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紅與白(1)
大多數人小時候的記憶都會時間推移漸漸模糊。
發育尚不完全的大腦,加上無意識的記憶方式,讓幼年時的記憶很難保留在我們腦海中。
到了十幾二十歲的年紀,小時候的記憶往往只會剩一兩個片段。
關於某個下午的溫暖陽光,或是某人的一個微笑,亦或是某種當時不能理解鮮艷顏色。
這些清晰記得,但回憶時又好像隔着一層雨霧,不知前因後果的朦朧記憶,就好像走入了一場別人的夢境。
有人輕笑着當做一場幻夢遺忘,可有人卻記得無比清醒。
困在夢裏,不得出路。
大概是能量相似的原因,洛牧第一次走入一個人如此遙遠的記憶中,就好像走進了一張沒有畫完的畫布,這裏塗抹幾下,一旁卻是空白。
白色和紅色。
安冉的兒時記憶里,能記清的只有這兩種色彩。
不是一半骨湯一半牛油的鴛鴦鍋,而是由一種平淡,又更為深重的顏料塗抹而成。
紅色,來自山楂樹。
就是栽在院牆邊的那顆。
十幾年前,那顆山楂樹長得還很茂盛。
模糊的記憶中,幼時的安冉常常搬着一個小板凳坐在樹下,秋日裏午後的溫暖陽光透過山楂樹的葉子,落在身上,很溫暖。
樹下的小人兒,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綠色葉子中一串串紅綠相間的山楂。
像是在等山楂成熟。
因為與山楂紅色相關聯的,是一種酸酸甜甜的味道。
“是山楂糕的味道。”
安冉的聲音在洛牧耳邊響起。
“你能知道我在看什麼?”
小桌子上,白貓淡金色的瞳孔睜開,看着對面的女孩
“能的。”
安冉的手指好奇的碰了碰白貓點在自己額頭上的尾巴。
“不過我會盡量不出聲,保證你的觀看體驗!”
“第三人稱看自己的記憶總覺得有些奇怪。”
“我媽做的山楂糕特別好吃,我現在還……”
安冉在一邊絮叨着,就好像和朋友起看電影一樣,洛牧倒也不介意多一個觀眾,而且觀眾還兼職製片。
…
山楂糕的味道確實很好。
年幼的安冉抱着白瓷小碗坐在窗邊,紅色的山楂糕就着秋日裏不怎麼溫暖的陽光,一口又一口的,很快就消失在碗裏。
每一口下去,那種只屬於小孩子的滿足與歡喜,即使對於缺少共情能力的洛牧而言也能感受一二。
直到小手伸到碗裏摸不到下一塊兒,不甘心的手指在碗底使勁的抹兩下,把碗扣在臉上伸出舌頭舔到沒味道也不算完。
不甘心的小小身影,抱着白瓷碗蹦跳着跑向廚房。
‘媽媽我還要一碗!’
還沒跑到廚房的小人兒就已經這樣喊着。
小孩子心裏裝不下太多事,想着山楂糕就忘了手裏的碗和腳下的門框。
啪嚓!
白瓷碗碎成幾片散落在水泥砂漿的黑色地面上。
裹着小棉襖的安冉趴在地上緊隨其後。
再緊隨其後的就是響亮的哭聲。
“黑歷史真的不想給你看啊!”
安冉的聲音再次傳來。
隨之一起的是廚房裏走出來的女人。
女人繫着亞麻色的圍裙,手裏拿着一塊破抹布擦手上的油。
這是安冉記憶中的那道白色。
女人的長相和長大后的安冉很像,
一樣的白皙皮膚,一樣的柔和五官,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女人的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憂鬱氣質,加上眉角的一道疤痕,讓她的笑容少了幾分和煦,多了幾分清冷。
就像江南的陰雨。
小孩子不知道什麼好不好看,在安冉的記憶里,只記得和村裏的其他人相比,自己的媽媽要白的多。
女人繞過地上的碎片走到安冉身邊,能看出女人的左腿有些跛,走路一瘸一拐的。
‘不哭不哭,摔倒哪兒了,疼不疼啊!’
女人抱起安冉,拍着她的後背,輕聲細語的安慰着。
讓孩子不哭總是很簡單的,對於小安冉來說一碗山楂糕足矣。不一會兒小安冉又抱着一碗山楂糕,眼角掛淚,嘴角帶笑的跑回屋。
女人送走孩子的笑聲,隨後低下身清理着地上的瓷碗碎片。
破碎的瓷片邊緣很鋒利,一不小心就劃破了女人的手指,鮮紅的血液滴在白瓷碗上,格外的顯眼。
女人把手指放在嘴裏吮了一下,然後一塊塊的把碎片包在抹布上,拿到屋外。
但女人沒有注意到,虛掩的房門裏有一對好奇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就看着白色上面流出紅色,看着紅色順着白色流下。
就像之後許多個夜晚會看到的一樣。
隨着年齡長大,不同的事物,不同的詞彙,往往會產生新的含義。
顏色也是一樣。
小孩子看不懂大人臉上的憂鬱,但小孩子總是可以敏銳的感受到大人情緒的變化。
白色在安冉的眼中依舊是媽媽白皙的膚色,只是媽媽臉上的笑容變得愈發‘不高興’。
小女孩想不出別的什麼詞彙,只能用不高興來形容。
而每一次爸爸晚上回來之後,媽媽都會變得‘不高興’。
安冉的記憶里,那個面色土黃,個子很高的男人早就模糊了面孔,能記下的只有男人經常發出的刺耳吼聲。
記憶里的爸爸每天在家裏的時間很少,晚上總是見不到,只有第二天早上劇烈的鼾聲在隔壁屋子響起才能證明爸爸在家。
可即使爸爸在家,爸爸似乎也從來不理自己,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樣,從來不和自己說話,看自己的眼神也從來沒有笑意。
可某天,安冉白天睡了很久,晚上一點也不困。
她聽到了爸爸回來的聲音,晃動的房門,被碰倒的掃帚,玻璃瓶碰到牆壁,離着很遠就能聽到一路叮咣的響聲。
而當聲音響起,平時不緊不慢的媽媽,此時慌忙走進自己的屋裏看自己睡沒睡着。
安冉以為媽媽是來讓自己睡覺的,於是側過身閉上眼睛,假裝睡熟的樣子。
媽媽給她掖好了被角,關上燈,輕輕的走出去,而門外的聲音越來越近。
小安冉躡手躡腳的爬下床,然後把門拉開一條小縫。
客廳的光線順着門縫照進漆黑的屋內,一同照進的還有那個踹開房門的身影。
搖搖晃晃的身影,手裏攥着的玻璃瓶,還有一絲總能在家裏聞到的奇怪臭味,一同闖進了那道小小的門縫。
年幼時的好奇總是不分場合與內容,小安冉根本理解不了在客廳里發生的一切。
為什麼爸爸總是這麼晚才回來?
爸爸手裏拿着的瓶子是什麼?
媽媽怎麼不笑了?
…
爸爸走到桌邊坐下,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緊接着怒吼聲便響起,小安冉嚇得坐到在地上。
她從來沒見到過晚上爸爸回來后的家中景象。
爸爸吼叫着,質問桌上的飯為什麼不是熱的。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把飯菜端起走向廚房。
爸爸不知道為什麼,一把把媽媽抓住,啪的一聲,一個鮮紅的掌印就印在了媽媽臉上。
小安冉不明白。
為什麼爸爸要打媽媽?
為什麼爸爸要把菜打翻在媽媽身上?
為什麼爸爸在踢媽媽?
被嚇壞的小安冉跑回床上,鑽進被子裏。
可農村房子的隔音,遠遠擋不住一個醉漢的怒吼聲。
‘賠錢貨’,‘賤女人’,‘你還敢不敢跑’…
年幼的安冉根本無法理解這些詞彙,即使這些詞彙在之後的幾乎每一個夜晚響起。
直到一聲摔門的巨響后,屋外的可怕聲音消失,小安冉才壯着膽子又藉著門縫看向外面。
爸爸已經不在客廳內,而媽媽正跪在地上,收拾着灑一地的菜湯和盤子碎片。
媽媽變得和平時不一樣了。
平時總是梳的很整齊的一頭長發,此時亂糟糟的。白皙的臉上,一個紅色巴掌印旁邊幾滴紅色的東西順着鼻子嘴角流下,滴到黑色的地板上消失不見。
而最重要的是,媽媽沒有在笑。
媽媽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眼睛裏空空的,一直盯着一個方向。
小安冉慢慢爬回床上,大量不能理解的事物一瞬間塞進了幼小的思緒里,讓安冉無法思考
聽着外面媽媽收拾東西的窸窣聲音,安冉很快睡去。
睡一覺明天會變好嗎?
不會的。
總是不會的。
第二天,媽媽依然面帶微笑,微笑着給她做飯,微笑着教她識字寫字,微笑着端給她裝着紅色酸甜山楂糕的白瓷碗。
昨天晚上出現在媽媽臉上的紅色好像是自己的幻覺。
可每當夜幕降臨。
熟悉的聲音就會再次響起。
一樣的場景幾乎隔一天就要上演一次。
一樣的碰撞聲響,一樣的怒吼。
爸爸毆打着媽媽。
媽媽收拾着殘局。
一樣的紅與白交織在媽媽臉上。
第二天一樣的笑臉再次出現。
日復一日。
…
直到又一年的山楂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