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眼前的男人深吸了一口煙,他沒有理會喬,只是望着窗外,泛着霧氣的竹林。
作曲家頂着昏暗的燈光,來到教父面前,低語道:
“這位是喬警官,不,喬先生,喬·希恩特。他是您要找的人。”
教父轉過身,深邃的目光停留在喬身上。
喬稍稍頷首,用目光與之相對。
或許是相仿的年紀,抑或是身份與職業的緣故,兩人初見,並沒有什麼隔閡。
教父打了個響指,三把牛皮椅隨即搬來,他向喬和里昂示意坐下后,默默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煙滅摁在了煙灰缸里,教父始終正視着前方,他將左腿搭於右腿之上,兩手十指交叉,手臂搭在腿上,上身端正地直立,輕靠在椅背,教父未曾眨眼,目光鎖在喬的面龐上。
教父緩緩開口:
“寬恕他,他已經死了。”
……
作曲家正在寫曲。
他無言地寫曲,靜如止水,再也沒有當初癲狂的樣子。
他明白,這將是他人生的最後一首曲子。
旋律紛紛被譜寫到紙上,它們註定是死的,或許放在以前,有人演奏他們會活起來,但這首曲子,即使演奏,也註定是死的。
作曲家已經見過太多了,直到他的貴人也化為了一捧土灰,作曲家便明白,他的曲子再也活不過來了。
莎莎——筆尖的聲音躍動着,作曲家沒有絲毫遲疑躊躇。
——他打上了終止符。
作曲家又把目光挪到空白的曲目首頭——他的孩子,還差一個名字。
他提起了筆,寫下了字:
《終曲:留給懺悔的父》
作曲家將曲子擺到桌面正中央,教父知道作曲已完成,便叫人喚來演奏團隊,在門外演奏。
噹噹當——
三個音符,悲愴地爆發。
低沉的號聲奏響了序幕,長而延緩的音符與音節,彷彿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所有事物從這裏開始發展,一切開始萌芽。
提琴開始加入演奏中,主導起一段新的旋律,短而有力的音符,推着曲風逐漸走向高昂,忽然,旋律從高處跌入谷底,轉折來的突然,卻並不突兀,像是預謀了許久,進行了一個必須且必然的選擇。
笛出現了,號退場了,失去了低音,卻沒有失去悲愴,曲調壓抑地向前進行,給人的驚悚感愈發強烈,彷彿預謀許久的計劃沒有停止,而且馬上又將進行一次。
轉折的片段開始浮現,連着幾串音符,給人以震悚,給人以撼動,但很快,氣氛又回到了壓抑之中,彷彿陰謀完成,但更大的挑戰與危機依然存在。
鋼琴加入進來,演奏的速度逐漸加快了,緊張的氛圍感在不斷蔓延,彷彿遙遠而迷茫的事物開始映入眼帘,曾經的預想將變為現實,一切真相將水落石出。
停頓,突發的停頓,戛然而止的旋律聲,那一刻空氣似乎都已凝固,只剩下寂靜與不安,彷彿故事的舊主人公已經死去,另一個主人公已經新生。
所有樂器加入進來,它們完成了最後一個小節,演奏出無止境的遙遠感,彷彿故事並未到此結束,而新生的主人公將會一直在這般遙遠中,不停的懺悔。
噹噹——
演奏結束了。
喬與教父陷入樂曲營造的故事之中,他們或許都有了不同的思考。
喬彷彿洞察了真相一般,眼裏是驚喜和哀傷;教父靜靜地聽完演奏,
他閉上了眼,他顯然知道,這一切是自己的故事。
作曲家緩緩地站起了身,他走到窗檯邊,凝望着冷雨,默默地推開了窗戶——
他忽然一躍而下。
喬見狀,連忙跑下樓去,他推開瘋人院的大門,只看到冷雨拍打在軀體上,身影倒在血泊里。
“頭朝地,他已經決心自殺了。”
教父從樓梯上走下來,腳步聲清脆地徘徊在樓道里,火柴在黑暗中發光,他又點起了煙。
“為什麼?”
“他自認為不必活下去了。”
“真相是我想的那樣嗎?”
“沒人知道你想的是什麼樣,但我知道一切真相。”
教父吐出雲霧,靠在瘋人院門口的柱子邊,他望着身邊的一切事物,講起了過去。
……
時間回到四十多年前。
諾頓市區郊區,卡爾·希恩特伯爵宅邸。
那是一個雨夜,還未沒落的希恩特家族,迎來了三個新生命。
“卡爾先生,三胞胎!”
卡爾伯爵喜出望外,正值中年的他很是歡喜,三個兒子,對於他的地下產業與黑幫組織而言,都是很好的繼承人選。
他們分別起名:切諾夫、萊恩、迪奧。
三人一起生活,一起長大,他們生在一個富有的家裏,但他們從不知道家族所面臨的危機。
時間一晃眼便過去了,三人很快從孩童變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他們的性格各異,所從事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老大切諾夫一直跟着父親,憑藉敏銳的頭腦,很快成為了家族黑幫【勉力】的第二把手。
老二萊恩,並沒有完全跟隨父親,他創辦了黑幫的新分支【勤力】組織,過硬的殺手技能幫他解決了初期的許多阻礙。
老三迪奧,與兩名長兄的想法大相逕庭,他成為了一名警察,專門打擊犯罪,一定程度上,與大哥切諾夫的事業產生了不小的矛盾。
此時卡爾已經逐漸老去,他看着自己長大的三個兒子,他陷入了沉思,他開始考慮着自己的繼承人。
家族黑幫【勉力】的傳統產業是販毒,包括後來分支的【勤力】組織,也從事於這一產業。
當時警察們正在打擊毒品產業鏈,警察與黑幫的衝突愈演愈烈,在巨大的壓力面前,切諾夫選擇用金錢來息事寧人。
黑幫行事從不會像警察,他們注重人性與利益,貪婪的局長恰好吃這一套。
然而富裕的生活環境,使迪奧不屑於黑幫的利益買賣,他依然堅持正義,他義正言辭:
“我們不能放縱犯罪,應該堅決打擊毒品,還社會一個正義!”
……
距今十多年前的槍殺,發生在一個雨夜。
警察工作完成,回到溫馨的家中,迪奧有着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他給兒子取名叫喬。他們生活在遠離鬧市的地方,那是一個安靜之地。
喬歡喜地迎着父親回家,父親常因為加班而無暇回家,能多與父親共處,對他而言是一件極開心的美事。
喬不知道,他的開心很快將破滅成碎片。
三人正坐於桌上共享晚餐之時,門忽然被撞開,一個黑衣蒙面人舉槍而入。
“什麼人?!”
迪奧見勢不對,連忙掏出槍。
妻子畏縮到他的身邊,年幼的喬沒見過這種場面,不知所措地躲到了桌子下的角落。
經過專業訓練的警察,一心只用在對付突如其來的敵人,從沒想過身邊人的威脅。
躲在懷中的妻子,忽然拿起了餐刀,狠狠地刺向丈夫的胸膛。
啪——手槍掉落在了地上。
不速之客看着一男一女,漠然地扣動了扳機,霎時,硝煙在倒在血泊的兩具屍體上瀰漫。
黑衣蒙面人緩緩走向角落的孩子,他把槍口對準了他顫抖的小身板——
他猶豫了。最終槍聲沒有響起。
黑衣蒙面人點起了一把火,往地上灑了酒精,把火把丟在了屋子裏,熊熊烈焰霎時吞沒了這個溫馨的小家。
或許是下雨的緣故,又或許是別的原因,喬倖存了下來。他後來被送去了孤兒院,在那裏認識了瓊,兩人一起又當上了警察。
……
距今十年前。
事件:十年前的焦屍案,與十年後的如出一轍。
自從切諾夫槍殺迪奧后,黑幫產業一路順風順水,勢力不斷壯大,達到了巔峰時期。
老頭卡爾伯爵依然是黑幫之首,但幾乎所有事情,他都交給了他的兒子切諾夫來打理。
就在一切欣欣向榮之時,事情有了轉折——
國際上政治風向有變,毒品原料進出口渠道開始被封鎖,銷售渠道開始縮小,國家也開始投入大量打擊力量。
切諾夫敏銳地嗅到了風險,他開始關閉產業鏈,開始勸阻父親收手。
經驗註定了頑固,年齡決定了心態,老頭幹了一輩子的事情,他並不想因為這點變動就收手,更不相信這點變動能摧毀他繁榮的販毒集團。
兩人為此大吵了一架。
後來切諾夫找老頭報告工作時,無意中發現了,老頭的遺書上繼承人的名字,寫着的是還在販毒的弟弟——萊恩·希恩特的名字。
切諾夫明白,老頭已經鐵了心。
焦屍案發生在某條無名河邊,死者是卡爾·希恩特。嚴密謹慎的處理,使警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線索,除了象徵身份的戒指和暴露野外的屍體。
那或許是兒子最後的懺悔。
……
前任教父的去世,切諾夫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現任教父。
他剷除了大部分頑固勢力,重鑄了一個聽命於他的【勉力】組織。
切諾夫向博彩業進軍,越來越多的地下賭場建設起來,在他的帶領下,賭博業成為了諾頓的地下核心產業。
無可避免,他必須清除路上的障礙,許多有罪或是無辜的人,紛紛都死於他的槍口之下,被製造成各種懸案疑案。
切諾夫漸漸的走上了王座,他望着屬於自己的國度,他逐漸開始感到罪惡——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起有預謀的謀殺,目標是切諾夫的兒子——柯恩·希恩特。許多組織的弟兄喪命於此,他的妻子也不幸去世,組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解決了殺手,化解了危機。
切諾夫這才明白,他從一開始接手了整個黑幫時,就必然會觸及許多人的利益,他如果想穩當地坐在王座上,就不能有任何親人。
切諾夫對外假傳自己兒子的死訊,同時封鎖了案件信息,阻止警方介入。
他聯繫上了繼承了財產與土地的兄弟——萊恩·希恩特,他決定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他。
……
冷雨之夜。
切諾夫舉着傘,牽着柯恩的手。
他們走上石板路,蜿蜒的石徑通向林間,霧氣在雨天朦朧地籠罩。
安安靜靜的路,只有雨滴的聲音。
父親帶著兒子,來到了與伯爵會面的地點。
“柯恩,今後父親很少再會與你相見,你要記得,做一個虔誠的信徒,不管你擁有多少財富與權力,你應不停向天父懺悔你的罪過。”
切諾夫把手提箱遞給伯爵,以及柯恩的手。手提箱裏是一筆巨款。
父親的背影很快在迷霧中消散,兒子從來不知道,下一次相見,會成為生死之別。
……
自從伯爵成為繼承人後,他開始墮落,很快便敗光了財產。
他把家族宅邸賣了出去,但購買者卻是【勉力】黑幫的教父。
伯爵憑着這一筆錢,把目光投向了販毒,他開始經營起他殘存的【勤力】組織。
重新振興近乎覆滅的產業是困難的,但伯爵手下有個得力的助手——柯恩·希恩特——他已經被培養為一名職業的殺手。
毒品產業逐漸做了起來,但中途遇到了許多阻礙——都源於切諾夫——他認為販毒的風險仍然巨大,他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冒這個險。
但萊恩並不這麼想,他需要重振【勤力】組織,他同樣需要財富、權力、地位、榮耀,然而切諾夫在阻止他,他的兄弟在阻止自己。
萊恩這一刻明白,比起殺人,先要學會誅心。
他告訴柯恩:
“記住,柯恩,你的父親拋棄了你,他不需要親人,他也從不會在意你。你應當記恨他,你應當仇視他,你應當成為新生的父。”
……
當教父成為孤身一人後,當他擁有了財富、權力、地位、榮耀后,他開始懺悔。
教父買下了家族宅邸,他在那裏當著伯爵。
後來,教父他遇到了許多人,他們都成為了他的宴客,只因他們能給教父以懺悔。而當他遇到作曲家后,他終於找到了真正使他感到贖罪的人。
教父開始寫日記,他在日記里寫道:
“當我得到一切我所珍視的財富、權力、地位、榮耀時,似乎一切並不如意,我殺死了我的至親,我丟失了我的至愛,我的靈魂陷入了孤獨,無數的魂魄使我寢食難安。我需要他的曲子,那一刻我不再是黑幫教父,而是一個虔誠的懺悔者。”
……
本年10月24日,是最後一場宴會。
宴會的舉行者依然自稱伯爵,但他不再是教父切諾夫·希恩特,而是萊恩·希恩特。
10月23日,步入中年的教父被萊恩約見,那個晚上沒有下雨,萊恩帶着柯恩,在那片林子相見。
或許是年老,或許是愧疚,或許是贖罪,當柯恩向他實施謀殺時,他沒有防備,沒有掙扎,沒有不甘,他平靜的可怕。
兒子將繩索一圈又一圈地勒住了脖頸,他看着父親在自己面前窒息而死,他的手僵住了,凝望着冰冷的屍體,他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屍體被暗中送去做了防腐。萊恩·希恩特,以相同的長相,化身成為【勉力】組織的教父。
他如切諾夫一樣,望着他偷竊而來的國度,他一樣地開始感到罪惡,開始懺悔。
10月24日晚宴,萊恩以伯爵的身份赴宴,帶着切諾夫的兒子,柯恩·希恩特。萊恩派人殺了一名旅遊家宴客,柯恩便化身為他。
在作曲家的記憶里,宴會那天,在他如廁的空隙,他偷看到,伯爵正與一個陌生男子在莊園上閑聊,他們的第一個話題是雨天與迷霧,接着,伯爵便告訴了他一切真相。
24號焚屍,買通宅邸的僕人,處理成這起河邊焦屍案。
之後的一切,便是所看的一切。
……
喬聽罷,良久未語。
“後來我的養父萊恩把教父的位置給了我,我成為了【勉力】組織的教父。”
教父說。
“我參加了生父切諾夫的葬禮,我接到了他的日記本。
“十年來,我並沒忘記父親的話,我是個虔誠的信徒,如今,我愈發覺得,我需要懺悔。
“那天報案的人,是我。
“我後來參與了襲警的事件,但我意識到,這是萊恩的懺悔,我便再不參與。
“我出了點錢,結了這個案子。那個基金會,是我的工具。
“現在,該輪到我懺悔了。”
教父在雨天與迷霧之中,翻開父親的日記,拿出鋼筆,在上面寫下:
“仁慈的父,請把我從罪的國度中拯救,沒人能說沒人可說,我難以承受這份刻着孤獨的榮耀。”
雨,清冷地下着。霧,愈發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