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南

游南

鐵皮:

“欲即刻啟程,與卿相遇。”

滿懷對伊人的期望,擷着未送出的信件,男孩踏上了鐵皮火車。

“為你預報綿南未來七天天氣,今天小雨,明天小雨,後天小雨......”映着由陰北至綿南的車票,男孩似是有些擔心,不過旁人難以看出,他一直面無表情。握着車票與手機,他找到了一個靠窗座位放下行李緩緩入座。應檢查一下包里東西是否缺失,相關證件,現金,信件,禮物...若如此順利則是莫大的幸運,這是他的一生,比如說現在。

“喂!小子,你坐在別人的座位上了曉得嘛??快讓開啊你這哈巴狗。”一位中年男子氣勢洶洶向他走去,嘴裏攪拌着辱人的詞彙,可能這男人是做過強盜云云。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時男孩一直陰沉、低下的面頰方才得以呈現在陽光下,也就是男孩抬頭與中年男子對視道歉時,映入其眼帘的是一張稚氣未退的孩童臉,但將其稱作青年的面龐,又過於憔悴、柔頹,從他的瞳中無法關聯任何有關生命的鮮活亦或血液的流動這種想法,兩片視晶體中彌着麻木、自卑、陰沉。削瘦白皙的顏面和來自將死之人的神情使中年男人不自然地一怔,而男孩的低眉順眼或說懦弱退卻,又給這男人打足了勇氣。

“那就快點起來!像條蚍蟲一樣...”

隨着男子辱罵,男孩也拾起包袋向車廂深處走去。這種事情,他已經習慣了,從小就比同齡人要笨拙多許。父親讓他拿就在他眼下的勺子,他卻翻箱倒櫃尋不到;或去商店買東西,無論老闆指多少次,他都找不到那商品...看錯座位諸如此類,只是家常便飯。在他的心中,絲毫沒有認為那個男人是錯的,只是以為自己不對。

仍是靠窗的座位,卻應比剛才那個更適合他。四下無人,只前面兩個戴着耳機談天說地陽光開朗的年輕人。孤獨,或說孤僻,是他一直信念的,他懼怕交談,懼怕眼神,有時甚至懼怕朋友親人,

他懼怕人。

仔細說,他懼怕冷漠與無情,既然無法防範即將到來的傷害,不如就撐起名為孤獨的保護傘,他這樣想。

浴於陰北毒辣的陽光下,男孩踏上了鐵皮火車。

黑夜:

“綿南中。”

位於市門附近,男孩晃晃悠悠地前進;路人看其,好似一具走屍,左搖右擺,雙眼無神;可在他的視野中,此時這世界恐怕更加光怪陸離!路上沒有人,只有一片一片灰色的影子,他不敢抬頭觀察,更無法得知這些影子是什麼!

“難道又犯病了么...”

男孩晃到路邊,迎着夾雜着好奇、揶揄、厭惡的眼神,坐在路基上。陰雲業已蔽日,他扶額緩神。前不久他稱自己偶爾頭暈目眩,會看到奇怪的東西,被診斷罹患了精神疾病,受到刺激時會產生幻覺。但他拒絕治療,執拗的孩子堅信,

他可能看到了某些真實的東西。

約計一刻鐘方才緩和,努力忘記發生的事情,望着綿南的天,心中竊喜幸運才眷顧他一次。而首要的是要找到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考慮到與伊人的約定時間與地點,他選擇了一個位置相對適宜的旅館。

沒有向老闆詢問房間如何,他一向不擅長與人交道,多說一個字便會大腦空白,雙唇顫抖了。廊間奇怪的味道和潮濕陰冷的空氣令人厭惡,卻讓他心中多出一絲安定。推開二樓最深處的房門,

窗外之景卻讓他眉頭緊蹙了。

交錯的電線上另纏繞了幾根布繩和毛線,料是大風導致,可布繩與毛線懸挂之物,男孩不再相信是大風之由。一張蠟筆畫斜鋪在縱橫的線上,雖然難以看清具體,從模糊中看出,像是出自小孩之手的一家三口。

這一家三口,盯着他,

入夜。

男孩提早拉上窗帘,他不願入眼窗外的鬼魅。靜靜躺在床上,總聽到周圍似有人聲,相傳般若會在這時出現,她們生前越美麗,逝后越醜陋。“像人一樣...”他喃喃。

即入深夜,男孩難以入眠,是心中期許帶來的興奮?亦或是來自於對這世界的恐懼?無聊地翻着床邊的屜櫃,他百無聊賴時歡喜翻雜物。間或,他在最下面的抽屜中找到一個陳舊的筆記本。

“《獄相遊記》......?”手寫的標題錄於首頁。

“曾見過地獄么?”

他從未想過,也或許見到過,生活於這樣的一個都市世界中,何嘗想像過有拔舌、火牛、刀山、石蛇這類地獄?

他未曾想過。

獄相遊記:

在臨海邊陲小鎮長大,像你從幼兒園裏任意挑出來的一個孩子一樣,我擁有如此平凡的童年。來自工人階級的家庭,進入一個離家較近的學校,和其他孩子一起胡鬧着,一直這樣。

學業上的失敗和家庭經濟的壓力,我最終和迷茫的人流一起,在這個小鎮遊盪。父母替我買好了車票,整好了行李,有人說大城市的機會多,留下離別的言語,我踏上了鐵皮火車。

綿南市。

跟隨下車的人群流動,無頭蒼蠅般,我被擠來擠去,這裏的人步伐極快,我想跟住一個問路,卻跟不上。不知何時像這樣的流離至一條殘破的大街,污水在低洼處彙集,人們穿着單調、破碎,且陰沉着臉,雙眼無神。

暮色將至,尋至一個外觀簡陋的旅館且休憩一下。

自此始,我那陰鬱、煩躁的種子便埋下了。

在街道徘徊,找不到一個能收留我的店鋪,只得先進行一些繁雜的體力勞動苟且偷生。而無論走到哪裏,大家都是一副陰喪的臉龐,我不敢面對這個陌生的環境,只能思念自己的故鄉。

此間,我沉溺於酒精和尼古丁了,這兩樣麻痹人心的毒果,吸引着我。開始,我只是夜晚小酌;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對其二者的依賴已達到無法自拔的程度,以至於即使有工錢支撐,每天也是入不敷出;終於身體也出現不適,時常噁心、頭暈,嚴重時會看到自己的嘔吐物中有紅色的絲液。

久而久之,我把飯錢也去換了酒來,將衣物也換了酒;我一無所有,只剩下酒瓶和煙盒。

最後的一個晚上,

瘋狂的酗酒來屏蔽自己的感官,想入睡時,卻覺得胸悶,同時還聽聞其他模糊的聲音。似是打雷雨雨,樓下還有吵鬧爭鬥的聲音,興許是又有人打架鬥毆罷。打開窗戶方才看到是有人在搶劫,心生無聊便關窗睡去。

惚爾看到群山屹立雲層之上,從山與山,雲與雲間拉下一條通天的石梯棧道。我,和周圍很多人一起,踏在這青石磚上,緩緩向雲霧走去。

約幾公里路,我們行至一宮闕門前,此闕四周生焰火,火舌如毒蛇吐信,中間是金瓦為頂,紅磚為牆的城池,城池口兩個通體青綠,面色猙獰,生雙獠牙,耳尖似蝠的妖怪手持刀戈,立於門口。

進入城內,仿若另一個空間;城內空間極廣,或言,無邊無際,四下皆是火焰,處處瀰漫深淵。而眼下的景色,實是引起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有牛自山上衝下,頂破逃亡人的腹膛;有妖怪小鬼將人從山上扔下,山下佈滿刀片和釘刺;遠望還有油鍋,石磨...最令我懼怕的,是我分明看到,作工的工友、街道的人家、搶劫的人、被搶的人、喝酒的人、抽煙的人......他們都在那裏受苦受難。

小鬼將我押入殿內,我也要受難。殿上人扔下一塊木牌,我也要受難。小鬼將我推向面前的鍘刀,我也要受難!

......

終於回到了旅館的床上,我環顧四下的酒瓶和煙盒,開窗俯視,樓下有人扭打過的痕迹,向遠處看是街坊鄰居陰沉的臉。

我醒了么?

我認命了。

......

讀罷,男孩發覺周圍在響起一些聲音,越來越清晰。有人在喝酒划拳,有人在點火抽煙;打開窗戶,蠟筆畫的正下方,一個男人正在搶一位女子的挎包,再向遠看,一個酒鬼正蹲在街角嘔吐。

......

男孩望向遠空的黑夜,又一群烏雲似正襲來。一個寒顫爬上身軀,他努力睡去了。

天橋:

晨曦未至,男孩便背包起行了,對比到目的地幾條路線的遠近,他選擇了一條通過過水橋的路線。

緣是身體尚未蘇醒,男孩分明感覺到身體在搖晃,向橋走去的路上,他還在想那本乖張的日記。

“人...啊...人群...若非...是這樣么...”

低頭走在路上,他陷入了一片回憶的泥潭,清楚的,痛徹的泥潭。記得自己從小便是怪胎,不僅腦子笨拙?他的一切行為舉止都令他人不適;在親人聚會時,他躲在間壁的房間,一個人默默看自己不歡喜的書,父親叫他進餐,他便戰戰兢兢地快步走到餐廳。拿起筷子,端起瓷碗,甚至於張嘴、咀嚼、吞咽,都要精心雕琢,不得有半點不敬不禮。他的隱忍與怯懦,從童年時即可是增長了。

不知不覺,腳下的石磚已變為了人工瓷磚,抬頭再看便知到達了過水橋。從一頭望向另一頭,便覺得此橋是非同一般的長,在光幕覆蓋下,扶手的斑駁更加明顯,像人掉落了皮膚一樣,扶手的塗漆也有一點一點的黑色。若仔細觀察就能看到,腳下的磚一塊一塊地向後退去,都穿插着不規則的裂縫或幾片破碎,為橋的陳舊,點綴了花紋。

男孩心中錯愕,卻並非因橋的頹敗。他驟然感到,身邊人們的身影又消失了,灰色的下半身在男孩低垂的視野中來往。如此場景,似是於何處見過?上一次也是這樣,一個人低頭在學校的樓道行走,低下的眉眼收入一個一個灰濛濛的虛影。他在學校經常能感受到,即使心知那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可同學們、老師們卻像平面的壁畫一樣,讓他無法感受到生命體的存在,亦或,是他無法察覺別人。

沉迷於思緒中時,倏爾,被男孩自己打斷了。睨望向橋下之河,黑魆魆的不知什麼液體,在河流的中間,呈條狀流動着。黏稠,滯固,應是污水或垃圾類的東西,他有些不忍入眼了,悶聲加速向橋口走去。

搖晃到彼岸的磚路,男孩於路東行走,高峻的樓區,華麗的別墅,在身側一一路過。他突然跳起,身軀一驚,原來是旁側富貴人家的庭院竄出一條蝮蛇,鑲嵌着珠寶金塊在鱗片間,光與影架出特殊的結構,為這畜生照耀出阿房般的狂戾。

不期的悚然,男孩不敢走在這條路上,他踱步至路西,但見泥土塵埃,飄揚如霧,這全部的殘敗與灰暗,還包裹着一個破舊的木屋房,一個髒兮兮的孩童蹲在地上,雙手捧着一碗木片,而那木片上所乘之物,是不知何物的孩童將要吞咽的晚飯。

天旋地轉,天旋地轉,仿若忽地置身於夢境,甚至將要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所見所聞勾起了他生而為人深處的回憶。

顧而望,烏雲趕來,其下仍是那座地獄變相里的天橋。

沉寂:

許是方才的事過於衝擊他,強烈的眩暈感再度襲擊他的頭部,可是這一次卻沒有消退的趨勢。他忍着劇痛一步一步前往約定的場所,眼前的四方亭沉睡在夜色之中。

“終於到了么...”

男孩勉強地露出了笑容,兩天奔波方才流浪至此,他已無法忍受這個世界帶給他的瘡疤,因而決心從北方行至南方,來找尋那淮水游女,那位最近方才漸漸熟絡,救贖他的人。故而顛沛至此,卻滿心歡喜。

不期然,遲到了兩日的小雨卻於這時淅淅瀝瀝起來,夜逐漸深了,晚風夾雜着纖雨纏繞的石柱。他,壓抑住身體與心理的不適,只盼望能見她。

“那...是她么?”男孩喃喃道。

穿過雨幕,望見一襲白衣薄練在油紙傘下漫步,若露霧中的一卷白煙,不禁使人心生“清香一柱”之景。

“是...小焱么?”油紙傘下的白衣停留在亭前,望見男孩莞爾道。

也許是雨的緣故,襯出這女子的柔美、純凈,若看伊人,則如欣賞蓮花池一樣令人舒心;微圓的容顏納着凝脂般的肌膚,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而讓小焱真正眼中噙淚的並非這雨中絕色,只是這段時間他們只通過書信與電聯等方式來往,他一直為她所鼓勵與沉淪,女孩是世間唯一一人知曉小焱的心事且一直陪伴與關懷。即使素未謀面,女孩也在這永夜之原給予了小焱第一縷光。

忍耐心中的熱烈,小焱顫抖着音色輕輕詢問:“望舒...么?”

雨絲仿若都停滯在空中,四下寂靜,萬物無言,等待着亭外女孩的回應。

只是笑靨相對,道“我可以坐在你身邊么?”言此,名曰望舒的女孩踏入亭內,收起了白如雪的油紙傘。

一席清香伴着春泥的味道落在了小焱身邊的石椅上。“長路趕來卻沒能迎接,真是抱歉...希望你能原諒我這一次...”望舒眼瞼垂下,於世間落盡了自責。嬌羞而膽怯的模樣誠謂傾城。

“沒事沒事!只要能相見,便得償所願了!”面對心中的游女,小焱感覺到,除了喜悅、興奮、激動以外,他的內心還混雜着放鬆,或是被成為安全感的東西。他終於可以放下對綿南的防備,心中的閘門被衝破,流水變為激湍,攜帶着千言萬語從他的心口噴涌而出。

“而且我也受夠了那些人的嘴臉了,他們是一群文而不質,性格澆漓的人。他們自以為是,結果被自己殘害,成了殘次品,還要在我面前左搖右晃。每天我都要忍受那些嘴臉,忍受那些狡詐陰險,忍受那些粗魯幼稚,真的像置身鮑魚之肆!最後...最後我看他們已經不像人類!他們都是一片一片的虛影,還有我剛到綿南時,還有我住的旅館,還有剛剛來的路上,人,人啊,人到底是怎樣的...唯有你...唯有你才是真實的存在。我...一直很害怕,但只要想起你的話語,便能安下心來...我一直想要見到你...我一直...”眼淚簌簌地流落,心事若洪水嗆住了他的咽喉,一直麻木、陰沉的他,終是凝噎在這夜裏,露出哭泣的模樣。

沉默片刻,望着小焱,望舒眉頭微蹙,眼中盈着憐意道;“世間有偏頗本就是無法避免罷......但人生總會有順利的時期;如若沒有,那只是尚未到否極泰來之時;如果你沒法等待,那我可以帶你開始你的幸運。”她眨了眨眼睛,嘴角的微笑充滿暖意。

“可...可以...當然可以!我將會榮幸之至!”小焱的心被融化了,他語無倫次,但他好像真的不再煩惱於所謂“世間的偏頗”了。

煙雨包裹着的,是朦朧中兩人相擁的剪影...

...

血,緩緩滴落...

“抱歉啊,我這麼做也是沒有辦法......不遠萬里漂泊他鄉的人,生死又有誰能知道呢?你也明白,我出生在這個貧困的環境,我們的街道永遠只有污水和泥土,這樣下去的話,我也會被這些東西同化罷......想要活下去,就要吃掉別人,你看,那些欺騙他人的欺詐犯,那些搶劫弱小的搶劫犯,他們都有背負的債務或者待養的孩子罷......沒辦法,想要活下去就要吃掉別人,不這樣的話就會被別人吃掉。所以作為吃人的人,我理解他們,而作為被吃的你,也一定會理解我吧?”

男孩躺倒在地上,血從刀插的傷口處緩緩流出,周圍突然又像那晚一樣吵鬧,或說更甚。剎時,雷聲伴着叫喊聲、吵鬧聲、雨聲,他頭腦昏沉,仿若裂開,剝離去小腹的疼痛,男孩艱難地睜開雙眼。

面前一位女子坐在他的身上在他的旅行包里翻找着什麼,不知她是身着白色還是紅色;大雨朦朧中,女子身後路對面二層公寓有幾間亮着燈,透過窗戶看到兩個虛影在仰面大笑,手裏抓握着煙斗與雪茄;間壁一個虛影坐在圓桌上嘗盡山珍海味;樓下兩個虛影在爭奪掉下來的骨頭和肉渣,他們手裏握着餐刀;周圍三三兩兩的影子喊着叫着指點着記錄著。

男孩用盡全身的氣力集中精神,只為在最後這一刻去明晰這景象,那些虛影隨着他的眼神凝注,都逐漸化為黑色的實體。

這次無比清晰。

那一個個實體頭頂雙角,雙眼通紅,嘴含獠牙,都怔怔地盯着他。雨夜同他們一齊融為了沉寂。

他躺在地上,緩緩閉上了雙眼,嘴巴咂咂,

“我認命了。”

我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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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疼痛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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