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所謂伊人(四)

第八章 所謂伊人(四)

青鸞本是胡人,因此對宋人的琴棋書畫並不算精通,她在漣澄旁邊看她作畫,也覺得有趣,她稱讚漣澄:“洛小哥,不怪媽媽會對你另眼相看,你確實有本事。偶爾也有些個男人,喝多了來賣弄,說自己畫得如何好,可畫完了,你只知道畫裏是個女的,是哪個女的,卻看不出來。”

漣澄手上仍專註,笑着說:“大多數人畫像就是這樣的,他們畫畫是為了自己看着高興,因此像不像真人這件事,他們從來不在意,”她頓了一下,接著說:“當然,也許他們就是畫不出惟妙惟肖的人像,也未可知。”

青鸞搬了坐墩,斜倚在漣澄的桌上,笑呵呵地逗漣澄:“那你畫得這樣好,為什麼不先畫我呢?從交情來看,也應該把我排在前幾個呀,我長得還不夠美?”若是剛接觸她們那幾天,漣澄還會局促一下,現在她已經對這些人的脾性有所了解,知道青鸞又是在開玩笑,她就是喜歡撩撥所有人。

漣澄也不抬頭,故作為難,慢悠悠地說:“美,太美了,但是我這輩子也沒見過多少姐姐你這樣高眉深目的美人,到底怎麼能把你那不同尋常的美,都落在紙上,還得容小生多思考思考。這個回答,您可滿意啊?”

青鸞看着漣澄無奈的模樣,伏在她身邊呵呵地樂,還沒等她開口,顧嬋伊走進來打斷她:“姐姐你又來干擾漣澄,好不容易得個空,就來調戲小男孩。”青鸞笑意收不回來,她抬眼瞅着嬋伊說:“我是不正經,就樂意調戲個小伙。那你又做什麼來?你來就不算是打擾了?”嬋伊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漲的臉透紅,瞪了瞪青鸞,又拿眼望着漣澄。

漣澄也習慣了她們拌嘴,她抬起頭,輕笑着問嬋伊:“嬋伊,你不是說今天來不了,得向黃鵑姑娘學琴么?”嬋伊說:“本來是該學琴的,但是鵑姐今天有個厲害的恩客忽然來了。所以媽媽給我放了假,讓我好好想想過些時日的刺青,刺個什麼花。”

青鸞接過話茬:“也是啊,一晃小嬋伊也要及笄了。”在那當模特的紫鶯對青鸞說:“真是白駒過隙呢,當初你撿到她的時候,咱們也就她現在這麼大。”青鸞點頭,問嬋伊:“你可選好了刺什麼?”

嬋伊搖搖頭,漣澄好奇問道:“諸位姐姐是都有刺青嗎?”

青鸞和紫鶯紛紛點頭,青鸞更是馬上敞開了衣襟,露出了雪白的膀子,上面是一片睡蓮。漣澄看那刺青非常精緻漂亮,想來原稿也是一幅不錯的畫,她原以為刺青是會刺跟她們名字一樣的內容。

看漣澄有些困惑,紫鶯說:“這是李媽媽定下的規矩,正式迎客的姑娘,都要有花綉在身上。”說著她也把自己腰間的刺青給漣澄看。

漣澄心想,多半是防止她們跑了之後不好抓回來吧,都是刺在要寬衣解帶才能看到的位置,這樣即使跑了,也有很多人見過她們的身子,記得她們的刺青,傳出去她們也當不成清白人,這個世道,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想到這,漣澄不禁搖搖頭。嬋伊看着漣澄,欲言又止,最後只拿了針線活坐在一旁做起來。漣澄做好了線稿,晾着畫的時候就看嬋伊的針線,發現她做得特別精巧,縫的似乎是一條跳舞時穿的裙子。她驚嘆:“嬋伊你這手藝不一般啊,我要是也能做出這麼漂亮的衣裳就好了。”

嬋伊只覺得好笑:“男人不會做衣服不是很正常嘛,你又不是裁縫鋪的老闆,也用不着會這些。”

洛漣澄雖然習慣扮成男孩,但心裏經常忘記身為男人的自覺,她嘆了口氣:“你這手藝可了不得,我之前在相國寺集市上合計淘點漂亮的衣服,但是大多是些爛大街的貨,不及你做的十分之一。”

謫仙林的姑娘們穿的衣服,大多數是請裁縫來專業裁剪的,但是行首們的衣服,為了防止和其他妓館的姑娘撞衫,都是她們自己親手來做。嬋伊天生就喜歡縫紉,又和裁縫們學了很多技術,平時姐姐們的衣服,都是她設計出來的。謫仙林永遠不缺美麗的衣裳,也就有做不完的針線活,熟能生巧,嬋伊現在已經可與技術精深的制衣匠人匹敵。

因此提到衣服,那可是聊到了嬋伊的點上,她馬上興緻勃勃地說:“相國寺那都是現成的衣服,且不提做工和新舊,單合身這一點,都做不到。”漣澄其實什麼都不懂,但是她覺得嬋伊人長得美,針線活又厲害,那她肯定說得對,於是她點頭如搗蒜。

嬋伊其實也早就注意到漣澄的衣服,用料奢侈,裁剪復古,製法精細,她猜洛漣澄所侍奉的應該是落魄清貴的府上,於是她說:“漣澄你這樣的公子,去相國寺那買衣服,也不大配得上你。若照我說,應該買了料子,找個好裁縫給你量身定做才行。”

漣澄出身貧寒,本來從來沒想過這些細節,但是聽了嬋伊的話,想想自己現在是作為王詵的學生出入,穿得不夠好,確實可能損了老師的顏面。她靠賣畫,已經攢下了一小筆積蓄,於是她問嬋伊:“那應該上哪去買衣料呢?”

嬋伊也拿不準漣澄到底是多少的預算,也不好當著大家面直接問,因此歪頭思索了一下才說:“潘樓街那邊就很好,什麼都有……”

漣澄很高興,馬上說:“太好了。我對這方面算是外行,但是嬋伊你明顯是個專家,你得空陪我去買料子好不好?”

顧嬋伊自覺見識有限,遠算不上專家,但是她又確實很想和漣澄一起出去,所以她微笑點頭。漣澄又說:“下個月不就是七夕了?咱們七夕一起去逛街好不好?”

顧嬋伊本來也很興奮,但是聽了七夕臉紅了起來,卻又不由得嘆氣。倒是一旁看熱鬧的青鸞笑着彈了彈漣澄的腦瓜,說:“你這小傢伙倒挺會挑日子。可你不知道,對咱們這些妓館來說,七夕也是個重要節日。”嬋伊點點頭:“不錯,每年七夕前幾天,媽媽都下血本,大費周章的請人來佈置謫仙林,為的就是不被別的妓館比下去。”她接着又很遺憾地說:“所以七夕我肯定是沒有時間的。”

青鸞摟過嬋伊,用手指戳她的小臉蛋,笑嘻嘻地:“可真不夠機靈,七夕是沒時間,所以你倆就近撿個日子趕緊出去嘛。”嬋伊又有了精神,說:“姐姐,那我去和媽媽說。”一旁幫漣澄一起收拾畫具的紫鶯馬上叮囑道:“你只問媽媽要一天假期,她會允的,卻別說你是跟誰出去。”青鸞點頭:“紫鶯說得對,去吧。”

到了約好的那天清晨,洛漣澄早早地起來,本來她提議自己去謫仙林接顧嬋伊,但是嬋伊說漣澄對京城遠不如自己熟悉,要她別亂折騰。於是就約在潘家酒樓樓下見面。漣澄從廚房拿了幾塊糕點,拿一個精緻小巧的紅色漆木盒裝好,就出門了。她算着時間,估摸着她到潘樓的時候,正好五更天要開市了。

她剛站定沒多久,清脆的馬蹄聲踏着石板路穿過熙攘的人群傳來。漣澄聞聲望去,一少女騎着馬,身披黑色斗篷,頭上戴冠,冠上垂下的輕紗遮住了她的臉。那少女旋身下馬,牽着馬走到漣澄跟前,撩起輕紗塞在冠後面,漣澄看到了顧嬋伊晨露一樣清澈的雙眸。

妓女們出門大多騎驢,因為大宋的馬匹資源緊俏,漣澄離開遼之後,縱使王詵府上有馬,她為了低調出門,也沒騎過。

她高興地走近那馬兒,輕撫着它的鬃毛,轉頭對嬋伊輕聲說:“我不知道你還會騎馬。”嬋伊笑得很靦腆:“媽媽說出門得騎馬才顯得謫仙林的姑娘與眾不同。”

這時已經開始有一些男人表情戲謔地打量顧嬋伊,漣澄發現了,但是那些人只是看着,她也不好發作,只好拉了顧嬋伊到自己身邊,把裝點心的小盒子給她:“難為你這麼早就為了陪我逛街,我怕你餓,也不知道集市上的東西,你願不願意吃,所以就從家拿了糕點給你墊肚子。”

嬋伊歡喜地打開盒子,吃了兩塊。她發現這些點心也是做工精巧,不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廚子的手藝,謫仙林常有身份高貴的人出入,因此經常得請頂級的廚子做高級的吃食來待客,從小在那長大的顧嬋伊,一吃就知道廚子的水平。

他果然是清貴出身,想到這,嬋伊的心情無端的沉重起來,因為漣澄拉着她,周圍人低聲地議論和指指點點,她只能在心裏微微嘆息,自己出身卻這樣低微。

而出身貧寒的清貴少年洛漣澄這廂,並沒有發現身邊人的哀愁。她忘了自己此時是男兒身,這麼拉着一個姑娘是不合適的。而顧嬋伊的心情也十分複雜,她既覺得這樣不妥,可漣澄這樣大庭廣眾的拉着身為妓女的自己,又讓她很感動。

漣澄回頭看嬋伊,發現糕點並沒有吃完,她問:“怎麼?是不合你的口味?還是起太早沒有胃口?”嬋伊搖頭:“都不是,我不能吃得太多,胖了媽媽要罵的。”漣澄無奈地點點頭:“我也猜到你們這行肯定有各種各樣的顧忌,本來想等小吃攤開張和你一起吃早點的。但是我一想,早市賣的好吃的多是內臟下水那些,我是愛吃,但你這樣的人物,不知道能不能喜歡。”

顧嬋伊被她拉着,心裏輕飄飄的,她低聲回答:“我自然是喜歡的。”

人聲嘈雜,漣澄沒有聽到。倆人找到了賣衣物的檔口,但是嬋伊對這些都不算滿意,她總覺得這些布料配不上漣澄。漣澄說:“那怎麼辦呢,夜市雖然也賣衣服和飾品,但是我之前在那做小買賣的時候,發現那些貨大多數是有瑕疵的,所以攤主們才拿到晚上來賣。”

嬋伊更加猜不透漣澄了,終於沒忍住,問了出來:“漣澄,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漣澄也不打算隱瞞:“我啊,我大概算得上是畫師?”嬋伊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畫得這樣好,怎麼說‘算得上’呢?”漣澄笑笑:“哈哈,因為我還沒有學成啊,現在只是一名學畫的學生而已。”

“原來是這樣。”嬋伊恍然大悟,接着又坐實了自己對漣澄出身的猜想。漣澄發現嬋伊不知怎麼的,今天看着不是特別開心,猜她是為了自己買不到合適布料的事鬧心,就說:“要不咱往界身巷那邊看看去吧?”

嬋伊一驚:“好是好,可界身巷是富人區啊,那裏的東西……”

漣澄倒是對自己的預算有點自信:“無妨,不過做幾套衣裙,花不了多少布。”

嬋伊疑惑:“你是要做裙子?”說完她心裏又一沉,不知道漣澄打算做好了衣裙送給誰。

漣澄忽然覺得不妥,面不改色地說:“嗯,送給我姐姐,她應季的衣服都舊了。”

嬋伊馬上鬆了一口氣,高興地說:“交給我吧,我一定幫你選出最合適令姐的料子!”

倆人到了綢緞莊,店家一看顧嬋伊,就上前問好:“小姐,需要什麼料子啊?”顧嬋伊聽了就不大爽快,但是也沒說什麼。漣澄看了出來,低聲跟嬋伊說:“這店家這樣不會說話,咱不買他們家的貨!”嬋伊輕輕地搖搖頭:“無妨,我本來就是小姐,他也沒說錯。我這個裝束,誰都看得出我是這個行當的,也算不上什麼冒犯。”

漣澄說她的姐姐和自己身量相當,於是很快倆人就選好了布料,出了店鋪,嬋伊彷彿解決了一樁大事,她提議:“不如我來幫你做衣服吧,這些布料也花了你不少錢,估計你剩下的預算也不夠找頂級的裁縫了。”

雖說眼下對漣澄來說,賺點快錢已經不是特別難的事,但是聽嬋伊說要幫忙,還是非常高興,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我總不能白白的讓你費神,你自己還有那麼多的針線活呢,哪顧得過來。”

嬋伊說:“那你就別讓我白乾活呀,身上該刺花繡的圖樣,我始終沒有滿意的,不如你幫我專門畫一幅如何?”

漣澄看着嬋伊,笑了:“你即使什麼都不做,我也願意為你畫畫。”

嬋伊覺得今天一定是天氣特別熱,她故作驕傲地說:“你可真會說話呢。我想着替你做衣服,也是因為瞧不上外面裁縫的手藝,怕你吃虧。”

嬋伊說話的時候,她身上的香氣被夏日的熏風一陣陣的送到漣澄身邊,漣澄說:“那嬋伊姑娘,您要小生畫點什麼呢?”

嬋伊其實已經有了主意,她堅決地說:“那就以水為題吧。”

漣澄有點意外,以往畫山水的不少,單以水入畫的卻不多,她覺得這個題目很有意思,馬上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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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與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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