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魘
“戰沙場,千里魂歸處,斬盡前路無梟雄。莫如空,不問世人能知否。醉卧營帳,笑看胡徒點兜鍪。莫問福與禍,血灑三生路,橫刀向天,爾等隨我赴閻羅。”
千陽捧着血書一字一頓的讀着,聲音之中的顫抖越發明顯。讀完最後幾個字,眼角的淚終於再也承載不住,滑落下來,在臉上留下了一道淚痕,滴落到這血書之上。
“這次的‘調虎合圍之計’,將軍他本來計劃的相當周全,可謂萬無一失,可是怎料軍中出現了叛徒,不僅暗中放走了西域軍隊,還裏應外合將我們的軍隊包圍了。”站在一旁的跟隨了將軍幾十年的一名副將強忍着心中的悲痛,一拳砸向身邊的柱子,氣憤的說道。
“將軍發現中計后,知道想讓兄弟們全身而退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就……就……”說到這裏,副將再也堅持不住,留下了渾濁的眼淚,再也說不下去了。
“就怎麼樣了?!你說啊,你快說啊!我父親他!他到底怎麼了?!”一旁的洛陽心急如焚的站了出來,一邊晃着那名副將的肩膀,一邊帶着顫音說道。
“將軍他,讓我們帶着一隊兄弟,看準時機衝出重圍,一定要活着把那裏的情報帶回來。”一旁的另一名副將走上前來繼續說道,眼中也是滿含着淚水,眼睛也早已變得通紅。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他則率領剩下的兄弟為我們開路,要給我們殺出一條血路,讓我們能活着出來。臨走前,將軍扯下了自己的衣服,咬破手指,寫下了這首訣別詞,他說,就給這詞取名《千魂破》,要讓這世間的人們記得,他歸海千路也曾馳騁疆場浴血奮戰過!”
說罷,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走到將軍夫人的面前,從懷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香包,遞到了她的面前,那香包還能聞到陣陣淡淡的桂花香,好像還在輕輕地訴說著他對她無盡的愛戀。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自己親手為他縫製的香包,他說最愛這滿園的桂花香,像極了自己身上那淡淡的香。他還說他最愛自己親手製作的桂花糕,永遠都吃不膩,要吃一輩子。
她親手縫製了這個香包,將採摘到的他最愛的桂花搗碎和香包浸泡了整整一個月,就是為了讓他能經常聞到最愛的桂花香,好讓他能在想自己的時候聞一聞,這樣,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她再也忍不住心中傷痛,接過香包,攬入懷中,像抱住他一樣緊緊地抱着,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滴滴答答,一滴一滴的滴落了下來,落到地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心碎的痕迹。有些淚珠順着臉頰,滑落到懷中的香包之上,和着那淡淡的血跡,暈開一片片鮮紅的印記。
那日之後,她的身體也越發的虛弱,皇城的郎中都請了個遍,每個人號完脈后都輕嘆着搖搖頭,說上一句“給夫人您開些安撫心緒的方子吧,您身子本就虛弱,加上抑鬱成疾,想治好,已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多加調養”之類無關痛癢的話。她聽后都會禮貌的點個頭回個微笑,想來也是清楚自己的時日無多了,也好,這樣便能早點去陪他了,繼續給他做他最愛的桂花糕了。他,也不會一個人,那般孤單了。
那一日,一陣寒風襲來,天氣突然轉涼了許多,竟零零散散地飄起了陣陣細雨。她將他們三兄弟叫到榻前,給了他們每人一個錦囊,裏面裝着不同的東西,算是他和她留給孩子們最後的一份禮物吧。待到再次出征之時,再將之打開。他們含着淚接過錦囊,緊緊地握在手中,就像當初她接過香囊時一樣,緊緊地,貼在胸口。
終於,在那個桂花再次盛開的季節,她也離開了那藏滿了他和她回憶的家,那兩人親手種下的盛開的桂花樹,還有他們深愛的孩子們。孩子們將他們安葬在了一起,並將那棵桂花樹,也一併移了過去,這樣每個桂花盛開的季節,他們就都不會錯過了。
夢裏長歌幾時有,只道當時已惘然。花開花落花滿天,歲歲年年終相伴。
這次出征之前,他們三兄弟懷着複雜的心情,拿出了各自的錦囊,卻遲遲不忍打開,只想多看幾眼,就彷彿父親和母親還在他們身邊,默默的陪着他們,只是,他們再也聽不到那熟悉的聲音,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只有那熟悉的,淡淡的桂花香還從他們手中悠悠地傳來,那一瞬間,他們三兄弟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
“大哥,我……想他們了……”伯陽聲音變得更咽了,隨着一陣重重的鼻息聲,他仰起了頭,努力控制着情緒,不讓眼淚從眼角滑落,可是身體卻不自主的微微顫抖了起來。
“啊……啊……”一陣陣的吶喊終於撕破了這夜的寂靜,一旁的洛陽終於還是壓抑不住內心那種難受的感覺,他沒有像二哥那樣選擇壓抑,而是對着天空深深地吶喊,希望雲端之上的父母,能聽到他們的孩子,想他們了。
過了許久,一切,又歸於了平靜,洛陽也喊的累了,默默地低下了頭,看着手中的錦囊,手還在因為傷心而顫抖不已。一旁的千陽緩緩地說道“看看父親和母親,給咱們都留下了什麼,也許我們都還活着,就是對他們最好的慰藉。”說罷,用沾着血的手,伴着手心中那因為指甲深深嵌入肉中的,陣陣鑽心的痛,打開了自己的錦囊。
只見錦囊中是一個雕刻精美的玉佩,正面是一束盛開的桂花,開的甚是絢爛,像極了家中那父母親手栽下的桂花樹盛開的樣子。桂花之上,刻着一隻栩栩如生的白澤,堅毅而沉穩的看着前方。
千陽將玉佩緊緊地握在手中,不只是因為疼痛還是傷心,握着玉佩的手也在不停地微微顫抖。
“大哥,二哥,你們的,也是玉佩么?”洛陽站在遠處,聲音有些更咽的問道。
“是啊,你們的玉佩上,都刻了些什麼呢?”千陽深呼吸了下,看了一眼伯陽,緩緩地說著。
伯陽和洛陽拿着自己的玉佩,走了過來,千陽將自己的錦囊收了起來,伸出左手接過玉佩,仔細端詳着,發現三個玉佩正面都是以盛開的桂花為底,不同的,只是桂花上的那部分。自己的是一隻白澤,伯陽的是一隻獬豸,洛陽的是一隻天馬。背面也都是寫着“散則為沙,聚則為塔,分無可破,合定天下”十六個字,背景則是他們家祖傳的流雲紋飾。
千陽正在端詳之時,突然感覺左手中的玉佩開始變得越來越燙,不由得手一抖,玉佩便掉了下去,裂開數道裂紋。
“不要!”千陽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陣驚呼。
伴隨着這聲驚呼,眼前的一切也變得模糊起來,一陣眩暈過後,發現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兄弟們的身影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由茅草搭設而成的再簡陋不過的屋頂,彷彿一陣強風吹來,隨時都有觀星賞月的可能。
“我這是……在哪裏?伯陽他們呢?玉佩,玉佩呢?”一瞬間有無數個疑問伴隨着焦慮和不安湧上了千陽的心頭,他想要支撐着坐起來,卻發現根本沒有什麼力氣,使盡全身力氣也只是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可就是這下顫抖也讓千陽差點因為全身傳來的疼痛再次昏迷過去。看來,剛才是做了一場噩夢。
讓自己強製冷靜下來后,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茅草屋中,周圍的一切都已經簡單的不能再簡單,這不大的空間內,正中間僅有一張竹子紮成的小方桌,看樣子,兩個人面對面相坐,兩人間的距離連一臂都不夠。而且看痕迹,不少地方還被加固過不止一次。桌邊擺着兩把同樣是竹子紮成的凳子,和那桌子一樣,也被加固過不知多少次了。
四下看去,看樣子,屋內除了千陽躺着的床,那張桌子和兩把凳子,再加上角落裏那個看似同樣有年頭的竹櫃就算是這屋裏所有的家當了。
正在千陽觀察的時候,屋外傳來了一男一女兩人的聲音。
“希望千陽將軍能早點醒來,已經整整七天七夜了,兄弟們一直盼着他早點醒來呢。”一個男人說道,心中難以抑制的擔憂竟使得聲音帶有了一絲顫抖。
“放心吧,家父醫術厲害着呢,他說了,你們千陽將軍元氣損傷太大,能救活已經算是很幸運了,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過你也可以放心,家父也說了,照他這樣的體格,七天七夜也能恢復神志了。”聽得出來,那個女聲在安慰剛才說話的那個男人,聲音中透出的那份濃郁的自信,彷彿真的能像是一劑靈丹妙藥,讓聽到的人吃下一劑定心丸。
“子言!”千陽聽出來那個男人正是一直追隨自己征戰沙場多年的一名副將,一直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沒想到他也活了下來。千陽激動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卻因為身體虛弱,那聲音與平時相比,小了不少。
“將軍!我好像聽到了將軍的聲音!”沒想到子言竟然真的聽到了千陽那微弱的聲音。
“蹬蹬……”子言三步並作兩步,急沖沖的衝進了房間,看到千陽正看向門口的方向,好像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到來一樣。
“將軍!真的是你!你真的醒過來了!”子言快步走到床前,跪在千陽的面前,眼睛之中竟然因為激動為湧出了淚水。
“沒錯,是我,我醒了。”千陽用虛弱的聲音回答道,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誒……我說……你倒是……等等我啊……你……”那女子也追了過來,一邊喘着氣一邊說著,正準備接着責備子言,卻發現躺在床上的千陽已經醒了。
“你在這裏守着,我去叫家父!”那個女子一邊說著一邊轉身離去,看樣子也是想必之前有過吩咐,千陽醒來第一時間要通知他過去。
片刻之後,一個男人不疾不徐的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坐在千陽身邊將手伸進被窩,閉上眼睛開始給千陽把脈。那個女子也緊隨其後,走到了床邊,靜靜地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已無大礙”過了半晌,那男子說道,“不過傷勢過重,元氣大傷,命雖然保住了,但是征戰沙場就不要再想了,不然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了。”男子說完將手拿了出來,緩緩睜開眼睛,轉身向門外走去。
“那個……你叫子言是吧,跟我過來”男子走了幾步停了下來,看着跪在床邊的子言說道。“我給你個方子,能助他儘快恢復。不過這藥材不好找,叫上你們那幾個兄弟,一起去後面的山上找找吧。能不能找到,就看你們的造化了。”說完,他不等子言有所反應便徑直走了出去。
“將軍,你好好休息,我先過去了。”子言看千陽點了點頭,也跟着男子走了出去,聽得出來,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剛才提到的方子。
“放心吧,我剛才聽到了幾味藥材,後山上都能找到的,家父說過能治好你,那就絕對不會有問題的。”那個女子坐到了床邊,安慰着千陽,聽得出來聲音透露出中滿滿的自信。
“有勞你們費心了”千陽一邊說著,一邊想掙扎着坐起來。可是,全身上下席捲而來的疼痛,讓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支撐自己起身。女子豈能看不出來,趕緊制止了千陽,說道“你就乖乖躺着吧,不要亂動,受了那麼重的傷,元氣受損嚴重,需要好好修養,不能亂動。”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還有令尊名號呢”千陽也不再掙扎,想起自己竟對救命恩人一無所知,不覺有點慚愧,便出口問道。
“我啊,名叫妙雲。女子年少為妙,閑看雲捲雲舒。”妙雲笑了笑說道。“家父人稱‘鬼手’。”
“‘鬼手’?!莫不是人稱‘鬼手聖醫’的公孫尋?!”千陽無異於聽見了晴天霹靂一般,驚訝的睜大了雙眼,語氣中也不免透出濃濃的崇敬之意。
“沒錯,正是家父。”妙雲依舊笑着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