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謂伊人(三)
那波斯大叔堅持要報答漣澄,他說必須得親自給漣澄加菜,漣澄對這父子倆非常好奇,便邀請他倆一起去廂房用餐。
謫仙林作為妓館,廂房裏當然也不會只有飯菜和酒,漣澄進了廂房,發現嬋伊抱着琵琶坐在一旁,見她走進來,嬋伊忙起身行禮,說:“奴家今日為少俠……”
漣澄馬上一揚手:“可受不起,我看嬋伊姐姐你比我還大幾歲,我這個人極厭煩禮數,不如你我相稱吧,你不嫌我僭越就好。”
嬋伊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已經記住了她的名字,她心下歡喜,笑着說:“哪來的客氣話。我是你今天的琴師,那你想聽什麼呢?”漣澄見了滿桌的飯菜,就馬上只想着吃了,她忙招呼嬋伊和波斯父子一起坐下吃飯。嬋伊堅守自己的職業素養,只坐在一旁不肯入座,漣澄無奈地說:“那你喜歡什麼就彈點什麼,可是我們都在吃飯,這不是糟踐了你的琴聲么。”
嬋伊想了想,點點頭說:“那我來為你斟酒吧。”漣澄搖搖頭:“斟點別的吧,我還沒弱冠呢,喝醉了就不好了。”
話音未落,那波斯大叔掏出一個漂亮的琉璃瓶子,遞給嬋伊說:“那有勞姑娘了,這位小哥今日仗義相救犬子,在下除了所有的貨物,無以為報,先拿這瓶好酒助助興!”他又回頭拍拍漣澄的後背,笑着說:“哈哈,小兄弟你不要擔心,這個酒是水果釀的,勁兒不大!”
嬋伊看漣澄面露難色,提議說:“小哥,不如我替你先試一下這酒的烈度?”漣澄心下感激,但要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替自己喝酒,又擔心她因為自己喝醉了,正躊躇,嬋伊一笑:“你別看我還沒及笄,但是酒量還可以,我們這的姐妹們,都很會喝酒,放心吧。”說著取了一個水晶的小酒杯,斟滿了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
漣澄看她面不改色,鼓掌喝彩,其實漣澄長在遼國,冬季天寒地凍,她被當地人帶的也挺能喝酒,這下她也開心的喝了起來。那波斯父子也不客氣,一起吃喝起來,波斯大叔還不停差人去其他酒樓點菜送過來。
漣澄雖然在王詵府上吃得極好,但是宋人偏愛素食,貴族們更是如此,文人雅士們認為食肉顯得粗鄙,而素食則清雅高尚。因此漣澄跟着王詵也不怎麼能吃到肉,發育期的孩子需要吃肉這一點,王詵沒有什麼經驗,也就沒有照顧到。洛漣澄儘管出於本能的渴望肉,但是自己出門花錢下館子她是不捨得的,這波斯商人卻沒有這種吃素的講究,他非常大方,叫了很多大酒樓的知名肉菜,漣澄吃得非常過癮。
一邊吃,她一邊打量着那波斯少年,他雖然被打得不輕,但此時吃東西的樣子泰然自若,她不禁更加好奇,於是問父子二人:“大叔,兄弟,你們父子怎麼稱呼啊?”
那大叔哈哈一拍腦袋,說:“真是,事發突然,忘了自我介紹,太失禮了。我是波斯商人,叫馬利克,我兒子叫奧卡。恩公高姓大名啊?”漣澄馬上擺手:“恩公這詞可言重了,小生姓洛名漣澄。”大叔拍拍自己的兒子說:“快,給洛恩公問好。”奧卡正在啃一隻燒雞,突然被他爹拍了幾掌,差點噎住,漣澄馬上遞上一壺水,他就着水硬把食物灌下去之後,他馬上咧開嘴笑着說:“洛大哥,謝謝你又救了我!”
原來這貨郎是叫馬利克,並不是姓馬,漣澄看着這分外壯實的父子倆,更加費解,她問奧卡:“你多大了管我叫大哥?我看你似乎倒比我還年長些?”結果一問,確實奧卡還真的要小漣澄幾歲,還是個小男孩,他長得卻已經很高大結實了,漣澄心想,這波斯人長得可真着急,他看着怎麼也有十五六了。可她仍然是不解:“縱然確實年紀小,我看你也不像打不過那死胖子的樣子,方才為何不還手啊?”
奧卡只是憨笑着搖搖頭,馬利克接過話說:“小哥你不大了解我們做小買賣的,本來就不容易,我們又是外國人,更怕惹事。所以我叮囑過他,在外起了衝突,能跑就跑,千萬不能動手。這裏的老闆也是一樣的,她手下其實有很多護院的打手,但是不到非不得已,也不能打客人。”
奧卡點頭:“今天我本是來送貨的,正好看到了那賒賬不結的胖子,就想讓他把之前的賬付了,哪想到他會上來就打人。如果不是我沒防備,被那胖子一跤給撂倒在地,摔懵了,我也是能跑了的。多謝洛大哥。”說著他就要跪地下給漣澄磕頭。
這大禮給漣澄嚇得也趕緊跪地上了,她很慌地扶着奧卡:“不,不用這麼隆重的謝恩方式啊,我是虛長你幾歲,可也受不起這個,別折了我的壽。”
奧卡想想覺得有理,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刀,白玉刀鞘,金色刀柄,珍而重之地送給漣澄:“既然不願意受我行大禮,那哥哥你務必收下這個。”
漣澄心想,這孩子真實在,我不願意受大禮,不代表我不願意收錢啊!但是反正自己救人時也沒想後果和回報,所以她開心地接過那把小刀,仔細一看發現上面雕刻十分精緻,抽刀出鞘,只見寒光一閃,刀身上儘是美麗的紋理,顯然是把罕見的利器。
馬利克不無得意地說:“是大馬士革鋼。奧卡第一次隨我行商的時候,我送他的禮物。”
儘管漣澄十分喜歡這柄小刀,但是聞言馬上推辭:“那我怎麼能收,這可是承載着回憶的物件。”
馬利克堅持:“就是因為這承載着我父子的回憶才有意義,這份禮物才配得上恩公,請務必收下。”
漣澄立馬不推辭了,她欣喜地把小刀揣入懷中,但是補了一句:“那我就收下了!我很是喜歡,謝謝你們!不過可不能再叫我恩公了!”
馬利克笑着點頭,他看着漣澄對着一桌子好菜風捲殘雲地掃蕩,心裏暗暗嘆息:恩公怕是日子過得很拮据,小小年紀,也不容易。
漣澄正忙着消滅一盤蓮花鴨簽,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拜託馬利克父子:“對了,你們在京城要呆多久?我看你們漢話說得這樣好,能不能教教我波斯語呢?”
馬利克馬上應允:“那又算什麼難事,正好最近這段時間我們都在京城。就讓奧卡好好教你,小哥你這樣機靈,一定是個聰明人,很快就能學會的。”
這馬貨郎走南闖北,看人眼光也是很毒辣,洛漣澄讀書向來是過目不忘,確實是聰明過人。
洛漣澄嘴上不停嚼,腦子也不停地轉,她推敲:李媽媽這樣向著馬利克,顯然倆人是有交情的,但她又不願意為他冒險得罪客人,那估計不是私情,應該是生意上的往來。波斯的商人向來以兜售珍奇的貨物聞名,可具體倆人到底做了什麼交易,就不是自己應該置喙的了。
吃完了飯,波斯父子堅持要送漣澄,盛情難卻,漣澄就答應一起走,走之前,她忽然問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瞅着自己的嬋伊:“姑娘,你真名叫什麼啊?怎麼寫呢?”
在妓館這種地方,妓女們的名字一般都是迎客的代號,她們的真實姓名都和前塵往事一起,慢慢被淡忘了。狎客們眼裏只有美麗的皮囊,因此也很少有人問起她們的真名。聽了漣澄的問題,嬋伊一愣,笑笑:“我姓顧,嬋伊就是我的真名。千里共嬋娟的嬋,所謂伊人的伊。”
漣澄注視着嬋伊,微微沉吟:“月亮一樣的美人,真是個好名字,和你很相稱。”嬋伊看漣澄一臉真誠地誇自己,不由得臉一紅,本來平時她和客人也算應對自如,此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漣澄卻一笑:“可顧姑娘這麼叫起來太拗口了,那嬋伊,改日再見啦!保重!”說著她醉醺醺地歪斜着走去,奧卡忙攙着她。
到了院門前,青鸞等在那裏,她拿着銀票,對漣澄說:“小官人,你可還清醒?”漣澄點點頭:“這酒後勁有點足,上頭了。但是腦子還算清明,姐姐您有什麼事?”青鸞說:“這是今日賣你那畫得的錢,我特來還與你。”
漣澄這才想起來畫的事,她笑着擺手:“今日若不是青鸞姐相助,我也不見得騙得了那胖員外,還要多謝您機智。至於那畫,既然說了要送給姐姐,賣了錢自然也都歸您,您別嫌棄。”
說著漣澄勾過奧卡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此地漂亮女人太多,不宜久留,你哥我喝多了,走不明白道,快帶我脫身。”奧卡是個實在的孩子,聽了話背起漣澄就跑,漣澄被他顛得直打醉嗝,馬利克怕她吐,忙追上去給漣澄拍背。青鸞莫名其妙地望着三人手忙腳亂地遠去,又無奈,又好笑。
翌日,漣澄宿醉醒來,頭昏腦漲,好在她回家不算晚,沒撞上王詵。她去給王詵請安的時候,發現王詵也是一臉的疲倦,顯然也是沒有醒酒就睡了一宿。
但是老師的夜生活肯定不只是喝酒這種普通消遣了,這麼胡思亂想着,漣澄強打着精神,去后廚吩咐給老師煲一大鍋醒酒的冰壺珍,冰壺珍其實就是腌菜做的麵湯,等煲好之後,她趕緊偷喝了一碗,就忙着給老師送去。她可沒忘了和李媽媽的生意,忙走到寶繪堂去完成課業,晚上還得去謫仙林。
是夜,她換了一套衣服,思忖着自己之前鬧了這麼一出,還是得低調點,於是托后廚的人通傳,從後門進了謫仙林。
李媽媽已經在等她了,她也沒跟漣澄多廢話,三兩句就把彼此之間的契約都談好了,但是她補充:“你這生意少不了托的配合,我的姑娘們都是個頂個的人精,我可以知會她們多替你幫襯。”
漣澄心想這感情好,正欲道謝,李媽媽卻說:“但是,作為交換,你得給我這迎客的姑娘,每人作一幅畫像,我有用處。”漣澄沒怎麼畫過真人,心下遲疑。李媽媽看了她一眼:“怎麼著,你之前說你那些好畫都是你親手畫的,那也是謊話么?”
別的什麼都好說,被人質疑自己的專業水平,那漣澄可不接受,她馬上應下來,硬着頭皮畫唄,別人能畫出來,她自然也能。波斯語那麼難,和漢語毫不相同,她也敢挑戰,長這麼大,還沒有她學不會的東西。
漣澄又重新規劃了自己的致富道路,她轉而開始做一些不是過分知名的畫,名畫被撞破的概率太高,而且金額來往太大也容易出問題。閑下來她就在後院的廂房給妓女們畫像,這種能畫各種各樣美人的機會可不是誰都有,漣澄不知道有多少男畫師做夢都想得到這種差事。
這天漣澄休息,沒有課業,但是左右無事,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有趣的消遣,再說,這世上有什麼消遣能比逛窯子更來勁呢?漣澄想想,決定去謫仙林加個班。
適逢一個叫紫鶯的行首有空,漣澄就鋪開了紙筆開始幹活。畫了一會兒,青鸞得空來看熱鬧。謫仙林是以異域風情出名的妓館,但是李媽媽的經營策略是要打開所有男人的荷包,為了擴大客戶範圍,琴棋書畫這些風雅的項目也必須得有姑娘精通,她除了自己教和請先生之外,就是謫仙林的行首們各憑本事來帶其他的姑娘們。尋常人家的姑娘,根本不會跳舞,謫仙林大多數原本不會跳舞的姑娘,都是青鸞帶出來的。而漣澄正在畫的這個紫鶯姑娘,是教唱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