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世界焦點新東方 012章 翌日會郡臣:偏堂會謀

卷一 世界焦點新東方 012章 翌日會郡臣:偏堂會謀

趙從簡隨意地坐在偏堂中,注視着來人。這裏比起正堂,地方狹小不少,但更適合少數人之間的密談。路過的繆氏和令狐倍成被他高聲攔截,折往偏堂中來。

“王上,是否將餐食按幾搬來偏堂享用?都是臣精心準備的內地食物,就怕王上吃不慣代地的漿酪葷腥。”繆氏說罷,還特地瞥視同來的無職散官一眼,刻意鄙視着這些不通王廷禮儀的邊人。

“如你所言”,趙從簡一邊應答,一邊示意令狐倍成坐在離自己最近的座席上,並將自己的席子向其處靠近——這種跪坐姿勢適應起來倒也不難,就是小腿部分特別酸楚,昨夜的感覺還不甚嚴重,今天看來,夜裏得讓女僕換小腿猛揉才夠勁。

令狐倍成也不大客氣,心中只想着能儘快結束會議,好準備物品,攜帶家眷投奔秦國去。趙從簡併不知道這些,並沒有糾纏對其忠誠的考驗是否過關,在經過與貴族階層的交手后,他意識到:

忠誠無非是弱者對強者的馴服程度,而實力是衡量強弱的唯一標準,沒有任何必要強求忌憚的對象奉上忠誠——這樣做,無非是在承認其實力。因此,趙從簡直截了當地拋出當下急需解決的問題給令狐倍成:“依足下之見,應當如何分配大臣的官職呢?”

後者頃刻間誠惶誠恐:這明顯是道送命題!世上有哪一個失勢的臣子,有資格評價其他大臣的職務安排?何況這是一群比自己身份更高的權貴呢?不管怎麼說,這都像是新一輪的試探;何況自己有意投靠強秦,此時不能說關係很微妙,就是無意義的紛爭——權貴?哼,自己一輩子都沒指望得上的那種事,何苦勞心費神,說些根本不可能準確的答案呢?

令狐倍成正襟危坐起來,敷衍道:“我聽說聖人治國,依照百姓的教化程度,順應他們的土俗,變更不良的習氣,禁止蒙昧野蠻的做法,倡導尊重長者,愛護幼兒的美好行為,從道德上努力使青壯年的男丁安於生產,女性照顧家庭,這樣才能使士大夫天然有向善廉潔之心,君子紛紛歸附在國君的門下,整個國家雖然不能保證一定會富強,但安定絕對可以做到。

而如今,大王自內地遷移都城到邊郡,就像流水重新回到高處的河道,使瀑布倒流,這事情令正常人無法想像。邊地的民風愚頑蠻悍,為利益爭奪常常大打出手,不見到官吏絕不停止;愛好名譽,任性使氣,卻也能為功勛為不畏生死,如此就是我們邊郡官員所維持統治秩序安定的手段,盡一切可能團結能夠團結的民眾,即便有小的不軌,也往往視而不見,這些在內地遍地農夫的地方是不可能施行的。

前幾十年間,我不斷聽聞有南下保衛國家的士卒寄來書信,他們的家人缺乏讀書識字的能力,而書信自然也是士卒們請書吏代寫的了。閱讀其內容,無一不羨慕內地的繁華富饒,乞望能留在當地,並接走眷屬享受美好的生活,但很少有能得償所願的;消息中也沒有不抱怨內地百姓對他們歧視深重的傾訴:不準輕易撿拾柴火、路上無主的財物不能為強壯的人所佔有、權貴的家丁都能隨意呵斥一般的校尉,這些在邊郡絕對不可想像!先王見內地侵凌比日嚴峻,所以才徵調我輩子弟前往保衛都城,然而流血犧牲的事每天都在發生,卻不見邊郡士卒的地位有所提高。倘若不是內地的壯勇之士早已被徵調大半,朝廷恐怕都想不到還有我們可以隨意差遣吧。

現在代郡中的情況是這樣的:每一條街巷中都有素幡白布掛在門外的人家,他們的父親、丈夫或兒子,不是死在胡人的入侵中,就是去往太行山下后不見返回,后一種情況,不僅無法見到屍首,而且消息往往延遲數月才能得到,這怎麼能不叫人心寒呢?官府給予的補償,往往只有兩匹馬,或者三四頭牛,遇到牲畜瘟疫大起的時候,得到的瘟馬瘟牛很快便會病死,這樣就等於什麼都沒有了,而家人不知所蹤。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為此絕戶的人家在代地沒有一半也有三成。據我所知,雁門、雲中和九原郡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的郡縣官吏都為此懊惱不已,畢竟邊地的情形糜爛掉,胡人的彎刀和弓箭便會襲來,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的餘地,吏民只是被迫團結在一起,顯得和諧罷了。

因為青壯年缺乏,這裏的少年自成長起便缺乏長者的訓誡,更加愛好橫行不法,好一點的那些人,還知道畏懼比自己更加強大的人,壞一些的行事簡直無法無天,絲毫不知道規矩的存在,即使顯而易見的喪命之舉也不畏惜。被收拘懲戒之後,聽到刑期滿不在乎,而要被徵集到出征的隊伍中,反而在為合法持械行兇而興奮,摩拳擦掌。戰場上雖然勇猛,可缺乏被軍法約束戒心,回到營中,竟夜不能安分,常常半夜溜出去偷雞摸狗,與駐地附近的婦人行奸,花光劫掠來的財物,進而被內地的農夫們嘲諷作‘邊地來的野人’,難道開闢邊郡的先王當時也抱有這樣說辭嗎?自貴族到百姓,出征時都身穿類似胡人的衣服便於作戰,回到郡中才換下裘襖,是邊人真的缺乏基本的禮儀觀念嗎?這完全是內地的民眾對邊地艱苦的生活環境不甚了解的緣故,凡是富有一石糧、多出一隻羊的人家,都要輕蔑不善經營、積累財富的鄰居,驕慢地認為自己更有能力,有資格從上天的給予中得到更多。而遇到災難而貧困時,沒有不嚎啕大哭乞求里邑近鄰施捨的,為什麼要這樣誇張邊地與內地之間的民風差異呢?我能想到的,大概是那些身揣玉環、走起路來叮噹作響的王都貴族們,只有他們具備引領民眾風氣的能力,然而卻任性妄為,缺乏貴族的擔當。

大王今日問我如何安排這些貴人們的職務,我不敢謬言妄斷,但請多多考慮邊郡的實情,拔擢邊郡的人才,不要讓百姓再被隨意徵調、輕易間就受壓榨了,趙國現在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一定要和諧百姓,安撫士人,愛護丁卒,不要因為他們粗鄙淺陋而厭惡,繼續頑固地親近那些擅長偽裝和討好人心的內地貴族與辯才!真正肯俯首受人驅使的,不都是窮困淳樸的民眾嗎?哪裏聽說過有讓富貴的人家輕易聽從大人調遣的道理,往往以聚斂的財物賄賂大人輩就能免去代役和出征,整天坐在郡中,背忘君父和國家,缺乏禮義廉恥的教誨。

如果執意要求說得再淺顯一些,臣下以為,既然不得已身處邊地,就請按照邊地的習俗推行政策,少考慮那些虛浮不實的教化,暗地裏卻不過是盤剝百姓的詭詐伎倆;追念武靈王與公子章的功績,為他們立碑樹德,使邊人都知道大王有意重新融入困苦的民眾中,與大家一道興復萬民的國家!重新考慮那些便於實施的舊法令,去除後來弊政的影響,簡化百姓尋求庇護的流程,布施窮困無倚的老者,限制權貴的影響力再度膨脹,將維護王在民間的聲譽看作最重要的事,這樣起碼能保住代郡,時時都有尋求恢復對內地統治的機會存在。”

趙從簡明裡暗裏聽得滿是諷刺韻味,而又貼近民間的實際,着實有賢士大夫的風範,這才是真正可以信賴的邊地官員啊,言猶逆耳,但良藥終究是苦口的才對。望着小廝們早已端來的案幾,桌面上新加的羊肉與瘦壯的豚肉,一看就是野味——繆氏看出王上能力后,連進食都豐富了起來。可此時的趙從簡心中泛起苦水,並沒有心情下咽,現代社會裏,什麼樣條件的物質生活,沒有被民眾見過呢?

思索再三,留下這樣的官員在身邊,基本能保證實際的勸諫不斷,時刻捕捉到民間真實人情的動向,還是大有裨益的。只是昨日怎麼沒見到他發表言論?還以為是個巨大的悶葫蘆呢,卻不成想李牧的眼光果然精準,只可惜,沒有機會與這位良將會面了——陰陽兩隔,莫不是人間最痛苦的存在。

趙從簡示意對方一起進食,看到進言沒有得到批評,且得到如此平易近人的對待,令狐倍成一時間摸不準到底應不應該離開代郡,恐怕還是得視自己的新官職而定了。

‘究竟授予對方什麼樣的職務好呢?’趙從簡也頗為糾結,畢竟這只是昨日的一句口頭承諾,現在想來,竟一時沒有主意。隨手拿起肉片因為切得過薄,中間竟然掉下一塊在桌面上,望着空洞洞如同玉璧的肉片,他想起現代大城市的發展特點:在人口聚集、商業繁榮的地帶,刻意剝離出一塊狹小但重要的地盤作為市轄區,雖然在面積上遠遜於外縣,但實際經濟效益與產出卻絕不如此。

“令狐氏,本王現在授予你為內史,在諸郡守之上,公卿之下,你意為如何?”令狐倍成面露迷惑,難道內地不是盡數淪陷了嗎?難道要讓自己去太行山下送死?這也太過分了吧!但也不好當面拒絕,畢竟,如果有燕、齊、楚、魏的共同出兵,收復內地,自己的官職坐實也未可知啊。後者試探性地詢問道:“王上,臣並無內地任職經驗,如何堪當如此大任?況且具體到哪裏就職呢?”

趙從簡聽到自己的話生出歧意,當即解釋:“不是去內地,而是將代郡治地的代縣與接壤的幾個縣劃出,作為內史轄地,與代郡守一道在代縣中辦公署理政事,未來這裏將會有很多的外來人口集中在新都附近,這樣方便區分管轄。”

“王上的意思是,臣可以繼續留下代地,而且不用在擔憂戎胡入侵的事情了嗎?”令狐倍成聽到自己被明升暗降,但沒準能更加親近朝廷,便放下心來,在得到肯定答覆后,當即叩首拜謝王上。

安頓好令狐倍成,趙從簡又想起馮義所提及的建議,打算具體與未來的首都市長探討一下新朝廷的未來組建工作,接着詢問道:“據你以為,馮義所說的稱呼代王號,是否是一件好事?”

卻見內史令狐倍成面露不祥:“王上,恕臣直言,更王號為代不僅是吸聚代郡人心的舉措,還很可能是不得已的事。”趙從簡聽出話裏有話,不解地反問:“難道這種事上本王連選擇權利都沒有了嗎?”

“當然不是,只是做事,要考慮實際情形,如今燕、齊、楚、魏能夠坐視邯鄲淪陷而不救援,內地很可能無法再收回了;而失去內地,西邊的雁門、雲中、九原三郡,即使不遭受秦國攻擊而喪沒,也有很大概率被匈奴南下入侵蠶食,在胡人的擴張中湮滅無聞!”令狐倍成憂心忡忡的面容使趙從簡暗暗吃了一驚:“難道之前內地無力支援邊郡,邊郡不也能自我保全嗎?怎麼現在就吃力了?”

“王上啊,匈奴忌憚的是李牧,是強大且擁有內地千里沃野的完整趙國,可如今的趙國,絕對沒有這些可以倚憑的加持了,就連各郡的男丁都沒有超過2萬的,只是憑藉地理與防守的優勢,勉強維持多年經營,如何應對擁有十餘萬部眾、來去自由且‘野心與膽量’雙雙膨脹起來的匈奴人啊!”令狐倍成痛心疾首地說,“為了保衛邯鄲,邊郡早已獻出了七成以上的人力了!往來機動的能力也要建立在軍隊存在的基礎上啊!如今士卒喪盡,不能北歸驅逐眾多胡人,當然邊地危亡了啊......”

趙從簡不由得失神掉落雙箸,看來,人力池都快被掏幹了!天殺的賤妾子狗遷!難道自己真的要做亡國之主,關押在關中不知名的十八線小縣城中,被監視居住、抑鬱而終嗎?這也太絕望了!壯丁不像糧食,種下當年就能收穫啊!

尷尬的沉默過後,趙從簡穩了穩心志,鄭重其事地囑託令狐倍成,要修建起一座被趙襄子襲殺的前代王衣冠冢,派人清掃祭祀前代代王陵墓,以示尊重。令狐倍成不敢再與王同案就食,聽到有德之君的話后,高興地拜別回家與家人慶祝自己的新身份去了。

然而就在出門前,趙從簡冷不丁冒出最後一道送命題:“令狐氏啊,你願意做趙官,還是秦官呢?”

令狐倍成本想裝作沒有聽見,但顯然不可能是真的耳背。轉過身糾結好大一會,他猶豫着回復:“王上,秦國的官吏從上到下都精通法律,研習細則,並以此為能,在君主賢明的時候,他們自身比任何國家的官僚都要奉公守法,下班就回家,少有敢參加聚飲的,唯恐大言被同僚捕獲,成為自己失官喪命的不幸開始;但對官員來講,無論揚名還是謀利,秦國都不是好的選擇,人富貴之後自然有彰顯自身的表達欲,而秦國對所有奢華與自由的呈現都集中在都城之中,並不為外地的國民所知曉,外地的民眾因愚昧而自得,並不覺得痛苦,官員卻有幸見過那些美好的生活,內心的衝動終歸是抑制不住的。身在趙國,我自覺很快樂,如果能保有一定的富貴,成就像李牧將軍那樣功績,就再好不過了。”

聽到這番俗氣而不失真誠的表達,趙從簡的心中反而很舒暢。君臣再度拜別,早會就這樣完美結束。

躲在門后的繆氏‘巧遇’新內史並施以祝賀,後者再看宦者令,也順眼很多——這以後,雙方可就是在同一口湯鍋里掄大勺的‘親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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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線救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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