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駕車的馬受了驚,失控地揚起前蹄,連帶車廂都向後倒。金懷挽精神本就恍惚,這麼一晃,胃裏翻雲倒海甩得她直嘔酸水。
帶金懷挽去懺罪苑的車馬由飛龍司親自護送,誰膽大包天敢在督查司眼皮底子下行刺?金懷挽蜷縮在車廂的角落,百思不得解:自己身無分文,挑不出丁點有用的價值,有必要冒如此大的風險來殺?何況真想要自己的命,等進了懺罪苑再動手豈不是更省力氣?
何故多此一舉?
頭頂還踩着雜亂的步腳,至少來了四五個追兵。如今情形猶如瓮中捉鱉,根本無處可藏。
沙地一聲,一行血跡噴洒在車窗。金懷挽伺機從另一面窗竄出,在泥地里打了幾個滾,撞到一顆梧桐才狼狽地停下來。
忽然脊背一陣鑽心的刺痛,一根半寸長的樹刺扎進了她的皮肉。她一手扶着樹榦,一手摁住傷口附近的肉,屏住呼吸將刺拔了出來。她大口喘着粗氣,盯着遠方徐徐靠近的追兵,幾滴冷汗悄然滑落。
金懷挽燒得快神志不清了,她都看不清到底來了幾個。
飛龍司呢?蘭拾人呢?除了一個被扎死的馬夫,怎麼全是帶刀的刺客?!
金懷挽往山上逃,她後背一直流血,雙腳也都灌了鉛似的挪不動步。唯一雙亮如北辰的鳳眼,在黑夜中閃爍着慌張的淚光。
荊棘劃破了她的手掌,身後追兵跟的極緊,常有冷箭先一步刺穿她像扶的樹榦。
金懷挽的夜行衣匿在黑暗的樹林中,給了她生的可能。她分不清方向,只曉得向更遠的地方跑去。
某一瞬間,金懷挽聽見了側後方的水流聲。她口乾舌燥極了,連手帶腳往那個方向“爬”去。撥開擋在面前的灌木,又走了幾十米冤枉路,她終於找到了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河。
金懷挽似餓虎般衝上前,掬起一捧水就往嘴裏填。
甘甜清涼的溫度衝過她的喉嚨,她頓時感覺渾身的火氣都被澆了個透。身心解開了束縛,視野就變得清明起來。
金懷挽側過頭,對上一雙警惕的眼睛。
突然肩頭被一個向下的猛力扯進河中,水花濺起的瞬間,金懷挽被嗆了滿口鼻的水。她剛要咳,就被一隻手捂住了嘴。
藉著月光,金懷挽看見那人垂下的眸子被長睫覆蓋。溫柔的弧度還沾着水珠,浸在月色里有種說不出的魅。金懷挽與那人近在咫尺,甚至能聞見他指間的檀香,她眨巴眨巴眼睛,才看清他完整的側容。
蘭拾?
金懷挽喉嚨里嗆得難受,她急迫地拍蘭拾的手,估計是滾落的淚燙到了蘭拾,他猛地縮回了手,眼裏的尷尬若有似無。
金懷挽偏過頭壓抑地咳了好一會,又用河水抹了兩把臉,這才平靜下來。她後背靠着河畔,側眸打量那默不作聲的男子。
蘭拾的蟒袍被水泡了,黑壓壓地呼在身上。秋日的河水凍人,估計他泡了許久,凍得臉色白得發青,唇也是紫黑紫黑的。不過那雙眼比白日裏見到時有生氣多了,至少不空洞得像死人。
金懷挽做了個口型:“為什麼?”
蘭拾好像沒看懂似的,他就盯着金懷挽,盯得她頭皮發麻。忽一陣風吹,四野靜得詭異。
水下,金懷挽感覺有個冰涼的物件被塞進了自己掌中,是一把刺刀。蘭拾的視線一直盯着金懷挽的背後,他慢慢伸出雙臂,將人攬進自己懷裏,兩人一起隱在一塊巨石后,卻始終保持若即若離的縫隙。
幾乎同時,數支冷箭便刺進了他們剛在的位置。若非蘭拾發現及時,他們現在恐怕已經被射成了刺蝟。
這處水深,金懷挽踩不到河底,便用雙臂盤着蘭拾的脖頸,右腿也攀上了他的腰。水面就貼着金懷挽的鼻尖,接近冰點的河水中,蘭拾的胸膛卻是滾燙的。金懷挽現下也被嚇得發冷,忍不住往蘭拾懷裏擠。
“殿下,”蘭拾為難地扭過頭,瞳仁極力往偏離金懷挽的方向扭,“可以了。”
金懷挽聽不明白:“什麼可以了?”
“不必……不合規矩。”蘭拾為難道,如何風浪都見過,但現在的情形,實在超越了他能接受的範圍。
她是公主己是臣,男女有別身份不和,湊在一起避難已是逾矩,可用如此……不堪入目的姿勢,更是愧對他爛熟的禮數。
金懷挽自然是不知道蘭拾在心裏念了多少遍克己復禮,但她明白蘭拾的眼神——跟小時候一身酸腐氣夫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跟這身惡鬼皮太違和了。
來不及金懷挽遲疑,兩人都聽見了一處落水聲,隨後接連七八個人,向他們這裏探過來。
追過來了。
極致的黑暗中,蘭拾的眼睛如鷹隼般明亮。他將金懷挽掩至身後,扭頭從衣領間叼出一旋飛刃,靜靜地等待追兵靠近。
金懷挽反手握住刺刀,越過蘭拾的肩膀看幾顆人頭緩緩靠近。
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一剎那,蘭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旋出飛刃,為首的追兵應聲沉入水底。他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劍,另一隻手扯了扯金懷挽袍角,示意她隨自己衝出河岸。
金懷挽被他保護得很好,那些追兵還未近身就被他一刀斃命。不過她注意到,蘭拾的招式陰狠果決,多用暗器攻其下三段,並非尋常招式。
短短兩丈路,他們硬生生走了快半個時辰。殺到最後,只剩一個蒙面蒙頭的兵。他站在水裏跟蘭拾差不多高,手裏旋轉着匕首,眼睛死死盯着蘭拾,隱約能聽見他咬后槽牙的聲音。
那人一直盯着蘭拾,連睬都不睬一眼金懷挽。可見他的目標並非是自己,而是蘭拾。
蘭拾與那人都沒有先對彼此動手,她感覺這倆人原本認識。他們怔怔地看着彼此,彷彿多年不見的摯友,見了面卻被多年來的陌生劃開楚河漢界。
或許他們曾經就是朋友,可惜如今變成敵人,只能你死我活。
“蘭如晦,”那人從牙縫裏擠出蘭拾的字,恨道,“我說過,再見面……我一定會殺了你。”
蘭拾扔了飛刃,放棄抵抗:“殺了我,然後放了她。”
那人睨着金懷挽,經年的憤懣無非紓解:“她是金家人,死不足惜。”
“金邦彥的罪,你怎麼能報復到一個孩子身上?”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我為何不能報復,他們殺我妻兒、把他們的頭顱掛城樓上的時候,何嘗想過他們是無辜的?”那人咬牙切齒道,“蘭督主,你有良心嗎?拿着賣國得來的俸祿,你對得起皇上、對得起先生嗎?!”
蘭拾十分平靜,既無奈又哀慟道:“你便當我狼心狗肺,錯與對,自有閻王來判。”
說時遲那時快,天空中想起一串鳴鏑聲,照明煙花彈霎時點亮的夜空。
河水浸着冷汗從蘭拾額前散落的頭髮滴落,他故作冷靜,可嗓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走還是殺,選擇在你。”
若非飛龍司來得及時,恐怕他現在已經成了那人的刀下亡魂。
那人望了眼趕來的援兵,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他憤然剜了蘭拾一眼,潛入水中逃走了。
等那處水面平靜了大半晌,蘭拾才短暫地鬆了口氣。他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緒複雜。
那人有話沒說完,蘭拾有話沒說出口,金懷挽不便多問。飛龍司將他們接上岸,她這才發現蘭拾身上多了好幾處刀傷。
身着飛魚服的飛龍司指揮使祁飛雲幫蘭拾褪去外袍,先用烈酒洗傷口,手裏拿着止血藥粉就往上淋。趁着蘭拾的疼勁兒,他趕緊說:“督主……屬下在山南遭到了伏擊,那首領太狡猾,叫他跑了。”
金懷挽雙手抱膝坐在石塊上,也不覺得尷尬,在一旁抱着水囊喝。
瞧他們倆滑稽得不行。祁飛雲生得五大三粗,感覺一隻手臂就能倒拔垂楊柳。但躲在蘭拾背後畏畏縮縮的,像個做錯事的大黃狗,生怕他的好督主一個巴掌扇過來。
蘭拾脖子沒轉,側過眸用餘光掃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說,“跑到眼前的叛黨都抓不到,你祁飛雲乾脆讓賢去御膳房餵豬,還省了我一份俸祿。”
祁飛雲挨了罵,委屈得頭都抬不起來:“下次不敢了。”
蘭拾一點面子都不給留:“你下次還敢。”
金懷挽不禁疑惑:剛才還生死一線,現在還有心情跟下屬打趣,這蘭督主當真沒有心。
祁飛雲挨了罵,乾脆扔了紗布藥粉,蹲在蘭拾身邊摳螞蟻洞。此時天光剛亮,太陽慢慢爬上了天際線。他看了眼金懷挽,跟蘭拾說:“屬下去送長公主入苑。”
說罷就要給金懷挽上手銬腳鐐,蘭拾“喏”地一聲,他茫然地望過去。
蘭拾披上飛龍司的衣服,道:“那些就不必了。”
“為何……”撞上蘭拾倏然冷下來的眼睛,祁飛雲馬上說,“屬下遵命!”
蘭拾閉目認可,搖搖手讓祁飛雲帶金懷挽走。待她走遠,蘭拾背過身系衣帶,金懷挽突然轉頭注意到他脖頸下方有一半黑色的“敕”字。
小時候常有中原方士遊歷南疆,他們畫的陣鬼符篆就長這樣。金懷挽有些不解地看蘭拾,他的脖頸白得出奇,顯得黑色紋身異常凸出。
怎麼會有人往身上紋鎮鬼符呢?
祁飛雲擋在金懷挽面前攔住她的視野,嚴肅地說:“公主,上馬吧。”
*
懺罪苑在京郊邊緣。金懷挽本就發高燒,又在河水裏泡了大半夜,上了馬就昏昏沉沉地癱在馬背上了。病來如山倒,金懷挽體格自小就弱,受了驚嚇再一折騰,人頓時就不清醒了,連什麼時候到的懺罪苑都不知道。
懺罪苑原是前朝皇家萬佛寺,奈何金氏不信菩薩。李氏王朝亡了后金邦彥下旨將佛寺改為懺罪苑,專門關押一些犯了重罪、但不可殺的“特殊罪犯”。可明白人都知道,進了懺罪苑,這輩子恐怕就出不來了。
昨夜風驟雨急,今日難得晴天。晨風盪起懺罪苑角樓的銅鐘,泠泠鐘聲盪向不再接受它的金陵。
祁飛雲把她扶下馬,她頓時就如一朵泡了水的花似的癱倒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裳,她扶着馬腿,才勉強撐起上半身。
金懷挽回眸,猶見京城一點大紅宮牆。
她原本是最自在的百靈,在南疆自由了十五年,終被囚禁在金陵。身後九重宮闕萬重山,再見又會是幾世輪迴后?
飛龍司的人拉開了懺罪苑的大門,裏面積年落葉未掃,水缸里的蓮葉枯萎發爛,朝暉映不進去,滿眼是蕭殺之景。金懷挽望向朝陽伸出手,赤紅的霞光落滿了生命線。她攥緊了手,想要把陽光都帶進懺罪苑。
金懷挽扶着門框,一腳踏了進去。
她回望向遠處的蘭拾,是這個人宣旨告訴金懷挽“永世不得出懺罪苑”,又是這個人生死一刻還想用一命換自己一命。
這世上視她若明珠的人都死了,過往十五年素未謀面的蘭拾居然是唯一一個願意她活着的人。
“蘭督主,”金懷挽突然笑了,“我命不絕,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