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泠然湖
啟少陽睡得很好。
所以當他睜開眼的時候,這時節里和煦的日頭已是灑滿了整片牆上。
這兒是位於孤城城北的軍營,天知道可憐啟少陽連個休息一夜的去處也無,便姑且先將他帶了一處閑置的營地,而後又似夜天下的耗子一般,眨眼沒了蹤跡。
啟少陽縱是有心想留了他問些事情,可也只能落在後頭,驚嘆天知道見着行將就木的身子卻矯捷無比的動作。
也罷,不如睡覺。
不得不說,這兒的條件還不錯,床榻軟硬適中,被褥淺薄卻不覺寒,小方桌上還擺着一套茶具,幾兩散茶。
還有一柄刀鞘擱了桌上,半截橫在空中,通體漆黑,觸手冰涼,似是與天知道扔給啟少陽的那塊令牌用的材質一致,似木非木,似鐵又非鐵。
啟少陽將這鞘與自己那刀一試,竟是正好。
想來是天知道所留。
提了刀,啟少陽走出門外,大抵實在是睡過了頭,時候不對,營地里冷冷清清的模樣與昨夜來時一致,見不得半點人氣。
啟少陽撓了撓頭,那該死的天知道也不跟自己多說半個字,這下真是提着步子不知去處了,莫不成要自己折回房間繼續睡上個昏天黑地,等個有緣人來提點自己。
“小子別動!”
有緣人真的出現了。
但是有緣人將刀架在了啟少陽的脖子上。
是個劍眉星目的男人,打理妥帖的絡腮鬍減去倆分稚嫩,增添好些歲月的故事感,他上下一身漆黑制盔,令那健壯的身子更顯魁梧。
“你是什麼人,怎得在這個時候偷摸摸進了這兒,你有什麼目的?說!”劍眉男人連連追問,手上打刀的勁有着加重的趨向。
“如你所見,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物。”啟少陽快速地說道,他可不想就這麼無厘頭地被砍了腦袋去。
“從頭到腳都很可疑啊,小兄弟。”站在劍眉男人身側的,是一噙着笑意,將漫漫長發用束帶隨意一紮的輕佻男子。
“我是天知道那個死老頭帶進來的,喏,這東西能證明。”着急忙慌,但是萬幸那塊刻着“十五”的令牌完好地安然處在啟少陽的懷中。
劍眉男人見着了那塊令牌之後,面上神色突然變得混沌起來,不過那架在啟少陽脖子上的打刀倒是緩緩撤了下去。
“難道,你就是啟少陽?”
“對對對,我就是啟少陽。”
“你就是新上任的十五軍團副軍主?”
“呃——關於這個事兒,天知道是這麼跟我說的,但是說實在得,我現在也是捉摸不透,腦子還挺暈乎。”
劍眉男人與那輕佻男子對視了一眼。
“嘻!天知道老兒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十五軍團在他手上弄得一團糟到最後壓根沒人想去,今兒竟還讓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娃娃來當副軍主!”輕佻男子當即捧腹笑出了聲。
劍眉男人瞪去一眼,輕佻男子才是停了譏笑。
“副軍主大人,下屬方才失敬了,還望大人寬恕。”劍眉男人端着抱拳歉聲道,一板一眼倒讓啟少陽無從適應,“下屬隸屬三軍團十二營,身兼驍騎長一職,李瑞楠是也。這位是我手下的袍澤,喚作路三黑。”
“路三黑拜見副軍主大人,下屬言語不當,還望大人寬恕。”路三黑在李瑞楠殺人似的眼神里,不情不願向著啟少陽作了個揖。
“沒事沒事。”啟少陽連連擺手。
“那麼,見着副軍主大人您,我們的任務也算完成一半了。”李瑞楠伸手示意,“接下來,就請副軍主大人跟着我們走一趟吧。”
“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啟少陽有點走不動道,聽說軍中有些黑棍私刑什麼的,不會就讓自己碰上了吧。
“是下屬沒解釋清楚。”李瑞楠見着啟少陽小心翼翼的模樣,一拍腦門,“是城主大人一早從天知道大人那兒聽說了副軍主大人您的事,於是便召了您到泠然湖上共進午饗,這才遣了我們來尋您。”
“啊,是城主大人嘛……”
啟少陽突地咽了口唾沫。
孤城是座大城,而大城的傳說總是流竄街頭巷尾,數不盡數,甚是可以編成一本小冊子,提上“孤城誌異”四字出版去。
而其中流傳最廣,最為人茶餘飯後閑聊到的,便是孤城城主。
有人說,孤城城主最是好色,也最是好錢,他不計銀兩地在內城中建了個喚作“泠然湖”的酒池肉林,日日新酒作伴,醒則歡晌,醉則埋了美人香中。
也有人說,孤城城主殺人如麻,殘暴無道,每日議事,總要砍去倆三個不順眼的腦袋,讓那鮮血潑灑在議事廳的廊住之上才肯作罷。
更有人說,孤城城主自古至今便是一位,滄海桑田對他而言,不過是更替了幾個姓名罷了,而當天崩地陷之時,他將展出自己龐然的真身來。
啟少陽來這孤城前從未有想到過,竟是進城的第二日就得去面見那傳說中的孤城城主。
“那個——”
李瑞楠和路三黑卻不打算再陪着啟少陽墨跡下去了,一人一邊,架着身子單薄的啟少陽便向著外走去。
“我是一點拒絕的權力都沒了嗎?”
仨人自是順暢無阻地進了內城,啟少陽感覺臉上灼熱,總覺着所有人都在自己視線外對着自己指指點點。
當然,事實上也確是如此。
畢竟十五軍團的名聲本就糟糕透頂,天知道那放蕩不羈的行事也讓他吃了好些個諫官的聲討,如今又鬧了一出毛頭小孩副軍主的戲,想不惹人注意也難。
啟少陽抬眼瞥見了個老熟人,是那昨日城門口將自己攔下的八字鬍肥肚腸大叔,他倒是毫不做作,在那鄙夷地喊着些旮旯出來的土包子也能當上副軍主,這世道是怎得了什麼的話來。
九轉八折。
啟少陽好奇這孤城的設計為什麼都這麼曲曲繞繞,打從半途他便放棄了記下去路這回事。不過在出了這曲曲繞繞之後,眼前卻霍得開朗。
寬闊湖面卻平靜不起波瀾,似是風經了此處都知道收斂手腳,荷葉舊枝七倒八斜地靠在湖邊,似是還在醞釀氣力等待三月之後。
在湖的一側,一座可容四人的小亭子矗着,其上還掛着塊匾,“泠然湖”躍然匾上,啟少陽打量着,仨字的筆勢與那令牌上的“孤”字彷彿同出一手。
亭子中站定的那人轉過身來。
那人的膚色呈着滲人的蒼白,幾乎不見半點血色,彷彿是從土裏新掘出的屍體一般,一對眸子狹長,蟬翼雙唇噙着笑意,若是好好裝扮一番或許能讓世人男女莫辨。
啟少陽心中瞭然。
他,就是孤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