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鯨渡(八)
禮杖不輕,普通人光是舉一會就會腰疼胳膊酸,更別提要揮舞着它了。
倘若要配合著歌樂調整力度,揮舞出不同的音來,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離祭司們幾米遠的地方站着吹樂器的人。說是專門的奏樂隊肯定算不上,島上也就兩百來人,養不起這麼多閑人。
他們只是自學過一點,就被拉來演奏了。
樂器也都比較簡陋,甚至有拿個葉片在吹的,吹得還怪好聽的。
樂器只是伴奏,主要還是靠人聲。
主祭司群汐平時聲音聽着不大,但是現在或許用了共鳴腔法,林青潯站在幾十米外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普通祭司的聲音起渲染烘托的作用,聲音略小一點。
群汐唱着未知語言的歌,聽上去別有一番韻味。
醫生悄悄告訴他,這是外來文化傳進島上前島民用的語言,不過現在島上會的不多了。
有的只會用它唱幾首歌。
“其實島上的外來人口佔多數。”醫生說。
雖然林青潯聽不懂歌詞大意,但他還是能聽出歌分了幾個板塊。每個板塊着重的情感是不一樣的。
從歡快,然後驟變至死亡與悲哀,過渡到平靜、釋然,最後是希望與期待。
每個板塊都會有幾個小高潮和一個大高潮,由重複的幾句歌詞組成,氣勢在重複中越來越強了。
這個時候,所有來參加的人都會加入合唱,輕聲念着那一句。而群汐則狠狠地揮動禮杖,發出清脆的一聲應和。
群汐又要唱又要揮又要舞蹈,還得做的好,這不僅僅是付出體力的事,對精神的消耗估計也不小。
她微喘着氣,汗水從額頭滴下,動作和聲音卻沒受到半點影響。
整個祭禮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就算原本沒有興趣的人也會被感染,不由自主地加入合唱的大家庭里。
連說著念完稿子要走的醫生也被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打動了,張嘴唱了起來。
全場唯一沒唱的只有林青潯。他微笑着欣賞眼前一切。
要說詞,他早就可以依樣畫葫蘆唱了,但他並不想。
天空,海浪聲,搖晃的篝火,木頭燃燒的聲音,鈴鐺聲,樂器聲,眾人的歌聲。
明明群汐的聲音最為響亮,在一眾聲音里應當最明顯才對。但是在旁邊聽來,群汐的聲音完美與所有人的聲音融合在一起。
所有的聲音消失了,被凝聚成了一道聲音。
歌聲是從每個人嘴裏發出來的,但卻像是從海里天空中,每一處孔隙,四周所有地方滲透進來,將人包裹。
好強的感染力,推動着每一個參與者做出不由自主的選擇——一起歌唱。林青潯想。
他就像一個旁觀者,縱然周圍是何等的熱鬧,都不為所動,冷眼躲在幕後。
在達到最大的高潮時,天上的巨鯨發出一聲長鳴,似乎在和群汐的歌相互呼應。
然後眾人一個接一個停下了歌唱,注視着巨鯨從祭台的上空飛過,有的低下頭默念着什麼,有的則熱淚盈眶。
最後只剩下群汐在唱着結尾的歌。
隨着鈴鐺一響,祭禮結束了。
然後便是由滿秋將籃子送往大海。
“不用擔心,今夜巨鯨會護佑你的。”群汐對滿秋說。
“嗯。”滿秋微鞠一躬,準備離開。
他知道群汐絕不會信口開河。
像主祭司就有鯨魚的護佑與喜愛,
不僅僅只是群汐,上一任主祭司也是。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主祭司必須要與巨鯨有着深刻聯繫。
像今天巨鯨的鳴叫,平時群汐出島架船不帶槳等事都來自這種聯繫的影響。
“等等。讓我也跟着去吧。”林青潯跑過去說道。
在群汐舉着的橘黃燈光下,林青潯看見了滿秋通紅的眼睛。
指不定他哭了多少次。
光聽聲音完全聽不出來啊。林青潯想道。
沒想到滿家兄妹中,受影響更深的更深會是滿秋。或許正是因為滿秋內斂,所以他的悲傷是對內的,很難發泄掉吧。
“可以嗎?”滿秋問。
“沒有規定禁止,所以你想跟就跟吧。”群汐說道。
“謝謝。”林青潯跳上小船,小船搖晃了一下,但林青潯很快就保持了平衡。
林青潯上船除了讓船吃水更深外,沒有別的用處了。
翻譯一下就是——幫倒忙的。
他抱着竹籃,盯着滿秋划船的每一個細節。滿秋被他盯得好不自在。
“划遠點吧。”林青潯說道。
明明不是他在划船,卻在一邊指手畫腳,如果遇見脾氣爆點的,肯定會狠狠罵林青潯一句。
滿秋點點頭:“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
“我有一個問題,天上沒有星星,島周圍又沒有燈塔,你們是怎麼辨明方向的?”林青潯問道。
經過他仔細的觀察,他已經有了自信,哪怕下一次可以獨自出海也不會出現上次的問題了。
“星星?”,滿秋疑惑了片刻,然後解釋道,“我們平時出海也不會離島太遠,所以老手基本都不會有迷路的情況。”
“而且島上的每位居民都與巨鯨有着聯繫,雖然不及群汐那樣深刻,但是也足以指引他們歸航了。”
林青潯想,他就沒有這種聯繫的感覺。他在海上一漂,東西南北都不一定分得清。
“等你在島上住一段時間,你也會感受到這種特殊的聯繫的。”
林青潯歪着頭笑笑。
真的嗎?直覺告訴他,並不會。他和島上的人不一樣,但具體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來。
比方說,他看到巨鯨的第一個想法不是驚嘆,不是讚美,也不是崇拜,而是獨佔。
林青潯想要擁有這條鯨魚,哪怕這個想法聽起來太可望不可即了,他也不會放棄這個想法。
一般來說,人類遇見雄壯美好的事物都會生出“擁有”的想法,但是當一個事物美好到了近乎奇迹的地步,人們會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它。
或許自己缺乏的是敬畏心,又或者他的獨佔欲壓過了敬畏心。
“實在不行,我們還有羅盤。”滿秋說道。
林青潯問:“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我想出海需要什麼?”
“申請吧,向管理所申請。閑置漁船應該還有,大叔空下來的那艘就是無主的……”滿秋抿了抿嘴唇。
“經過考核后,考核就是……那個游泳划船的技能吧,然後你就可以自由出海了。”滿秋屬於有問必答的,並且生怕林青潯聽不懂自己拙笨的表述,解釋得很詳細。
“謝謝。”
“不用謝。”
滿秋似乎是覺得對話就這樣結束不太好,又強行續上了一個話題:“你會操作小船嗎?”
“應該會,可能是失憶前學的。”林青潯沒說其實就是他現學的,前後加起來花了也就兩三個小時。
說是“可能是失憶前學的”,也不能說他在撒謊吧,畢竟只是“可能”。
咦,這麼一想,他似乎還不喜歡撒謊呢。或者說他喜歡玩弄語言的藝術更加準確。
“好厲害啊。”滿秋說道。
“你出海想幹什麼?”,滿秋小心翼翼地說,“可以告訴我嗎?”
“欣賞風景。”林青潯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想去遠處看看。”
當然,那隻能算目的之一吧。
“你真了不起,我就沒有這樣想過。”
林青潯笑了一下:“你也肯定有些想法是我完全想不出的。因為每個人的經歷的和性格決定了,不不,這樣說不準確,更正一下是影響了思考的方向。”
“所以說你真的很厲害啊。”滿秋一臉羨慕。
“其實一開始,我以為你和我是同種人,但是相處下來發現完全不同。”
林青潯說道:“發現我可以一聲不吭,也可以十分健談讓你很驚訝?”
他想,真要這麼想你就大錯特錯了。
滿秋微笑,他看向遠處停下划船的動作。
“滿春下午的時候向我抱怨,說小林哥哥在她睡覺的時候偷跑了,不帶她玩。”滿秋說。
“啊嗯嗯,明天帶她玩。”
“其實滿春也很可憐,島上沒幾個她的同齡人,而且她的性格你也知道,所以她經常是自娛自樂,我沒能陪在她身邊。”滿秋說。
“別人可以說滿春可憐,作為哥哥的你不能。她不可憐,她是真心實意地享受一個人玩的樂趣。”林青潯認真地說。
“啊,說的……也對。”滿秋低下頭。
“或許我不夠稱職。”
林青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他說:“這個地點不錯,將籃子放下吧。”
“嗯。”滿秋點頭。
籃子隨着海水流向遠方,滿秋靜靜目視着籃子。
然後一個小波浪下去,籃子被拍散了。籃子裏的花散落開了,向周圍四散而去。而籃子裏的盒子還要漂一段時間。
林青潯把外套脫掉,笑着說:“真是個好天氣呢。”
滿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然後他就眼睜睜看着林青潯跳進了海水裏。
完了,他還不知道林青潯會不會游泳!怎麼辦……
他哪遇見這種離奇展開啊,當場慌了神。
“沒關係,別擔心我,等我一會。”林青潯在冒出個頭,朝着滿秋招招手。
然後他朝着海底潛去,海水的壓力壓得他頭疼。
海面上的聲音都與他無關了,周圍什麼都沒有,或許有小魚,但他沒注意。
林青潯閉上眼。胸前的白方塊像上漂浮,卻被他的脖子牽制住。
白方塊開始發燙,不知道為什麼林青潯有種直覺,只要使用,自己就能得救。
但他拒絕。
沒有氧氣罐下潛這麼深,純粹找死行為。
他睜開眼,朝某一個方向看去,然後露出個微笑。
“你會護佑我的對吧,巨鯨?”林青潯開始上浮。
“那就別讓我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