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勝利今何在(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 勝利今何在(上)

“六歲時,父親的朋友送來了一隻醜陋衰老的蟾蜍。據說它活了幾百年,是在蘭特王國幾乎被定義為疑似滅絕的生物……但這樣稀奇的東西,在我家裏也並不少見。父親轉送給了我,年紀太小的我不了解那隻蟾蜍年輕時的面目。我並不喜歡它,但還是將它丟進了我的魚缸中,裏面有一群的‘小黑魚’,那些就像是珍珠般透亮可愛,雖然養的時日不久,可卻很是惹我喜愛。然而,不過數天後。我發現那些‘小黑魚’就明顯消失了許多。我不理解發生了什麼……天真的我認為也許是因為那些‘小黑魚’過於脆弱,脆弱到甚至會在這世間自然消散的程度。而又過了兩天後,我才看到了那隻蟾蜍伸出他那血紅色的長舌頭,一個個的吞食那些‘小黑魚’,我正伸出手來,想把那隻可惡的蟾蜍掏出水中……它突然有氣無力的沉入水底。它是死了。我很開心,把它從水缸中掏出來……之後不知丟棄到了何處。而過後半日,我竟發現有些‘小黑魚’竟然失而復得了,它們重新出現在了水缸中……也許是因為這惡魔的消失,讓原本善良可愛的生物又重新回歸到了世間。之後,不再受到傷害它們開始茁壯成長,我很開心的期待着小珍珠長成大珍珠。但是,它們卻變了……我記不起來他們是先長出前肢還是先長出後肢來着?總之,它變得越來越奇怪,也不再可愛。而在過後幾周……它們甚至竟越來越像那隻可惡的蟾蜍。後來,送來那些‘小黑魚’的朋友告訴我:蟾蜍與我已不認得的那些‘小黑魚’本就是同一物種,那些‘小黑魚’的形態會隨着年齡增長自然變化,他們註定會長成蟾蜍!於是,頗為失望的我,就把它們都丟棄了。”

理恩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好的差不多了。他不顧醫生們的勸阻,再次返回了監獄處理公務。他新官上任不久,本有許多要緊事還沒有處理好,就正好趕上了但德前來闖獄的突發事件……繁瑣異常的公物堆積成山。理恩為自己的瀆職而羞愧。為了化解這種羞愧,他連續數日主動將自己的工作時間連續延長至十九小時以上!堪稱是達到了一種瘋狂入迷的狀態。

工作時間的延長,令他能間接化解心中的羞愧……但這種心態是不健康的,他的眾多部下們也十分厭惡這個年輕的上司。因為他的工作時間延長,也間接影響了他們的工作時間……若是往日即使公務繁雜,他們也會儘可能採取拖延的作風,與和藹的上司從容應對。

“追求道德的人都很自私,他們為了自我滿足,將損人不利己的原則貫徹到底,自己感受到聖潔幸福了,卻害旁人白白受苦。”

“想要讓監獄的環境得到改善,也不是說不好。但事情總得該一步步來。原以為他是太年輕了,不懂得適當調和妥協的智慧,現在看來大概是精神上不太正常,所以才被派遣到了這個破地方。這個,適合任何人前來受苦的破地方。苦日子熬不到頭,得不到應得的錢和假期。現在又加了這麼一個不明事理的孩子。真希望上面,能多體諒下我們。唉,這破日子。”

下屬們的心聲理恩清楚。那個之前過來刺殺他的歹徒的真實身份已經查清楚了。他原是盧瓦克家裏的一名僕人,自盧瓦克的父親死後,他就動了復仇的歪心思,而為了不連累小主人,他很早就和盧瓦克一家斷絕了所有的往來與關係。

理恩覺得那名歹徒應該很能理解他那些無能的下屬們。因為他從騎士轉述的話中,就能明顯聽出來那歹徒是個標準的良民。

歹徒名叫阿爾內。他比理恩大了差不多六歲。多年前,眾多災民為逃避飢荒而背井離鄉。阿爾內的母親死在了路上。他和他的父親忍痛棄她的屍體不顧,成功逃到了一座能夠接納他們的城市中。

在那座城中,盧瓦克的父親免費發放米粥,救治災民。

阿爾內手捧過米粥,將其中滾燙粘稠的液體一飲而盡,並無意間透過細緻的鐵柵欄,第一次看見了自己未來的少主。他的嘴唇被燙的紅腫,可雙眼卻分外失神……他彷彿看到了一個天使,而自己正在被為天使工作的聖人們籠罩着,米粥就是被發放的聖水,比任何瓊漿玉液(雖然他沒喝過)都更為香甜。

正當他沉浸在幻想中時,他身後的一個男人不耐煩的推攘了他,戾氣磅礴的吼道:“拿了粥之後就趕快走開,我餓的要命!”阿爾內向旁邊踉蹌了數步。剛轉過頭來,便看見那男人像自己那般將米粥一飲而盡后,竟還不要臉的又把碗伸向了面前裝滿米粥的桶里,他又盛了滿滿一碗。再一飲而盡后,仍然重複着之前的動作……此時此刻,這男人在阿爾內眼中的形象就是背上生着蒼蠅翅的惡魔,是最噁心的惡魔。

“這粥是老爺賜給我們大家的,說好每天一人一碗。你,你怎麼能這樣做?”年幼的阿爾內很害怕,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怒罵了眼前這個身高是他兩倍以上的男人。話還未脫出口,他就已然渾身顫抖。好在,那男人也是許久也未曾進食的難民。他沒有打架的心力,只是不屑的往阿爾內臉上吐了一口痰后,就見好就收的走開了。

粥被發放完后,阿爾內的父親先是勸他慎言慎行,后又誇讚了他的勇氣,最後又教育他學會妥協后,才能發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

大部分喝完粥的災民,都會有氣無力的找個地方蜷縮,儘可能的節省體力,然後再在第二天的凌晨自覺排好隊,等待發放米粥。

但阿爾內卻選擇頻繁接觸那些發放米粥的僕人們,請他們讓自己無條件的為他們做些事情,而當那些僕人們問他為什麼要請他們讓他自己做些事時。他回答說不勞動者不得食。在做些事後,因災荒而長久喪失勞動能力的自己,在接過米粥是終歸會心安理得一些。這在其他災民眼中看來是很愚蠢的事。

可奇迹就發生了。一日,阿爾內照常替一位僕人做了一些雜事。那天下午,他替那位僕人拿了一封信,做完了這天最後要做的事。僕人拆開信件,掃了幾眼。

“我們中有一人,告病修養去了。你正好可以頂替上來,明天正午就去管家那裏報告吧。”寥寥幾句話,徹底改變了阿爾內和他父親的悲慘境地……這對父子之所以如此幸運,是因為僕人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高貴的品質,一些尋常窮人一輩子也難以獲得的品質。他們相信,雖然這對父子在物質上很貧窮,同其他災民沒有區別,在精神上卻璀璨光輝,極其富裕。

聽到這句話后,阿爾內的父親先是愣住,后又短暫的昏迷過去。也許是因為新奇,也許是因為這些天耗費了過多的體力。

……

理恩聽完筆錄后,也覺得這是一個勵志的故事。他知道如果自己沒有回想起當年的災荒之所以那般嚴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盧瓦克的父親以及他的同事努力協助貪污賑災糧的官員,派僕人們把賑災糧送往當地最大的糧店,再從其中換來麩糠和草料發放給受災的地方……那麼,自己就真的會被感動到。

理恩只以為阿爾內是個不知道實情的普通可憐人,天真的其實是他本人。阿爾內早就知道當年的事情,但那時他已經工作多年。倘若還是之前那個對男人怒言相罵的毛頭小子,那他也必然會憤怒。只是在他得知真相時,他已經變得成熟。他知道老爺是為了國家大局,不得不同流合污。老爺每日每夜按時向神明祈禱,每日每夜請求神明寬恕罪孽的可憐模樣,他都看在眼裏,也不免憐惜同情。

“不貪污,哪來的錢疏通關係?不疏通好關係,又如何能為百姓謀福利呢?老爺的幾十年來的努力,要原本的小城成為了商業規模幾乎足以媲美首都的繁華大都市。而那些自詡道德高尚,卻不做實事的監察官們,當真能幹凈到哪裏去?好百姓自然理解現實,接受現實。無意義的露出尖嘴猴腮的模樣,對老爺這種真正辦實事的好官發放無能的戾氣,到頭來也只會成為被真正的小人利用的工具。對成熟務實的好人苛責,對真正渾身污漬的惡人視而不見。現在真是人心不古,連倒泔水水桶的劣民都敢妄談正義。自以為透徹的看穿了現實,實際上就只不過找借口發泄自身的齷齪與生活的不如意,以惡意揣測為樂。通過意淫,來滿足輕鬆行駛正義的快感!就像是把從鼻孔中流出的鼻涕當做珍珠一樣的噁心。”

這些是阿爾內在獄中吐露出的心聲,也是他為老爺的辯解。審問他的人雖然明知依照常理不應該為犯人感動,但卻還是哭了出來。其他看守們得知此事的前因後果后,雖然不支持歹徒的暴力行刺,但卻還是被感動了……因為他們並不是他們眼中死腦筋的理恩,他們能夠體諒這位犯人的心情,他們知道像這種犯人是應該被體諒的。而理恩體諒的那些抗稅不交,偷搶富人財物的那些思想貧窮醜陋的犯人則都是些應該徹底消滅的敗類!

而理恩會對這些敗類產生憐憫,卻對阿爾內這種原本是良民,最近世道黑暗而走投無路的可憐人嗤之以鼻,就足以說明他不是一個腦筋死板的傻子,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昏弱的燭光,忽然熄滅。雙眼寫滿疲倦的理恩本想點燃火柴,再續上蠟燭卻還是睏倦的睡去了。在夢境中,他開始追問自己為什麼要持續無意義的努力。

在父親去世的兩年後的某日。理恩從床上醒來,忽然發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一片灰白,不再像往日般富有顏色。變得單調,且陰冷。

理恩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急於成為像父親那般的法官,連續數月苦學律法,導致一時之間出現了幻覺。他決定到外面透透風,實在恢復不來,就去醫院檢查。

那時分明是夏日當空,但迎面拂來的微風卻宛如冰冷的刀子。而照在他身上的光線,也彷彿像是一絲絲黑線……轉過頭向周圍望去,一切都沒有異常。眾人都在各干各的,唯有一人奇怪的半彎着腰,呆愣的俯視着面前湍急的河流。

“果然還是我有問題嗎?真該去醫院看看了。”那人也並沒有吸引理恩的太多注意。理恩打算去醫院,可他剛轉過身,餘光卻掃見那人掉了下去?昏沉頹廢的理恩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他走出了幾步后,才猛然轉過身,朝那條河奔去。

理恩的眼光很快就掃見了那人。他急忙跳了下去,一頭扎進了冰冷湍急的河流中。深陷其中,就宛如被無數根鐵釘刺穿身軀。

他有些後悔了。在跳下來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異常的身體扎進這河中,竟能產生這份強烈的痛楚。但他不僅不打算及時返回上岸,反而還貫徹了執念。他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之後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掙扎着才勉強將它帶上了岸……

“你為什麼尋短見,真的不想活了。還是只是不小心掉下去。”過的好一會兒,理恩才稍微緩過來。

他氣憤的說著,甚至有種想要將自己的痛苦往他身上發泄的衝動。而那人,也還只是個和他年齡差不多大的少年。他也很愧疚,他說了聲對不起。之後就要站起來,但理恩卻不依不饒,執意令他說出跳河尋短線的原因,就彷彿在急於為自己的麻木與痛苦賦予意義。

“我的生活太痛苦了,原本學了一門手藝生活有些奔頭,但有一次卻沒做好手頭的工作,一位客人把我的鞋穿過去,沒過幾個月腳趾就在他朋友面前突出了。本來過來定製的人就是一位僕人,我以為是他要穿。沒想到他是沒有買到由王宮退休的鞋匠親手製作,被拍賣出的鞋子,才讓我照着他那花哨的形容去做鞋子。當然事發后,我只是斷掉兩根手指,他則是整個腦袋都沒了,可這與我又有何干呢?我已經廢了。以後再沒有希望了。”

“那你想想父母?”理恩看到他那兩根殘缺的手指,氣頓時消了大半,他想要通過尋常方法來勸解。

“父親好像是我很小的時候被山匪殺了。母親……被強姦了,也在幾年前死了。強姦她的人是個騎士,還是個為剿滅山匪立的很大功的騎士。我復不了仇,也不想去復仇。母親為了撫養我長大,向別的男人出賣了身體,所以說她就賤,她就該死,而強姦她的男人呢?那個騎士……或許抓着英雄的污點不放的人都是小人,都是姦邪的小人。所以我們這些賤民,就該死啊。”少年說著痛哭流涕,直至跪在了地上。

而少年雖然如此痛苦,現在卻能以一種哀嚎着的嗓音發出了怒吼。他也不會再去尋死了。因為他現在也有了活着的意義,能夠捨命救他的恩人絕不希望他再去尋死。

少年的眼睛被海水與淚水浸染。他看不清恩人的身姿,但卻意識到他不僅救活了自己的肉體,也是救活了自己的精神。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這番話竟然也讓理恩釋然了。灰白的世間又重新恢復了些許神采……他望向四周,看見為各種勞累奔波的人們,忽然意識到自己也只是平常的痛苦。不僅是自己,身旁的所有人都是在重複着無意義的事。

“在註定無意義的事中感受意義……父親曾說過,朝代還未更替時,我們的騎士和百姓們是渾然一體的,他們會不分彼此的幫助,平和友善的交流。在努力查閱歷史前,我以為那是哄人的鬼話。但那卻真實存在。騎士們能自豪的同百姓們站在一起的光景也不在了,但那又如何呢?那只是會註定經過的階段。世間沒那麼醜陋黑暗,我也不是在末日中掙扎着的頑強鬥士,之前只是在自怨自艾。我和百姓們都在做着覺得應該做的努力,這就是尋常。”理恩自覺的自己想通了,他從衣袖中掏出一把失落的錢袋,遞給了少年。

少年起初拒絕,但在真的看到裏面金在中裝着的銀幣時,他瞬間意識到面前的可不是和他一樣的賤民,他頓時跪下來叩首致謝。理恩沒有理會,愉快的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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