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那玩意兒能當戶部侍郎嗎?
慕千殤咽了口口水,說這麼多,有些口乾。
對面的一群人卻還深深沉浸着。
也許這些東西他們都知道,只是這樣一段歷史被一個不屬於那個盛世的小丫頭片子講出來,像是歷史的傳承。
除了他們之外,竟然有人在幾十年之後,當著他們的面,說出這些過往。
「加入《開皇律》之後的《開皇聖令》更加完善,更加適應當時的大鄴狀況。之後的律法隨着發展,日益精細,甚至成為許多周邊國家的典範,例如圖利的《圖利聖訓》,即是依照《開皇聖令》為底本,編寫而成。
之後的多年,太祖在位時期,分別頒佈過《商律》、《礦律》,其中最珍貴的乃是《開明聖律》,《大鄴律》兩本,《大鄴律》至今仍在使用,
只是用處不大,僅用來解決很少一部分的案件。」
慕千殤說這話時眼神暗了暗,當今皇帝登基第三年的時候這部律法就已經被擱置,被新頒佈的《大鄴誥》所取代,其刑罰之嚴酷,為世代所未有。
刑罰頒佈之後,各類冤假錯案興起,大獄興起,有不少的忠臣清官以及年紀大的老臣因此入。
由此開啟了大鄴朝堂冤假錯案的年代。
眾人隨着慕千殤的這句話也變得悲傷起來,每個人的眼裏都有着無法言喻的傷感。
「刺傷乃為律的描述。
按照李術的問題,接下來我回答的是有關於令。
令是指國家各項制度,規章的規定,比如《大鄴戶令》《大鄴田令》等。太祖時期頒佈的令有多條,除以上的戶令,用以國家掌握具體人口,以此分配稅收,掌握天下民生。田令用來分配土地,以防止豪強貴族隨意兼并,勢力膨脹,影響國家財政稅收,使民安樂,國家太平。與其相關的措施還有丁賦,商賦等等,因不同的職業性質以及情況而定。
此制當年盛行,亦為多國所仿效。
如今,幾乎廢除。」
制度都是當年的制度,雖好,卻都沒再用了。
眾人再次陷入情緒之中,一片低沉,沒了當初戲謔的感覺。
尤其是幾個鬍子花白的老史官,早已經抹着寬大的袖子擦拭老淚縱橫。
慕千殤說得各個律令,都猶如昨日重現,依舊是在這座皇宮,依舊是當年的地方,律令卻改變了。
氣勢很多當年的律法他們都記不太清了,因為這麼些年來大鄴實行的律令早已經變了一批,這些東西很久沒有出現在眼前和要記述的工作之中,漸漸地也就淡忘了。
甚至淡忘了有一批律令是他們年輕時候親自編撰整理的。
在此次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怎能不為往日的輝煌痛哭一場。
那本《大鄴戶令》,
站在人群最後面一個白髮蒼蒼,神情有些木訥的史官,更久久一言不發。
他那時候剛剛進宮,意氣風發,奉太祖皇帝的命親手編纂的那本《大鄴戶令》。
他花白的鬍子和鬆弛蒼老的唇瓣顫抖着,老眼睜大,那滴渾濁的老淚不敢掉下來。
一晃,都這麼些年了啊。
周圍的人亦是如此,慕千殤說的每一本,每一個字,都是深藏在他們記憶中蒙塵的寶石,一旦有人吹開上面可以掩埋的灰塵,那奪目的光就會刺得他們心裏難受,如同割開一般。..
「田......令,」
他囁嚅着,眼神有些獃滯地向周圍人看去,
「田令,是誰和我一起編訂的?」
蒼老的聲音帶着哽咽,還有歷史的厚重。
吳岩眼睛下面一雙大大的眼袋耷拉着,盡顯蒼老,
「我記着,是有人和我一起面聖的,還得了......太祖的誇獎,」
他甚至有些蹣跚的步子往前挪了挪,瘦弱的背佝僂着,
「是院長,」
另一個年紀六十歲左右的史官平靜地開口,
「當年就你和院長的能力最強,便和院長一起去面見了太祖,太祖命你二人編撰田令,為天下之民分田,以收天下之稅,安天下之財。」
「是」
一道溫和的聲音***來,王文勻也沒再像之前那樣凶人,終於恢復了那一抹不咸不淡,卻一身風骨的模樣。
他倒像個真正的君子,起碼從模樣上來說。
他緩緩走來,一步一步。
「岩哥當年與我一同編撰,我倆那時,」
他微微眯眼,陷入那段讓人愉快的回憶。
「大概有......」
「十八歲而已,」
吳岩已經老淚縱橫,聲音顫抖。
「我倆入宮時相遇,同為太史院考生,便相約一同為大鄴盛世貢獻我等綿薄之力,」
吳岩雖然老大的年紀了,卻還是個止不住情緒的。
不股票這種年少時的夢想,待到年老時回頭去看,的確很難叫人不動容。
身邊的人拍着他的後背,幫他舒緩着,
「我倆竟有幸一同編撰田令,當初真是榮幸之至。」
他枯瘦的手心抹了一把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依舊哽咽,
「今日再聽,少年時候的日子便湧上心頭了,各位見笑。」
「這有什麼呀老哥哥!」
一個比他年輕幾歲,將灰發整齊豎起的史官給他擦淚,
「別說你和院長,咱么這一群人也算是從少年時候就相識的了,慕姑娘剛剛說的那些有大半都是咱們院子裏的人親手寫下的,甭說是你了,我聽見那本《大鄴律》的時候,這個心裏都忍不住狂跳,那誰能不激動啊,
那是咱們共同的成果呀!」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改變了對慕千殤的稱呼。
能夠說出這番話,有這番論調的人,無論什麼身份,都已經足夠讓他們佩服了。
畢竟這些他們都不記得的往事,能從一個小姑娘嘴裏說出來。
他們真的佩服,甚至,感激。
「我記得,」
一個年過花甲卻依舊健朗的史官站出來,
「《大鄴律》是我和民哥一起參與的,當時還有幾個禮部的小子,」
「我記得我記得!」
又是一個史官,猛地拍了一下腦門,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
「就是那幾個禮部的小子!這也不懂那也不懂,還偏偏想要逞能,說自己那部分三天就能構思完成!」
「結果三天之後我們幾個靠他們,屁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那幾個蠢蛋老夫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蠢哈哈哈哈哈!」
「他們還死不服氣!」
「還和咱們約架!」
「讓院長打得鼻青臉腫的,當年樂得咱哥幾個天天找那幾個挑事兒的麻煩!」
「......」
一經回憶被激發,這件事情像是出發少年記憶的導火索,瞬間拉開了太史院眾人回憶的閘門。
少年時候閑情清澈的記憶湧上來,彷彿永遠定格在心裏的一刻,無論過了多久再次翻出來,依舊可以熠熠生輝。
「但當年最欠打的那個老小子現在好像是刑部侍郎。」
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
「那玩意兒能當刑部侍郎?」
有一個粗嗓門兒喊起來,
「可不嘛,上次見他是三年前,你不知道那官威,霍!可大了!
見了人都是鼻孔朝天的,可給他能着了!」
「是啊,林清現在的確是刑部侍郎了。」
王文勻眉眼間柔和了一些,和他這太史令一樣,都是四品大員。
吵吵鬧鬧的,這一群人都老了。
他略有感慨地看向包括慕千殤在的前方,
這不是,後浪都要找上門來了。
代代無窮盡啊。
「各位,聽小姑娘繼續說。」
他朝着慕千殤眼神示意,讓她繼續說下去。
眾人這才從年少時的會議中醒來,王文勻突然提起慕千殤的名字,他們瞬間一陣羞愧。
一個年輕小姑娘,十五歲的年紀而已,這麼高強的理解史學的能力,這麼優秀的基礎知識,甚至讓現場很多人都自愧不如。
他們近些年來啊,太過不像樣子了。
做事懶惰,修史更是懈怠,連《大鄴律》和《田令》、《戶令》這段都能忘了。
年少時的抱負啊,都敗給這該死的,局勢......
吳岩甩了甩袖子,撥開前面的幾人,神情嚴肅,
他一開口就驚呆了眾人。
「慕史官,之前是老朽愚笨,狹隘,有眼不識明珠,給你賠罪!」
他毫不猶豫地半膝下跪,滿頭的白髮在風中飄揚。
若非今日慕千殤這番話的啟發,他竟意識不到自己早已變成皇宮這灘溫水中即將垂死的青蛙。
惡俗的興趣,人云亦云的想法,渾濁的思想,麻木的精神......差點殺死那個記憶中的少年。
「不不不......」
慕千殤嚇了一跳,忙上前攙扶。
跟她外祖一樣大的年紀,竟朝她行如此大禮,這不是折她的壽嗎?
矮她一頭那滿頭花白的奶袋更是叫她有些心酸,
「萬萬不可,我受不起。」
「老朽大罪,經姑娘一番話撥雲見日,老朽感激!」
吳岩的身子又往下矮了一些。
「不求姑娘您原諒,老朽實在有錯。」
麻木與清醒只有一線之隔,慕千殤把他拉了出來。
「我也有錯,」
一聲沉沉的嘆息落下來,眼前有一個矮下的身子,
「亦不求姑娘原諒,且承蒙姑娘提點,點化之恩。」
然後幾乎是一瞬間,眼前一種加起來年齡夠一百個她的老頭竟都矮下身子。
慕千殤瞬間頭暈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