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洗
李可退到塔的邊緣,半隻腳懸在空中,她感覺自己腳都軟了,就算自己有拐杖在手邊,恐怕也很難順暢地逃走吧。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她感到心疲力竭,手上的烙印隱隱作痛,是某種燒灼般的感覺。
想要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想要成為英雄一般瀟洒靚麗的存在,李可伸出手,怯生生地說道:“請不要過來。我不願意參加你們的什麼蛻變,放我離開吧。”
她現在還不清楚保護到底指的是什麼,但在不遠的將來,她會漸漸明白,如同受火洗鍊。
槍手瞄準了中央,高塔上是再明確不過的目標,她沒法像葉墨茜一樣戰勝那麼多人,也沒法帶着那些畸形的夥伴逃出這裏,但不可能的結果只有通過不可能的過程才能達成,這是她從無形法中學到的最深刻的知識。
無視了她的話語,向她走來的男子,在最近的距離見證了爆發的光輝,熒黃的光點從她手中的烙印里衝出,火獄的大門與她的手掌相通,硫磺之子們粘黏在衣物上,頃刻間就擴大吞噬着周身的物質,把其變成硫磺的粉末,兩個男子在地上翻滾着,皮膚變得焦黃。
李可心想,他們應該有辦法治好。在畸形秀場外圍一圈的槍手舉起了槍,他們訓練有素,並未被突發的情況所震撼到,幾乎一瞬間,就決定了接下來的行動。
透過紅色的幕布,自己看不見他們,那麼他們也看不見自己——李可這麼想着,硫磺之子已經燒斷了掛着幕布的纜繩,貪食的它們已經順着幕布開始燃燒,冒出昏黃色的火焰。
李可並未多想,不敢去看塔下的高度,裹着幕布,從塔頂一躍而下,幕布這時真的是墜落傾瀉有如泉水了,當幕布落下時,塔頂已經不見那小女孩的身影。有些膽怯的人們已經開始四散逃開。
李可在幕布的火焰之中,硫磺之子的火焰並不會傷害她,但她仍感覺熾熱難耐,空氣被慢慢耗盡,凝集成一層硫磺堆積在幕布的間隙中,她正落下,像與詛咒對峙時情況一樣。火焰燃燒着她的衣物,讓她感覺有如身墜火獄。
她漸漸地在火中昏了過去,誤入畸形秀場的記憶宛如一場夢,夢與夢之間,總是超越時空相互連接着的,李可最初與硫磺之子契約時,那火獄中的夢,也是一樣燒灼痛苦。像是在孤兒院發高燒的時候,迷離之間感覺自己升騰在世界之上。
法陣中心,好像有一股燃燒着的火,鑽進了她的掌心,她昏了過去,即將經歷火洗之夢。葉墨茜對此很熟悉,司欲的每個夢她都很熟悉,她沒了自己的夢,卻得到了司欲的夢,她很少會去看那些夢,但依舊改變不了她對那些夢的熟悉。
李可渾身滾燙,這讓美代子有點驚慌失措,葉墨茜則沒禮貌地坐在美代子的躺椅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邊喝邊說道:“別著急,經歷火洗之夢的人身體溫度會突然升高,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不過也會有一定變化,之後她的平均體溫會高上一點,但並不明顯。”
“這會傷到她的身體嗎?”美代子問道。
“應該不會,不過每契約一個火孑孓的殘渣,體溫都會上升一點——我聽說過有一個人契約了三百六十四種火孑孓的殘渣,從一開始體溫升高變得時常昏過去,到後面自己把自己燒得皮開肉綻,樣貌醜惡,最後把自己變成了燃燒的骨頭架子,基本靠火焰支持着自己的存活——不過那人聽說是個戰鬥狂,李可應該不至於如此。”
“你不能把契約其他火孑孓的殘渣的方法教給她了。
”美代子很確信,葉墨茜所說的這些話,只要有恰當的契機,就會完全復刻在李可身上。
“我不能攔住她學習,況且就算不學,她也有可能自己發現這些東西。”葉墨茜抽出刀刃,“那麼,在她醒之前,我要處理一下我身上的問題了。假如有血濺出來,那麼我很抱歉,我之後會清理的。”
“你要做什麼?”
葉墨茜沒有回答,用刀刃割開膝蓋上的皮膚,順着肌肉的紋理剝離血肉,艾尤卜的根系扎進了她的股骨附近,和那附近的結構同化了,她沒法完全削去那下半部的骨頭,只好一邊治療一邊削去被同化的部分。而她所熟悉的運用血泉痕迹的治療儀式在現在使用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增添了許多無效的勞力。
“你或許該做個全身麻醉。”地上的木薩看着葉墨茜痛苦的表情嘲笑道,奉肉祭的人或許已經知道葉墨茜的秘密了,一想到之後還會出現幾百個這樣的人對她的過去指指點點,她就心裏煩躁。
“給我滾遠點,要是再聽見你聒噪的聲音,我的刀子搞不好就滑到你的腦袋上了。”
葉墨茜驅動切割之術,七七四十九種切割之術中雕刻家的切割法,雕刻家司掌剝離與傷刻,雕刻家的傷刻塑造他物,如器皿的中空一樣帶來作用,骨頭的末端一點點被削去,即使削去也依然保持着原有的作用,這是雕刻家的恩惠。
葉墨茜不敢過多地用這種方法治療自己,就像之前所說的燃燒自己的人一樣,無形法總會帶來一些潛移默化的變化,就像指甲生長,頭髮長長一樣,但這些變化最終總是難以挽回。自己假如失去了人的形體,還能像人一樣思考嗎?
葉墨茜用縫線縫合皮膚和筋膜,來自荊棘的切割法,所呈現的即是為融合而進行的切割,切割后的兩側相互吻合,就像古書中薄而在光下難見的刀刃,切開身體也能瞬間癒合。雖然暫時去除掉了艾尤卜的根系,但恐怕一時間內還沒法正常戰鬥吧。
葉墨茜轉而看向李可,烙印在她的手中浮現,像是被燙傷后留下的疤痕,葉墨茜自己手中也有着這樣的一個疤痕,如今已然黯淡,當召喚出硫磺之子的時候,疤痕會與火獄連通,變得像是燒得通紅的鋼鐵一樣。名為淵的司欲管理着所有的傷口,又稱為極光滑的邊緣,因此在火洗之夢中的痛苦不完全來源於火孑孓,更多是淵的傷痛。
李可走在火獄的底層,這裏的大地像是燒灼的碳,周圍空曠無物,因為它們都浮遊在空中,那無窮無盡的火海里。炭黑色的大地雖然滾燙,但只要腳步不停,還不至於被燙得受不了。
她一邊在炭黑色的大地上漫遊,一邊想找出前往那火海上端的方法,她能隱約感覺到,硫磺之子也在上端等着她,她必須突破火海,將那些她所契約的殘渣帶回凡運。一路上她看見許多人,躺在灼熱的大地上,這是在受刑嗎?還是在暫做休息?李可不敢逗留,繼續走着。
在外界,美代子和葉墨茜商量着輪流給李可喂水,她身上的溫度太高,汗液還沒流出就蒸發掉了,要是不補充水分,恐怕她回來之後身體就會變得乾乾扁扁的吧。李可並不算真正進入了火獄,而是她的夢與火域相連通,自己的夢發生變化,身體也會發生變化,這是心靈對物質的作用。
李可在炭黑色的大地遊盪了一會,突然明白了,自己如同葉墨茜之前所說,是身處於夢境,這具身體,就代表了現在自己的夢,而周圍則是更大的夢和其他人的夢。這片炭黑色的大地上固然沒有飛進火獄的方法,自己也沒法改造不屬於自己的夢,但她卻可以改造自己的夢。
就像在做清醒夢一樣,李可試圖相信自己能在夢中飛翔,腳底的熱度漸漸遠去,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真的漂浮了起來,她像游泳一樣,撥開悶熱的空氣,向著空中燃燒着的火海游去。
人對於火焰同樣有着畏懼,熾熱的,富有侵略性的物質,人類最初認識到的無形之物。李可伸手觸摸噴涌的火舌,它確實在灼傷自己的夢,但是夢是極易再生的,只要有點點殘留,就會一下子膨脹回原來的形狀。
既然美代子和葉墨茜都同意了李可與硫磺之子的契約,那就證明這件事至少不會危及她的性命,李可抱着相信的信念,撲入火海之中。火焰灼燒着她,讓她感到痛苦,她讓自己的夢不會體驗到痛苦,但還是有火焰滲入她的手心,這是火洗之夢的一部分,本身就在感到痛苦的夢。
她漸漸地從夢中窺見景象,那是她多年以來求而不得的願望——她從孤兒院的頂樓窗戶,能夠看見遠方,遊樂場中父母帶着孩子,孩子們健康地舉着棉花糖,到處跑跳,他的兄弟姐妹們也一同追逐玩耍着。
景象如同雪景球一樣,被捧在她的手心裏,來自慾望深處的神秘聲音在勸導她吃下——吃下你所渴望的,而後你便可以一直吃下,永不饜足。她忽地察覺到一個事實,駐留火海中的所有殘渣,都曾經擁有生命的形體,而後被誘惑着吃下他人命運的部分。
他們成為了操弄命運災厄的火之子,因為火吞食物質不會得到滿足,只會帶來消逝,他們永遠沒有機會成長為成體,而將永遠的作為幼體吞食着凡運上人們可能實現的願望。假如她吃下這個願景,或許會有一場火災吞沒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她同樣也不會得到什麼。
李可劃開火海,衝出火焰的海面,像海豚一樣在火焰上躍起,硫磺之子聚攏了過來,他們如約而至,排列整齊,像是熱帶魚一樣。
李可總算克服了對火焰的恐懼,她睜開眼,看清楚這明亮的世界,火海之中居然也有着珊瑚和藻類,有着通身閃爍斑紋的裙帶菜,也有毛茸茸的球體給人以河豚的印象,這裏數以萬記的火之子在游弋沉浮,但火孑孓永遠是幼體,他們也將永遠是幼體。
“什麼?”李可聽見硫磺之子的聲音,“不不不,我不會這樣做啦。”
硫磺之子詢問她的慾望,是否要燒盡凡運,讓大地成為硫磺的荒漠,聽起來簡直像是遊戲裏面的魔王。其實李可一直很好奇,為什麼遊戲裏的魔王非得毀滅世界不可,這樣做能得到什麼?雖然他們可能有什麼悲慘的遭遇,但是世界上很多其他人沒有做錯吧,可能連聽也沒聽過他,況且就算這麼做了,也不會改變過去,倒不如讓未來更好一點更有意義吧。
硫磺之子們有些失落,李可趕忙安慰道:“還是會讓你們燒東西的——燒一下壞人什麼的。”
雀躍的歡呼聲在硫磺之子們的內部響起,它們如小孩子一樣在火海表面打着水漂,讓火星四處迸射,過激地談論着諸如啃掉壞人腦袋,在他們的肚皮上燒出個洞之類話。
李可擔心它們會把別的什麼東西也當作壞人,只好先打斷了它們的談話:“那個,你們知道該怎麼出去嗎?”
李可剛問完這句話,就發現自己醒了過來,頭還昏昏沉沉,額頭上蓋上了濕毛巾,身上出的汗被擦洗乾淨,換上了新的衣服,她拿下頭上的毛巾,想要找到葉墨茜她們在哪,坐起身,發現美代子和葉墨茜坐在櫃枱邊,面前放着一疊撲克,葉墨茜抓着手中的牌正冥思苦想着。
這時,美代子注意到李可醒了過來,拋下手中的牌,臉上登時像做了什麼害羞的事情一樣紅了起來。葉墨茜奇怪地看着美代子,隨後看見了李可坐起身,葉墨茜笑着以兩指掃過打了個招呼。
看見她們還能好好在一起玩牌,李可其實感覺很高興,她也有想過一醒來發現她們互相扯頭髮而打在一起的可能,葉墨茜的頭髮比較短,美代子似乎不佔優勢...不過還不到高興的時候,李可想到自己還必須阻止艾尤卜的復活。
“我現在就可以召喚出硫磺之子了嗎?”李可有些興奮地問道,不是在夢裏,而是在現實中召喚出精靈一樣的東西。
“等等。”葉墨茜叫住李可,“你先讓我看看你的手。”
李可站起身,走到櫃枱旁,李可攤開自己的手,發現其上出現了一個傷疤,像是已經癒合,但觸碰仍隱約有灼燒感。葉墨茜用手指劃過傷疤,問道:“會在意嗎?手上有這樣的傷疤。畢竟是女孩子。”
“小茜姐手上不也有嗎?我覺得很好哦,這樣我也有了保護其他人的力量。”
“不過你要記住。”葉墨茜握住李可的手,“在你手中的是通往火獄的門,同樣也是一道傷口,每一道傷口都是門。你讓硫磺之子通行你的傷口,你只會感覺痛苦,但假如說你繼續讓其他的火獄生命通過,傷口就會繼續擴大,有一天或許會將你吞沒。”
李可聽完這番話,心中比起擔憂,更多的是另一種的好奇,假如說傷口是門,那麼門是否也是傷口?是牆壁的傷口嗎?那三六九當鋪這扇神奇的門又是什麼的傷口?
“對了,你最好要藏好你的傷口,有很多邪惡之物有可能通過門進入——他們會嘗試誘惑你,使邀請它們進入你的門,同樣的,面對這樣的東西,你不該直視它們,睜開眼會被視作邀請的信號。”
“眼睛也是門嗎?”李可不覺得眼睛會是傷口,但它開閉的樣子確實很像一扇門,葉墨茜的眼睛很大,但總是沒精打采地半睜着,普通人看過去可能會覺得她在挑釁或是不耐煩,但李可總覺得她或許是過度勞累了。
“眼睛是窗。可以通過的是門,可以看見背後的是窗,但有時窗也能當作門,而門也並不總能當作窗。”
李可點頭記好,她開始逐漸明白無形法的邏輯,它像解謎一樣,自成一種映射,喻體擁有着本體的一些特性,而喻體間的關係卻也影響本體,有些東西符合常識,比如血泉所映射的特性是柔軟和植物,因此映射為火、昆蟲與野獸的火孑孓能夠對其產生更大的影響。
這樣看來,比起人們為這些司欲尋找喻體,更像是這種偉大的存在創造了這些事物,並讓他們遵守自己的規則。李可有些想不明白,艾尤卜也將登升,可是血泉已經存在,那他會變成什麼?難道世界上還會出現新的事物?
李可自己關於比喻的想法分享出來,卻得到了意外的回答:無形法是不斷增長的,比起數學和物理那種已然確定,等待發掘的規律,無形法則更像詩篇,是經驗與靈感的學科,就像人們常用的比喻,人們常常將土地比作母親,因此土地就真的擁有了母親的特性,擁有來自蛛母的痕迹。
從思考里跳脫出來,李可發現自己其實還不了解該如何操控硫磺之子,甚至想叫出來展示一下也做不到。
“我們將會給你做一個特訓。”葉墨茜說道,“你最好到外面買兩杯咖啡,因為今晚將會是一場不眠之夜。”
葉墨茜拿出從美代子那裏強行暫借的一本厚厚的古書,上面落滿了灰塵,葉墨茜輕輕擦去灰塵,露出了書本的標題:《火獄舟行三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