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第六十一回

當晚辭費盡周折,終於再一次找到她面前的時候,朱黛,或者應該叫她朱顏,只是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我當時沒有留地址,手機和郵箱也已棄用,能找過來,難為你了。”

晚辭看着她,並不接她的話,只是問:“為什麼?”

朱顏諷刺的笑笑,“原本打算騙上一筆巨款之後,就不再和他們姓姚的人有任何牽連的,可惜兩樣都沒有成功。”

晚辭停了幾秒,不想再聽她的違心之論,也不想再陪她虛應下去,於是直截了當的看着她的眼睛開口問:“你到底是誰?和朱黛是什麼關係?那天為什麼要來見姚暢?”

朱顏有些意外,隨即又是波瀾不驚的笑,“你為什麼不認為我就是朱黛,為了逃避過往,所以才改了名字換了身份。”

晚辭輕輕搖頭,平靜直視她,語意卻很肯定,“沒有哪個母親會怨恨自己的孩子,怨恨到連傷害他都在所不惜。”

那天事出太突然,她雖隱隱約察覺有異,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及至後來回到家,她都還陷在姚暢受傷的眼神,以及朱黛所說不再見他的話里出不來,連顧媽媽和她說話她都沒有聽見。

顧媽媽不樂意了,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拉回她的注意力,“我說話你就當耳旁風是不是?人小楊都跟我說了,約了你好幾次,你都說沒時間,你別一見面覺得沒感覺就不給自己和他人機會,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一見鍾情,合不合適總要相處以後才知道……”

她聽着顧媽媽恨鐵不成鋼的抱怨,破天荒的沒有頂回去,待到顧媽媽訓夠了她,依舊沒有好臉色,卻是起身到廚房端了一碗湯出來,“留了一晚上了,趕緊喝了我好洗碗!”

這就是她的媽媽,或者說,這就是天下間所有的媽媽,無論自己的孩子是怎樣的人,都愛他勝過自己,想要給他一切,卻從不期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或許也會急怒交加激烈吵架,但那只是生氣,從不曾有怨恨。

她在那一刻突然閃過一念,或許,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朱黛,她看姚暢的目光當中有感慨,卻並沒有太多眷戀,她的語氣當中充滿怨恨,她離開的背影毫不猶豫,她甚至打算不再見他。

所以,後來,當她知道她是朱顏時,並不十分驚訝。

她所掌握的資料並沒有包括她的出身過往,她只知道,她的先生已經過世,有一個上高中的兒子和罹患心臟病的女兒,經濟困頓,這些資料里亦沒有半分提及朱黛。

可是,她知道她和朱黛必然是有關係的,不是因為她們相同的姓氏,而是因為那相似的眉眼,以及,她對朱黛過往種種,那樣了解。

朱顏默然半晌,終於重新笑了笑,眸光複雜,“是的,如果是她,一定是寧願自己打碎牙往肚裏咽,都不捨得讓那孩子傷心難過的,她沒有一天不在想他們,可是直到她去世,也沒能再看他們一眼——”

她抬起眼,看晚辭微變的神色,平靜坦承,“是的,朱黛,我姐姐,十多年前已經去世。”

晚辭一直知道,一面之辭不可盡信,因為每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千差萬別。

或許朱黛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為愛遠嫁是真,婚後受到丈夫的冷落婆婆的苛待也是真,可她給姚暢造成的傷害,同樣是真的。

當愛一天一天被現實磨平,她終於不堪忍受,提出離婚,卻到底並不甘心,經過周密計劃,分走了夫家一大筆財產,也因此將姚老太太氣得一病不起,招致了姚家的種種報復,復出夢終究成空不說,人也一蹶不振,沒過多久,就死於家族遺傳的心臟病,臨死之前,手中握着的,是鑲嵌着母子三人合照的掛墜。

“姐姐一直都很想小音和小暢他們姐弟,可是想盡了種種辦法,他們也不讓她再見孩子一面,就像是當初,他們逼着她和我、和她過去所有朋友都斷了關係一樣。她是死於家族遺傳的心臟病的,臨死的時候,把所有的錢都捐給了孤兒院,當時,我們都很贊成她的舉動,姚家已經害了她一輩子,那些臭錢,我們都不稀罕。”

朱顏說著,忽然凄然垂眼,眼角的皺紋里,寫滿了疲倦,“可是如今,我女兒也得了一樣的病,醫藥費越壓越重,所以當我在電視上看到姚暢那期節目的時候,我就動了念頭,可是我女兒和兒子都不同意——我姐姐一直很疼他們,他們也是親眼看着她受的苦的——可是後來我實在是無路可走了,所以我寫了那封信,卻沒有想到,到頭來還是一樣,我始終過不了我自己那一關的。”

晚辭很久都沒有說話,孰對孰錯,是非曲直,她只是一個局外人,並不能輕下判斷,更無權置喙。

所以,將這一切告訴姚暢的時候,她也盡量讓自己的眼神語氣都平和下來,不帶上太多的情感偏見。

在她講述的整個過程當中,他一直沒有說話,面容藏在陰影當中,表情看不真切。

她將那個有母子三人合影的掛墜,交到了他的手心,然後握着他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對他說:“姚暢,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媽媽,即便她年輕的時候做錯過,可是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秒,她也沒有停止對你的想念,她一直愛你。”

已是傍晚,房間裏沒有開燈,光線很暗,感覺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滴溫熱液體沉默掉落時,她渾身一震,卻一動不動,裝作一無所覺。

身邊的姚暢氣息很靜,一動不動,她依舊看不清他的樣子,也不再說話,只是握着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其實,她那天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就知道是真的了。”

一直過了很久,她才又聽到他的聲音,心裏一急,就要開口,可他這時卻慢慢回握住了她的手,稍一用力,制止了她未出口的話,而他自己依舊是淡淡的開口往下說著。

“小時候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但我知道,奶奶並不喜歡她,也知道她和爸爸總是吵架。後來她走了,我也大了,在我的記憶裏面,不管是我爸爸還是他身邊的那些叔叔,身邊總有無數的女朋友,而他們的太太,身邊又圍着無數的男朋友,來來去去,不帶真心……這就是我從小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這也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那些朋友早就適應了的生活方式,曾經一度,我以為這也會是我的生活方式,我再厭惡也終將要接受,因為這個世界就這樣,只有利益和刺激,感情都是假的。”

她靜靜的傾聽,沒有說話,而他停了一停,語意中那些淡淡的嘲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許柔和。

“是我姐夫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完全是這樣的,我一直忘不了,他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姐姐時候的場景,那個時候姐姐才五歲,在他家的花園裏迷了路,他牽着她的手,安慰哭泣的她,這一牽,就再也放不下——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樣的感情才是我想要的,那些逢場作戲的**遊戲只會讓我覺得噁心,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打定主意,除非找到一個讓我願意牽住她的手就一輩子不放的人,否則我不會輕易去開展一段感情——”

他停了停,低下眼睛去看手中的吊墜,聲音很輕,每一個字的落音卻都很沉。

“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再經歷我所經歷的。”他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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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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