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喬和作曲家逃出了火災現場。
作曲家又闖進屋中,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喃喃自語道:
“他動手了。”
“誰?”喬喘着粗氣。
“……教父。”
“誰是教父?”
喬看着作曲家近乎痴獃的樣子,問道。
“……新生的父,他殺了生父,他當上了教父……”
“你在說什麼?”
喬一邊問着作曲家,一邊思考這些信息。
作曲家看着屋裏的景象,忽然開口:
“不,到時間了……”
燒焦味滲入作曲家的鼻喉之中,他突然扼住了自己的脖頸,吐着舌頭,阻止着煙味進入。
里昂飛快地抓住警官的手,拉着他,轉過身,就要往警局的方向狂奔。
喬憑藉當警察的必備技能,反手擒住作曲家,把他摁倒在地。
“里昂,你要幹什麼!——”
喬吼道。
“去局子裏!去局子裏!”
“什麼事?”
“他還不能死!他還不能死!”
“到底是誰?誰不能死?里昂,冷靜點,你需要時間!”
“他得活着!”
作曲家儘力掙扎着,吼向喬:
“這是與你父親有關的真相,喬!你不得不聽我的!”
“那個人,他不配懺悔!活着是他唯一的贖罪!”
……
諾頓市區,沃秘斯警局。
等到喬兩人趕到,審訊室里已經早早地有一人坐在那裏。
中年男人,體格較為健碩,偏高,一身西裝革履,上衣口袋放着一個小十字架。他端坐在審訊椅上,很虔誠,很坦然。
喬匆忙找到瓊,喊她從審訊室里出來。
“怎麼了,一身的汗,你跑來的?”
瓊見狀問道。
喬無暇理會,只是說:
“裏面的人是誰?”
“切諾夫·希恩特,自稱是【勤力】組織黑幫頭目,前來自首。”
“審到哪兒了?”
“都交代完了。……確認他是焦屍案、襲警案等所有事件的幕後操縱者。”
坐在一旁的作曲家聽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彷彿知道已經無能為力,他開始笑,拿出一張紙一支筆,開始邊寫邊笑,在嘴裏念叨着:
“我是真兇!我是真兇!我是真兇!”
瓊不禁側目。
“那是……里昂先生?”
“先別管他,還有更要緊的事。”
“……他和你講什麼了?”
“是。”
“提了什麼?”
“他認為的真相,還有……我父親的事。”
“令尊?”
“關於十多年前的那場案子,里昂說他知道真相。”
“別犯糊塗,喬,里昂或許說出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原委,或許是能解決一些懸案疑案,但巧合還是太少了。”
“我相信他。”
“你相信一個瘋子?”
“他說的,是對的。”
“……成熟點,喬。”
瓊看着喬,她的眼裏多出了幾分無奈,幾分失望,以及幾分自嘲。
“我並不想說這句話,但不得不說……喬,你該學會收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用明白,我……”
“……好,我不會多問。”
“……”
瓊沉默地低下頭,從喬身邊走過,她默默地把記錄本放到了他手上。
瓊轉向了局長辦公室,手上拿着的是一些相關證物。
她很清楚,事情已成定局。
瓊一直是理性的,但她從來不是大膽的。
……
————————
時間:11月5日,星期二。
地點:諾頓市區,沃秘斯警局。
審訊人:赫斯。
記錄人:瓊。
犯罪嫌疑人:切諾夫·希恩特。
問:我們是沃秘斯警局警員,今天依法對你進行訊問,希望你如實作答。
答:好的。
問:你自稱自己是希恩特伯爵宅邸附近發生的河邊焦屍案的犯罪嫌疑人,你如何證明?
答:我親手殺了他。
問:你如何作案的?
答:事發當天,我喬裝成一名宴客,在宴會上灌醉了伯爵,然後把他拉到馬車上,強行勒死,再焚屍處理。
問:根據警方調查,萊恩伯爵10月25日並未赴宴,你所說的事發當天是什麼時候?
答:10月24日。
問:你如何保證自己在宴會上不被發現的?
答:我是【勤力】組織的頭,我派人殺害了一名赴宴者旅遊家,化妝好后,在宴會上聲稱自己生病以少交談,之後稱自己國外旅遊,你們也就調查不到旅遊家這名宴客了。
問:你在馬車上殺人,之後在河邊焚屍,有幫凶嗎?
答:我早已買通了整個宅邸的人,他們心理素質都比較強,除了那個保姆。我在馬車上利用繩索勒死伯爵,馬車開到了宅邸門口,我讓保姆從小路把人拖到河邊,再回來拿乾柴去焚屍。
問:你讓僕人們準備怎麼說?
答:我讓他們統一口徑,說時間在10月25日,接着給他們放三天假。其中那名保姆給家裏寫信,我讓她重寫成那封暴露身份的信,她後來因為害怕,想拿伯爵屋裏的安眠藥自殺,我通過威脅阻止了她。
問:你為什麼對萊恩伯爵的信息這麼清楚。
答:他有個僕人,是【勤力】黑幫的。後來被你們調查到,畏罪自殺了。
問:萊恩伯爵兩名侄子的死和襲警事件都是你一手策劃的嗎?
答:姑且算是。我們想儘可能排除風險,防止泄露,但還是慢了一步。
問:什麼叫“姑且算是”?
答:組織上有一人的等級比我更高,是他命令的我以及我的下屬。
問:他是誰?
答:作曲家裏昂。
問:他如何成為你們組織最高層的?
答:我知道你們警察清楚他有精神分裂症,我們常見到他的第二人格,他大概是從販賣毒品開始做起,雙重人格很好地保護了他自己,他因此也順風順水,做起了黑幫組織。
問:他的人脈關係呢?
答:我不清楚,我從沒過問,也不敢過問。
問:警方推測,大部分懸案疑案都跟他有關,是否屬實?
答:是我們組織策劃的。(遞證物)
問:你們殺人的動機是什麼?只是圖錢財嗎?
答:大部分是,黑幫後來產業擴大,主要是剷除障礙才殺人。有些人是里昂先生他自己想殺害,我不清楚原因。
問:河邊焦屍案屬於哪種?
答:前者。里昂先生雖然和伯爵交好,但萊恩伯爵早年置辦的產業阻礙了我們發展。
問:為什麼里昂要和你一起赴宴?為什麼你負責殺人而非別人?
答:我業務能力比較強,至於里昂先生,我不知道。
問:你為什麼前來自首?
答:我已經知道里昂先生被盯上了,何況我已經殺了太多人。我來自首,我只是想來懺悔一切,我只想求得靈魂的寬恕。
(記錄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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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翻看着記錄本,他忽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他的證詞……有紕漏……”
“他說保姆回來拿乾柴焚屍的,然而保姆並不知道乾柴在哪……
“還有這裏……
“這些點他們沒注意到嗎……”
喬合上了記錄本,等他從座位上起身時,他看到會議室里的燈已經熄滅了。
同事們從狹小的會議室里湧出來,臉上都掛着輕鬆解脫的笑容,嘴上說著“終於結案了”之類的。
喬猛然一驚。
“結案了?難道已經結案了?”
喬感覺不對,他連忙抓住一個同事問道:
“誒,河邊焦屍案已經結案了嗎?”
“結案了,怎麼了?”
“——不對,還不能結案!這不是真相!”
“嘶……喂,別揪着我不放啊!”
“案子不能這麼結了,我要找局長討說法!”
“你討個屁啊——不嫌事多?!”
“什麼?——警察不就是干這個的?”
“差不多得了……有人願意當兇手我們就能省事了,誰在意他是不是替罪羊?”
“嘖……”
喬見狀,索性把這人撂在一旁,不顧他的牢騷,只向局長辦公室沖。
開門前的一瞬間,他便聽到秘書在和局長討論記者招待會的事情。
“不能開!記者招待會不能開!”
喬撞開了門,對局長吼道。
“喬——?”
局長扭頭看向這個魯莽的年輕人。
“你來幹什麼?”
“河邊焦屍案,還不能結案,案子還有蹊蹺的點!”
“——我看你挺蹊蹺,喬·希恩特!”
局長頓時火冒三丈,大手狠狠拍在桌子上,震住了喬。
“河邊焦屍案的結束——是我們警局上下所有人努力的結果,是我們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共同努力,是我們努力讓社會秩序正常運行的共同願景,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喬聽着局長冠冕堂皇的論調,他的胸口突然有些沉悶。
“在所有人辦案期間,就你,喬·希恩特,就你特立獨行,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有時缺席會議也不打招呼,現在搞到我頭上了,頂撞上級,你是鐵了心想跟我唱反調?”
局長怒目圓睜,肥臉上的小鬍子一擺一擺。
“……結果是什麼?”
喬只淡淡問了一句。
“結果?”
局長笑了笑,從秘書手上拿來一份文件。
“主要犯罪嫌疑人,切諾夫·希恩特,以及次要的多蘿西等數十人,過幾天會送上法庭。至於那個作曲家也會送過去,不過大概率會到一家瘋人院去。
“還有,相關文件我已經簽署好了,你不用想着什麼更改結果,已經晚了。
“沒人規定真相一定得是哪樣哪樣的,我給他們想要的真相,他們滿意,我們警察都有好處。這本身也是一種正義。
“喬,你離一名成熟的警察,——還差的遠。
“你如果沒事,就趕緊滾出去。
“還有,修門的錢,從你工資里扣。”
喬沉默了,他點了點頭。
喬走出門幾步,又走了回來,他把警員證和警號牌放在桌上。
他瞥見局長準備寄給市長的信和寫着“……基金會贈”的一大沓錢。
喬也笑了,就像局長笑他,他現在看着身上的警服,覺得可笑。
“我辭職。”
喬笑着說出了這句話,嘴角的一抹苦澀,淺淺地在臉上徘徊。
穿越人群,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很燦爛,擺脫了巨大的壓力,他們再也不必在意陷入迷霧中的正義,他們再也不必在意死與活的真相,他們再也不必在意生了銹的責任的枷鎖。
厚重的雲層,白雨開始從中下落,墨色在天邊翻滾,風正凄冷地呼嘯,窗邊的聲響從淅瀝到噼啪,刺耳而撓心,一聲聲地洞穿着喬的耳膜。
喬走出警局,雨打在臉上,淋濕了警服。正午的時間,天陰森得可怕,彷彿黑雲吞沒了白晝,雲縫裏逃脫出的光亮,遺失在這世界上,漸漸的,漸漸的,墮入了黑暗。
“警察再不能代表正義。”
“世間不會再有正義的化身,每個人都給不了真正的正義。”
“邪惡,太邪惡了。”
“……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兇手有罪,警察一樣有罪。”
“……我們,都需要懺悔。”
喬從來不是信徒,他竟不自覺地划起了十字。
……
諾頓市區,薩白因瘋人院。
冷雨之夜。
喬舉着傘,踩着石徑小道,穿越林間迷霧,來到瘋人院。
白天,切諾夫·希恩特的死刑執行完畢,社會上輿論風波逐漸平息。
聽說警察局局長因此受到表彰,升職加薪,各大媒體也爭相報道,將許多堆積的懸案疑案的真相公之於眾,警察們的風評迅速好轉。
作曲家裏昂,在法庭上,因身患精神分裂症,被判決關進了瘋人院。
保姆多蘿西、車夫克羅等人,因協助殺人,按照情節嚴重性,依次被判處了不等的刑期。
黑幫組織【勤力】及其相關產業鏈被打擊瓦解,黑幫成員都面臨著牢獄之災。
萊恩伯爵名下的所有財產經法院判決,全部都收入某基金會。黑幫組織的所有財產均由法院沒收。
似乎一切都重歸於安定。
喬走進瘋人院,破敗的裝修、糟糕的衛生以及態度極差的工作人員,使他滿腹牢騷。
走上二樓,叩響房門。
作曲家打開了門,他穿的沒有以前漂亮,但依然文質彬彬。
“——喬先生!”
里昂淺淺地笑了笑。
“冒昧來訪,久別無恙?抱歉哈,我沒帶什麼重禮,只是想與你聊聊天。”
“與我?您不是……”
“我已經不是警察了。”
“是什麼原因……”
“我想找你懺悔。”
“……”
作曲家沉默了,他輕輕點了點頭,把喬帶進屋裏。
喬走進小而整潔的房間,抬眼之時,卻吃了一驚:
房間裏,正站着一位陌生的西裝革履的男子。
作曲家這才緩緩開口:
“他是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