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舊夢(上)
灰雲落得很低,已經壓到了半山腰,讓人喘不過氣,看樣子不久后就要降下一場聲勢浩大的冬雪。
白樺樹彼此相連,紮根於此,寒風呼嘯而過,捲起枝上早已枯黃的葉片,吹向不知名的遠處。
樹林深處,落座着一所莊嚴肅穆的古宅。
穿過開滿白色山茶花的走廊,來到用來修行的道場。
偌大的道場內,高掛着寫有「明鏡止水」四個大字的牌匾,一位老者身穿黑色羽織負手而立,他的兩鬢已然花白,飽經風霜的面容上,卻有一雙如鷹隼般凌厲的雙眼。jj.br>
「從今天開始,由老夫來指導你學習劍術。」
老人居高臨下地審視着跪在面前的小女孩,他的眉頭緊鎖,儼然一副濃濃的不悅之色。
「老夫名為齋藤信彥,將傳授你畢生所學,日後稱呼我為「先生」即可。」
照常理來說,傳道授業是要被尊稱一聲「師父」的。
可齋藤信彥瞧不上這孩子。
遲鈍、木訥、羸弱。
是他對這個孩子的第一印象。
女孩一頭淡藍色的長發被簡單的束在腦後,她的身材瘦弱,即使穿着寬大的馬乘袴,也難掩那單薄的身形。
面色慘白更是,毫無血色,眼睛周圍也有些陷坑。
八坂玉霄面無表情,金色的眼瞳黯淡無光,她抬頭望着老人的眼睛,從喉嚨里發出幾個生澀的音節。
「先生。」
如同人偶一樣,玉霄彎下腰,動作僵硬地對着老人叩頭跪拜。
齋藤先生沒有回話。
他從一旁拿起竹刀,當著玉霄的面為她演示了一遍學習劍道最基礎的素振。
隨後把竹刀丟到玉霄面前,沉聲說道:「重複我剛才的動作,每天至少練習一百次。」
玉霄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拾起竹刀,握着刀柄的雙手忍不住微微顫抖。
這柄竹刀,比她的身體還要長上許多。
模仿着齋藤先生的動作,玉霄吃力的揮起竹刀,還沒有進行第二次動作,手腕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下。
「啪!」
竹刀瞬間掉在地上。
齋藤先生手持戒尺,嚴厲地訓斥道:「錯了!不準用右手撈劍,重新再來!」
僅僅只是觀看了一次就要做到動作上完全正確,這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嚴苛了。
——可玉霄不是普通的孩子。
她必須得做到。
不僅要做到,還要做好。
「是。」
即使被打,玉霄也沒有任何反應。
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她不吵也不鬧,安靜的撿起落在地上的竹刀,繼續進行練習。
於是每進行一次揮刀,玉霄就要挨一次打,哪裏犯了錯,齋藤先生就打哪裏,絕不會因為她是個孩子而手下留情。
拖着本就虛弱的身體,還要忍受手上的劇痛,玉霄的臉上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汗水染濕了額間的發,幾縷髮絲黏在臉上,看上去憔悴又令人心疼。
她不會叫苦,也不會喊累,只是漫無目的的重複着揮刀的動作。
直到最後實在是承受不住了,玉霄腳下一軟,一聲不吭地昏倒在地上。
見此,齋藤先生臉上的表情更難看了。
這孩子實在是太弱了。
如此蠢笨,毫無天賦可言,根本就不是學習劍術的料!
同齡的孩子無論哪個不比她強?
如果不是看在八坂正治和近藤先生交情頗深的份上,身為「無我」流派免許皆傳,齋藤信彥絕不可能親自教導玉霄學習劍術。
他不屑地甩了甩袖子,轉身離開了道場,正好在走廊上撞見了八坂正治。
男人留着淡藍色的短髮,面容俊美,濃墨似的劍眉下,有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他的鼻樑英挺,薄唇帶着一絲謙恭的笑。
正治對着老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齋藤先生。」
老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不必同我行這些虛禮。」
「既然已經應下了你的請求,我齋藤信彥必當遵守信用教導這孩子。」
「只是那孩子根本不像你所說的那樣聰慧,反倒像個木頭一樣,連簡單的素振都做不好。」
憑心而論,齋藤先生心中是有怨氣的。
名師出高徒,哪個當老師的不希望自己教出來的學生成績優秀?
像他這種聞名整個日本有名的劍術大師,自然心高氣傲,一般的普通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更別提教導劍術了。
如今能夠親臨宅邸單獨訓練玉霄,他已經算是破了格,更別提這孩子和正治口中的「天才」完全相反,這讓他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
正治聽他這麼一說,唇邊原本還有的幾分笑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歉疚地低下頭:「實在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待齋藤先生走後,正治走進入道場,發現了已經昏倒在地上的女孩。
沒有任何的關心,他只是冷着一張臉,對身後跟着的僕人吩咐道:「把她抬回去。」
「是。」
立刻有兩個僕人走上前去,一前一後地抬着小女孩離開了道場。
明明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身體輕的單手一拎就起來了,根本用不着這麼做。
可家主大人的命令,沒有人敢不從。
玉霄再次醒來的時候,時間已臨近深夜。
喉嚨像着了火一樣乾澀的疼痛難忍,不由得讓她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咳咳咳——」
玉霄從榻上艱難地爬了起來,坐起身子,有人聞聲匆匆端來一杯熱茶,放在她的嘴邊。
「玉霄大人,您總算醒了,我給您泡了茶,快趁熱喝吧!」
說話的正是負責照顧玉霄起居的山崎田子。
身上又累又疼,兩條手臂幾乎失去了知覺,玉霄用不上手,只能用嘴唇貼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起了水。
田子望着瘦弱的小少女,眼裏是怎麼也止不住的心疼。
她親眼看着玉霄被兩個人一前一後抬了回來,發現女孩的手腕腫的老高,袖子裏纖細的胳膊上更是留下了一塊塊烏青的痕迹,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哭。
這孩子從出生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今年剛滿六歲,到現在體重才只有三十斤,抱在懷裏輕的像張紙一樣。
今天這才第一天學習劍道,就挨了這麼多打,往後的每一天該要怎麼過?
田子側過頭,把臉藏在女孩看不到的地方,一言不發,偷偷地抹起了眼淚。
玉霄察覺到面前的人在流淚,她抬不起手,只好努力的用身體挨着田子,試圖安慰她。
「田子姐姐,不哭。」
稚嫩的聲音從女孩嘴裏傳出。
田子哭的更厲害了。
她伸出手,想把玉霄小小的身軀摟在懷裏,又怕不小心觸到她的傷,最後只是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淚眼婆娑地問道:「玉霄大人餓不餓?我們先把葯喝了,再吃晚飯好不好?」
女孩眼中沒有情緒波動,乖乖的應了一聲。
「嗯,喝葯。」
等到服侍玉霄睡下后,田子走出房間,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她紅着眼眶,努力的平復呼吸,不想讓自己再哭出來。
從六年前開始,整個八坂家的一切都變了……
現任家主八坂正治,在十九歲的時候就與四楓院家族聯姻,娶了四楓院家的大小姐,四楓院理惠為妻。
雖然是政治聯姻,但理惠既漂亮又溫柔,她的心地善良,待人溫和親切,兩個人慢慢有了感情。
理惠生在醫術世家,精通藥理,她深刻的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過只有短暫的半生,活不過中年便會離她而去。
為了能夠幫到正治,理惠醉心於鑽研醫學,可惜結果不盡人意,收效甚微。
不久后,理惠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正治為男孩取名八坂玉泉,將他當做未來的接班人,從小帶在身邊,悉心培育。
到此為止,三個人的家庭還算是幸福美滿。
那之後又過了四年,理惠又懷了一個孩子。
可是在第七個月的時候,理惠意外摔了一跤,導致孩子提前生產,好在兩條生命都保住了。
八坂玉霄,是理惠為女兒取的名字。
從出生時就有一雙漂亮的金色眼瞳,無論是父親正治亦或是母親理惠,兩人都沒有這樣的特徵。
而當正治看到這雙眼睛時,俊秀的臉上露出了魔怔般的笑容。
那是一種,一直活在無法擺脫的絕望中、苟延殘喘的人,忽然看到遠處重燃起希望的光亮時,才會露出來的扭曲笑容。
「傳說是真的……」
「八坂家……有救了……」
所有生在八坂家的人,都知道這雙眼睛代表着什麼。
「玉霄是得到仙人賜福的孩子,是被神明眷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