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詛咒箱
“我來扶你去散步吧。”看着床上的女孩費勁地站起身來,護士關切地俯下身子問道。
“不用了,我想趁着還能靠自己的腳走路的時候,多自己走走。”李可拿過夾在病床與床頭櫃夾縫間的拐杖,慢慢站起了身,“謝謝你,張先生,一直這麼關心我。”
護士臉上露出近乎苦笑一樣的表情“你是病人裏面最小的了,又是少見的女性患者——你就像我們的小妹妹一樣...”
“病人越來越少不是好事嗎?”李可下了床,用手撫平床上的白色被單,讓它再度恢復她在這睡下前的樣子,“會有一天,這樣的疾病就會永遠消失了吧。我搞不好會是最後一個病人呢。”
紫藤市的風土病,是某種只在男性身上發病的遺傳性疾病,隨着胚胎基因檢查而漸漸消失,因此剩下的病人大多都是二三十年前出生的人。而像李可這樣的女性患者可以說極為少見,況且她才僅僅十一歲。
到底是不是十一歲呢?李可有時候會好奇,在孤兒院的時候他們都很少會去記住自己的生日,甚至連年齡也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變得不那麼真切。
孤兒院一直以各個教會的捐贈為生,因此其中的孩子們也必須為他們的宣傳活動出工出力,在一次偶然的活動中,這家療養院的院長發現了李可——這個少見的患有風土病的女性患者,決定以她協助研究為代價,給予她免費的治療。
是不是沒有研究治療方案的必要呢?李可也有這麼想過,因為它正慢慢地滅絕,甚至人們還沒搞清楚它具體的原因就快要消失了。
“每一個病人都值得被拯救。”那時院長的目光有着一種深刻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們也在等着被拯救。”於是,李可答應了院長的條件。
風土病從患者八九歲時開始發病,逐漸地伴有肌肉的麻痹和萎縮,到了二十歲左右,他們就再不能行走,而到了三十歲左右,他們的呼吸道肌肉也麻痹了,在古代,這通常預示着死亡的到來。但隨着一些醫療輔助手段,他們或許還能再活上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直到在病床上緩慢而悄無聲息地去世。
死亡並非一瞬間的過程,而是漫長的,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即使是最有同理心的護士,也難免會漸漸把病床上仍在呼吸的生命當作某種盆栽,某種需要呵護的植物。
孩子尤其會考慮死亡,因為這對他們尚且新奇。人為何會死?死後是怎麼樣的?能不能不死?但隨着長大,死亡的陰影漸漸遠去,他們會慢慢忘記這一切,直到再次與死亡的陰影重逢,他們會嚇了一跳,好像見到什麼突然誕生的新事物。
但對於李可來說,死亡的陰影少有遠離的時候,而是慢慢的迫近,今天是手臂變得不夠那麼有力,明天是走路時的一個踉蹌,後天或許會變成必須攝入的蛋白質營養劑。
總之她得出了一個兒童常有的結論,如果非死不可,她希望能來去匆匆,像從未到訪一樣,不給其他人帶去悲傷。因此她把所有的隨身物品時刻帶在身旁——當然並不多,只有來自她姐姐的木工匣子和孤兒院好友贈送的兩支蠟筆——然後再把所有生活的痕迹抹除,把被子鋪回原樣,看過的書籍塞回抽屜,換過的衣服掛回牆上,讓一切好像全然如新。
當然,李可的舉動並不像她所預料的那樣隱秘,她儘力地想擦除自己存在的痕迹反而讓其更加明顯,護士們每次看見她單薄的身影,總會為此惋惜。
王護士目送着李可走出病房,
步伐蹣跚,李可還有很多個日夜要過,或許她會遇上轉機,院長耗費數十年的心血或許能在這最後一個病人身上起效。
李可走出病房,扶着療養院走廊的牆壁,牆壁與地板上都鋪有一層柔軟的暖色調絨毯,像被一整個睡毯包裹起的隧道,即使摔倒也不用擔心受傷。走廊看似是直線,實際上卻是弧形,不自覺中就繞上了一個大圈。所有的病房和出口都是一個樣式,構成了某種沒有盡頭的密閉空間。
療養院裏沒有時鐘,沒有任何提醒病人想起外界的東西,從白天到黑夜,到處佈滿略顯黯淡但又令人安心的人造光源,燈泡附近燃油燃燒的煙氣也慢慢被柵格狀的排氣扇吸收,在室內甚至有着陽光房與花園。
院長想營造一種熟悉感,人們甚至會忘記時間在流動,忘記這個溫暖世界外的空間,以此淡化患者心中那令人難以安眠的恐懼。
但李可已經記住了所有的門,她扶着牆壁,暗自數過經過的門的數量。到了,她停下腳步,推開那扇門,露出背後的井梯房——她散步的地點也包括員工休息室,她每天還得去那看一看新聞。
院長營造出的足以忘記死亡的溫馨洞窟固然很好,但她更寧願算計好時間再匆匆離世。
她按下按鈕,拄着拐杖走了進去,井梯裏面同樣是一排按鈕,李可輕車熟路地拿起按鈕下掛着的燃油,朝一旁的加油倉倒入一些,按鈕發出熒光,她踮腳按下按鈕,井梯很快就把她帶到了目的地的樓層。
療養院的工作處在一種恰當的忙碌中,雖說現在大概是散步時間,但不打開新聞屏幕,李可也沒法一下子確認現在是幾點鐘,不過至少現在員工休息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新聞屏幕剛剛添過油,一打開就播放着本地的略顯庸俗的旅遊業廣告。
隨着廣告音樂過去后,屏幕上繼續播放着本地的新聞——近日來,有名的慈善家、企業家金山照先生於息海市近郊的別墅內去世,享年五十四歲。被發現時發現其在別墅內的浴缸內溺水而死,一旁留有其寫下的遺書,將個人財產的百分之十五捐贈給紫藤市基金會,警方目前正在繼續調查中。
李可抬頭看着屏幕上那張和善笑着的臉,沒有任何毛髮,甚至連一點睫毛也沒有,她也曾見過他一面,那是在孤兒院的藝術品節上,他們被要求製作一系列稀奇古怪工藝製品,並把其稱之為進入社會的提前學習。但實際上是為了這個藝術品節的拍賣,一種另一說法上的捐贈活動,許多慈善家會來此拍賣這些作品,而在那時,金山照買下了三百多件他們親手製作的藝術品,相當於捐贈了數十萬。
他應該是個好人吧,李可這麼想到,沒了他每年的捐贈,孤兒院的資金可能會變得更加困難,她不由得感到淡淡的憂慮。屏幕上畫面一轉到了兩個主持人,背後投影上了金山照的一張張照片,似乎在介紹着他的生平,什麼在紫藤市某個貧困的漁民家庭長大,下海經商的奇妙經歷,以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專家在迷迷糊糊地分析他自殺的心理動機。
李可端坐着打起了瞌睡,就像曾經在孤兒院聽那些大講成功學的演講,孩子們聽着那些不知所謂的話語,但又不敢起身逃走,只好半夢半醒地點着頭。但李可依舊執着地天天來看枯燥的新聞,是為了找到她姐姐的音訊。
在她的記憶尚且不夠牢靠的年紀,似乎有一個大她許多的姐姐,那是李可唯一的親人。她留下一番像是“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能上新聞的大名人再來接你走的。”這樣的話就從孤兒院中消失了。
當然,不像小說或者電影裏的劇情,姐姐確實是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就像黎明前的露水一樣不留痕迹,作為姐妹的思維方式來考量,她也有想過姐姐是否有和自己一樣的疾病,也在和現在這個自己差不多年齡的時候選擇了相同的方式消失。李可問過孤兒院的老師,甚至連姐姐的名字也沒能知道,更讓她懷疑起這一切是否是幻覺。
不過畢竟姐姐留下了一個精巧的木工匣子,李可有托院長調查過,且不提價值,至少它很古老,在紫藤市有着許多類似的機關,一旦打開就再也拼不回去,況且拆解它就十分的困難,因此本身就作為一種防泄密式的機關存在。這或許是他們家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東西,只要拿着它,就會有與姐姐重逢的那一天,她是如此期盼着的。
屏幕里動畫影片的開場音樂吵醒了李可,她一個激靈鼓起了掌,才注意到現在不是在某個成功人士的捐贈典禮上,而後十秒內她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她睡過頭了,護士們搞不好都在着急地找她了。
她拿起拐杖,把沙發上天鵝絨坐面的凹痕捋平,準備靠着環形走廊的地勢悄無聲息地潛入回自己的病房。但到了病房門口,她卻發現已經有人先來訪了——那是一個小個子的女生,穿着牛仔短褲,腳上沒穿襪子就套着運動鞋,翹着腿坐在病床邊緣,上半身則穿着大號的福約共和國的飛行員夾克,她正舉着一張《今日晚報》,好像正專心地看報,但又似乎是躲在報紙背後打盹。
李可生起了好奇心,這個在她病床上打盹的女生到底是什麼人呢?她捏住報紙上方的一角慢慢地往下折,想看清楚背後的臉。
“呀。”李可嚇了一跳,報紙背後的女生還睜着眼,李可嚇得退了一步,用拐杖碰碰那人的腳,才確定她似乎不是醒着的。仔細抬頭看那個女生的臉,給人一種甜美輕巧的感覺,頭髮很短,差不多就到耳朵邊,微微蜷曲,她是個漂亮的人,但似乎卻疲勞過度了,眼睛下掛着深深的黑眼圈,感覺已然凝固成了身體內的一部分,看上去就是經常熬夜的人,眼睛也佈滿血絲,也難怪會嚇人一跳。
就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看見了這幅樣子,李可也難免生起同情心,卻看見那對眼睛轉了轉:“啊,謝謝你叫醒我。差一點就誤事了呢。”
那女生抖了抖手中的報紙,疊了起來,伸手拿過了放在一旁床頭柜上的錫罐黑咖啡,似乎之前才剛剛喝了一半,“看來這是你的房間啊,抱歉啊,我還以為是空房間呢。”
“啊啊,沒事的,你要在這裏睡覺的話也可以...”李可揮揮手說道。
“我這是在冥想啦。”
對面的女生仰頭喝完易拉罐里的黑咖啡,又向著李可問道:“這裏好像有在招護士吧?進到醫院裏面沒想到就一不小心就迷路了——你知道院長辦公室在哪嗎?”
“來這?當護士?”李可看着這個奇怪的傢伙,不由得拋出了兩句問句。
“哎呀。”她撓撓頭,“這裏好像不需要護工資格證就能來,所以我想嘗試一下——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擅長料理人類的哦。”她擼起袖子說道。
是因為需要的是男護士吧,李可這麼想到,不過能有女護士也不是不行的吧,“我知道院長辦公室在哪,我來帶你去吧。”
“不用麻煩了,你腿腳不行吧。”她站起身,看向一旁的拐杖,“告訴我怎麼去就行了。”
李可慌張地解釋了如何在環形的走廊中找到那間不起眼的院長辦公室,不過雖然設計成這樣,這間療養院也算不上容易迷路的地方,恐怕她是因為勞累而迷迷糊糊地兜上了好幾個圈子吧。
她大喇喇地走出去,剛走出沒多遠,又從門框邊探出頭來,“對了,你口袋裏帶着的那個盒子——似乎是有詛咒的呢,你最好不要試着開它。”
“等等!”李可拿起拐杖追了出去,本以為她已經走遠了,卻發現就只是倚在門框邊等着,“你是怎麼知道這個盒子的事情的?”
“嗯。”她伸出食指點着太陽穴,好像在思索怎麼解釋,“你相信嗎?我說的話?”
“唔,詛咒的話...”
“是不是有種占卜家的感覺?”那個女生笑了笑,“不過別擔心,我不會要你這種小鬼的錢,到時候請我喝咖啡就行了,用你的零花錢。”
“那個...對不起,我也沒有零花錢。”
“誒?明明住着這麼豪華的療養院——”
“那個,這個盒子我姐姐留給我的。”李可打斷道,把盒子捧在手裏,“你認識我姐姐嗎?”
“我是先發現了有詛咒才發現那個盒子的,也就是說我大概不認識你姐姐。”她說道,不過又搖搖頭,“不過我見過的人很多,搞不好就有你姐姐吧,她叫什麼名字。”
“不、不知道。”李可扭過臉去。
“那照片呢?或者說外貌是什麼樣子的?”
“這個也...”
“那我就沒法幫你了,我可不是爛好人,幫忙也是有限度的。”女生聳聳肩說道。
“但是她是一個好人!”李可說道,遠處的走廊邊推着病人的護士也被這聲音吸引,向這邊望了過來,“她才不會給我詛咒道具什麼的東西呢。”
“準確來說,我說的是那盒子裏頭,似乎是有詛咒呢——這個盒子恐怕曾經被開過一次吧,不過之後又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強行拼好了又把詛咒給塞了回去。”她用手模仿着把什麼東西塞進盒子裏的樣子,臉上露出一副艱難的表情,卻讓人感覺很可樂。
這樣荒誕不經的話李可不知道為什麼卻想要相信,大概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姐姐也會是這樣在艱難的狀況中依舊讓人愉悅起來的人,會說著電影明星的台詞瀟洒登場,會這樣說出一句句大話。
李可也有一瞬間在腦海中構建起這樣的想法,這個女生是不是看出了她是這裏唯一的女病人,想通過這樣的方法來和李可打好關係,以方便她成為這裏的護士。不過這樣複雜緻密的計劃並不像這個人所能想出的...
“所以,我該怎麼辦呢?”李可問道。
“有一部分的詛咒還是逃了出來,恐怕你會很倒霉吧——生病也好,找不到想找的人也好,總而言之還是會很倒霉吧。不過最好不要想着去改變了,因為改變不可能的事情只能用同樣不可能的方法,除非你能把盒子裏的詛咒徹底解決掉,不過那也是幾乎不可能的就是了,所以最好還是不要試着打開盒子,這樣就夠了。”
“那個...”
“好啦,千萬要小心哦,如果有人說要幫你解決詛咒的話千萬要小心啊,到那時候再來叫我吧,我搞不好會幫幫你也說不定——對了,我叫葉墨茜,到時候你聯繫我就行了。”她似乎才想起自己還得面試護士的事情,急匆匆地離開了。
在與葉墨茜見面后的晚上,李可久違地失眠了,葉墨茜身上似乎有種讓人失眠的魔力,讓人忍不住在寂靜空曠的夜晚裏思索。李可把木工匣舉到眼前,久久地思索着,很快手臂就酸了,她只好把匣子放在枕頭邊,側過身子看着它的紋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見與自己的姐姐重逢,在陽光下奔跑着。
第二天,李可把木工匣子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