據點裏躲了半天。等我出來之後,整個森林回到了寂靜。”

“第22天,我終於進入了家徒四壁的狀態。四面木牆在承重結構的扶助下立在地上,頂部還有兩條梁互相支撐着。我躺在地基上,怎麼說呢,有一種模糊不清的安全感。”

“第23天,我好像在森林的邊緣看到了災蟲。這些傢伙很精,我只聽到了一絲絲騷動聲,但我確定這種森森的聲音來自那些蟲子的步足...但願森林可以把我和他們阻擋開。這些菌類好像真的有生命,每當我在附近行動的時候,它們好像都在進行某種奇怪的舞蹈。”

“第25天,我看到了一群狼在撕咬一隻不知道哪裏來的疣豬。在它們散去之後,我去切下了一些沒有被咬爛的豬肉,疣豬的獠牙也被我帶了回來。當天我就吃了一些用來慶祝自己的新生活...不用再逃離了,或許。”

加維爾想到了蘿筐里的肉乾,他沒有打算動那些肉乾,因為他不確定屋子的主人還會不會回來。他喝了一口沒有任何調料的薯湯,說不上美味。但能量順着血管流遍了全身,十分令人舒適。

“第29天,我編完了屋頂並把他蓋到了屋頂上。該休息一天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篝火邊烤石頭。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干,但把這些不可燃的東西燒得滾燙似乎很好玩。”

“第30天,我開始考慮起傢具的陳設...”

加維爾向後翻了幾頁,基本上都是木匠日記。但從某天開始,字跡開始變得十分潦草而內容則變得很多。

“我看見了...蟲災!它們沿着河流向下方游去,對這片森林絲毫不感興趣。我躲在屋子裏透過窗戶遠遠的看見河流里翻騰的白色生物,我感覺到渾身在顫抖,我承認我很緊張,以至於握刀的手都沾上了汗...但許久之後,它們就這樣消失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蟲群不應該是被噪聲所吸引后無意識的遊盪么?我敢發誓這幾天這塊森林安靜的嚇人。我的主啊,求您保佑我免遭這些災厄的襲擊...”

“終於,我決定去災蟲們來的地方看看。我順着河流向上走,那把磨得很鋒利的砍刀我一刻也沒有離手。熒光菌在靜靜的搖擺,我感覺它們好像有意識在指引我向前方走去。一路上我沒有看到任何災蟲的影子,但我聽到了聲音...石頭研磨的噪聲,我之前聽過的!那是什麼鬼?難道蟲災是在躲着它嗎?我沒敢繼續往前方走,菌類好像在譴責我...”

“第92天,我決定忘掉這一切,但我失敗了。這些菌子,它們活了!它們在瘋狂的顫抖。我好像感受到了它們的憤怒,我不敢出門,噪音越來越吵嚷了!我受不了了...身上開始變得好癢,我在寫這段文字的時候,背脊上就癢的難以忍受...”

“第99天,這幾天我一直躺在床上,祈禱着一切儘快結束。我的主啊!求求你放過我...我知道我拋棄商隊的他們是一種罪孽...但求求您理解我,-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走進了噪聲的源頭,...”

文字戛然而止,主人的字跡愈發潦草,最後變成了畫符。加維爾的目光掃過這些觸目驚心的字跡,他同樣驚愕。

“主,請保佑我,我要去贖罪了。”

這幾個字像是刻在紙面之上,而且異常工整。首先可以確定一件事,屋子的主人不會回來了。加維爾向後翻了幾頁,再沒有任何筆記了。他放下書本,腦海中推演着屋主的經歷...除了孤獨以外,似乎有一份別樣的寧靜。但瘋狂的臆想最後纏上了這個可憐人的精神,他看向窗外,菌類白胖的軀體纏着石頭,微微的搖曳着。有那麼一個瞬間,一股無形的恐懼攀上了他的意識...加維爾拍了拍面門,堅定着自我的意識。結合剛剛所見的一切,他有了一個定論,此地不宜久留。

他將目光挪回了桌面,桌上還擺着一封地圖和別的幾本沒有動過的空本子。地圖上粗糙的筆記指向了一處未知之地。主人留下了兩行字。

“噪聲的源頭,我要去贖罪了。”

加維爾拿起地圖,將屋子裏的物資清點了一下。夠吃四五天的乾糧,一個挎包以及一些緊急醫療用具,還有一些封存的油。幾桿頂端抱着麻繩的火把,兩個水壺,一些不知名的模具以及一些通用錢幣。加維爾一股腦把他們塞進了包里。

“或許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殊途同歸吧。”加維爾想起了一句南國古語,至於南國在什麼地方,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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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河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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