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步如湯
啟少陽面前烏泱泱的一眾在聽得那如平地驚雷的一聲怒吼之後,彷彿江潮退去一般向著兩側同時撤了身子,不偏不倚是為著正中讓開一條路來。
板正地站定在路的那頭的,是個不怒自威的老人。
“見過步如湯大人。”
不單單是一左一右李瑞楠與路三黑倆人行了禮,丹上白也微微躬了身子,而兩側人群更是紛紛誠惶誠恐地招呼着。
啟少陽見着老人額上短短的銀髮也如他那站定的身子一般板正,雖說那如蛇的皺紋以及二三淡淡的褐斑未曾放過他的面目,但他一對閃爍精光的眸子,照舊飽滿的太陽穴,無一不顯了老人對抗歲月的決心。
步如湯,第三軍團的副軍主,不仁賦歌的老師。
啟少陽心裏唐突地拿着天知道一口畸歪黃牙,兩手抱着燒雞的模樣來比了比,很難不長嘆胸中鬱悶。
這才是個軍主該有的模樣啊!
“這兒是個什麼地方,在場的各位有誰不是很清楚的,可以現在提出來。”老人環視一周,眾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視線,“既然都清楚這兒是個什麼地方,還在這兒吵吵鬧鬧地瞎起鬨,成何體統!”
步如湯邁着有如踩在眾人心上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最終站了八字鬍的跟前。
“見過步如湯大人,大人午安啊。”啟少陽見着八字鬍緊張得語無倫次,額上一串串白汗好似瀑布似地傾了下來。
“陳旭,”步如湯緩緩開口說道,“你被遣到這兒來,都已經有三五年了吧,竟然還是這麼一副不上道的模樣,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是,是,大人教訓得是。”
“東臨山上春三日開得正好,你去將那兒周遭的雜草都除了去,然後再歸隊吧。”步如湯大手一揮,再是不看一眼陳旭那青白得好比地上石板的面龐。
不過,在那一眼儘是春三日的東臨山上,要將那春三日周遭的雜草都除了去,還真得是一樁讓人心如死灰的懲處。
“丹上白副軍主,老夫擅自懲處,倒是逾越了,不好意思啊。”步如湯回過頭來向著丹上白一拱手道。
丹上白施施然回敬一禮,輕鬆笑道:“步如湯老先生言重了,陳旭他也是咎由自取,若是犯到我的手裏,我也照樣軍法處置,嚴懲不貸。”
啟少陽心中萬般感慨。
這倆人可真是戲精對戲精,戲班子台上都沒這倆人演得出神。
步如湯的目光轉到了啟少陽身上,還在暗暗腹誹的啟少陽倏地心上發毛。
“你便是天知道舉薦來的啟少陽嗎?”
“見過步如湯大人,啟少陽,就是我。”
“呵呵,”步如湯見着啟少陽局促的樣子,和藹一笑,“倒也不必稱我大人,老夫一生大半時日都在學堂教書,你若有心,喚我作先生就可。”
“我們進去談吧。”步如湯率先邁開步子,向著殿中走去,啟少陽不着痕迹摸了摸鼻樑,移開視線盡量不去看那丹上白的神色,快步跟上步如湯的身側。
“在這孤城之中,官家那伙子人總是與我們不對付,”倆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殿中,步如湯忽得向著啟少陽輕聲說道,“我這兒他們不敢鬧騰,第九軍團見不着一個人的影子,找天知道老兒的麻煩只會徒徒將麻煩惹上自己身上,至於你,又是沒有多大背景,又是這等稀里糊塗坐上十五軍團副軍主之位,不用多想,定是要成了他們挑釁的重點對象了,你要有所準備。”
“是,先生。”啟少陽彷彿正是聽着學堂教書先生教誨的讀書小兒,老實地點着腦袋。
“當然了,你也不必太過擔心,至少殺人放火搶劫越貨什麼的,倒不至於全給你安排上。”步如湯調笑道。
不至於全安排上,換句話說,就是安排來一個倆個,也不是什麼太出格的事吧?!
啟少陽突然對着未來生活憂心忡忡。
“你知曉這兒為什麼叫做‘饗響廳庭’嘛?”
“誒,這我不知。”
“一饗一響,所謂饗響。”步如湯輕輕拍了拍手,啟少陽見着一侍女打扮的女子,手捧陶盞端端地走來,擱了二人不遠開外的桌上,揭開紅土燒制的蓋來,鮮香滿溢,一個拳頭大小豐潤彈動的清燉獅子頭在清湯中浮起沉落,而不知何處來由的一聲脆響,伴着獅子頭的沉浮時而清越時而低濁地跳動在啟少陽的耳畔。
隨之而來的——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爐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晾肉、香腸兒、什錦蘇盤兒、熏雞白肚兒、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罐兒野雞、罐兒鵪鶉、鹵什件兒、鹵子鵝、山雞……
一樣樣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井然有序地粉墨登場,就是口味甚挑的老饕也得聞之流涎,見之落淚。而更令人嘖嘖嘆服得,是那隨之一處處響起的聲兒,或似琵琶或似箏,起初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朱紫相競,最終卻是殊途同歸融進一曲共同的樂章里。這下那些雕飾精巧的廊柱,怕是都得留下余香與餘音的痕迹來。
丹上白一眾也是跨入門來。
“這該死的小子!”陳旭自是不敢對那支起半座孤城的老人生起什麼不敬的念頭,可心中那滿腔的憤恨無處可去,便全全傾瀉在了啟少陽的頭上,他站在丹上白的身後,咬牙切齒地盯着啟少陽略見單薄的背上。
“啟少陽,”丹上白搖着摺扇,“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傢伙。”
“嘖,他分明昨兒還是個從旮旯村來的小土狗子,今兒倒是搖身一變,我還得奴顏婢膝地稱他一聲大人,那天知道老兒可真真地行事沒有半點規矩!”陳旭的八字鬍恨恨地曳動着。
“住嘴,人多眼雜!”丹上白抿下一口清酒,將那酒盞擱了走過侍女的托盤上,“不過嘛……”
陳旭得了丹上白眼神的示意,暗地一笑,跟了端着托盤正要向著後殿走去的侍女身後。
在那侍女走到壘了都快一人高的酒肉林旁邊時,他似是不經意快上兩步,摩肩接踵,侍女一個踉蹌,手中托盤飛了空中,直直撞向那見着就不穩當的酒肉林。
“噹啷!”
酒肉林不出意外地倒了一地。
恰是走到酒肉林對側的啟少陽也是不出意外地掛了一身彩,菜白醬紅,湯清芡濃,高低濃度的酒香或清或醇,上下豐富地恍若一張宴桌。
在廳中不知哪兒的一角唐突響起一聲輕笑之後,接踵而來是紛紛的議論,不掩的笑談,熾烈的視線,以及上下的指點。
啟少陽羞得無地自容。
步如湯皺了皺眉頭,抬眼看去,遠處是李瑞楠與路三黑着急着趕來,卻越不過圍觀的人海,正要再度開口平息這場風波,卻是瞥見了門外走進的人。
悠悠然舒緩了雙眉,不急不慢啜了一口香茗。
忽得,好似是這座“饗響廳庭”的發條被人撤了去,那舞得正歡的琴瑟和鳴被人一把扼住了發音的咽喉,場中倏地寂靜了下來。
除卻,一人清脆踏來的腳步聲。
“副軍主大人,且隨我來,您該換件衣裳了。”
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
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