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無名之輩
何易只能勉強微笑。
“貴族三妻四妾是常事,但與常人發生關係卻是一樁莫大的醜聞,對位高權重的煙陰護國是這樣,對護國夫人更是如此。於情於理,我的出生都是錯誤,也不必追究殺手到底是受誰指使了。總之,母親的屍體被拋入江中,她那時年方二十,而我僅僅五歲。
“當時我的身體彷彿不受控制,只想追着母親而去,那人因為我是孩子便放鬆了警惕。我趁機跳入江中,江水湍急,一個孩子自然九死一生。況且當時兵荒馬亂,就算僥倖活命也只能餓死。”
何易一愣,白螢身材嬌小,五官精緻,面容略顯稚嫩,如果不是神色滄桑,說是十五六歲也沒問題,她怎麼可能經歷過三王之亂?
白螢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麼,“公子,如果在發育時三天都未必能吃上一頓飯,誰都會顯得瘦小。”
何易有些臉紅,連忙說道:“抱歉,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白螢輕笑一聲,瞥向窗外,其實她什麼也沒看,只是轉開目光,“誰也不會想到,我死命地抓着母親的屍體,憑藉這一絲浮力竟然沒被淹死。更巧合的是,我被衝上岸后,第一眼便看見了他。
“大當家一身軍人的青衣,可能是直覺吧,我明白他是我唯一活命的機會,便緊緊抱住了他的大腿。
“他緩緩抽出刀來,那刀的血腥味重到令人作嘔,‘天人還是常人?’,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我本想說天人,這樣更可能得救。畢竟在那個年代,飢荒時殺了常人吃肉都不稀罕,但不知為什麼,我想到了死去的母親,便緊咬牙關,再也說不出口。他笑了,‘不說話,想必是常人了’。我心想完了,閉上眼睛,只等長刀劈來。但遞來的卻是一塊熏肉,他說沒有鹹淡,將就吃。”
說到這,白螢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何易想起老兵的話:“多虧了他的身體,我才沒有被餓死”。
他一陣作嘔,“這熏肉……”
“公子,我能猜到這肉是怎麼來的,麻煩您別說。
他帶着我一路向北。夜裏我一閉上眼睛,便能看見母親被江水泡得浮腫的面孔。而他竟然會安慰人,給我講故事。
其實這哪叫什麼故事?他只是把他的經歷說了一遍,我越聽越傷心,不過哭得累了,也就睡著了。故事一直講到不久前,他經歷了一場大決戰,那就是後來的‘煙山死戰’。
他的‘故事’講完,我們也走到了安水城下,於是改換名姓,以父女相稱,也就是那時,我有了‘白螢’這個名字。
他叫我螢兒,我便叫他爹,我們從沒互相商量過。”
何易聽得入了神,渾然忘了案上的湯麵,“那你又是怎麼到西閣去的?”
“我被四閣看中,有資格成為侍女,他當時在安水城中尚無立錐之地,因此並未阻攔。我在西閣不放過一切鑽營的機會,天可憐見,終於在十五歲成為了煮茶的侍女。
在一次煮茶時,偶然聽某個閣官提起腐草的事,說有個商隊形跡可疑,成員多為煙陰老兵。我當時便知道是他,想方設法取得聯繫后,便做起了腐草的二當家。閣官們消息靈通,他們的閑談對於小小的商隊而言,都是珍貴的情報。”
何易道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西閣掌握通古術的聖閣官眾多,你如何在這些聖術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傳遞情報?”
白螢笑了,“公子,您會取念術對吧?”
何易點點頭,
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那您是留着取念術對付其他天人,還是一有力氣就將府里下人徹查一遍?”
他無話可說。
“我自小便生活在四閣,底細乾淨,況且高傲的天人只會警惕和懷疑另一個天人,絕不會注意一個身材幹瘦、貌不驚人的侍女。”她咳嗽一聲,似乎覺得自己失言,改口道:“說回正題,我在花圃收到了一張字條。”
說著,白螢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筒,打開,裏面是張字條,但上面全是些雜亂無章的符號。
何易心中一動,這今天看到的情報?
當時他誤以為那個豪奴才是腐草中人,完全沒防備跌倒白螢趁亂取走情報。
伸手接過,仔細看看,將其折了五六次,雜亂的符號逐漸拼湊。
白螢剛開始交出紙條的時候面露無奈,似乎早就料到天人都是一樣傲慢。但看何易動作熟練地摺疊,不禁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那紙條上赫然出現個六小字:“寧桓至,大仇報”。
“何爺爺也是煙陰老兵,是他教我的。他能這麼快取得你的信任,也是憑藉煙陰老兵和常人兩個身份吧?”
白螢沉默不語。
何易看看手中的字條,又看看白螢,心中暗嘆,這種小伎倆也拿得出手?
憑藉字條泛黃與磨損的程度,可以推斷這條情報是先前早就傳達的。況且江畔一炸,誰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哪裏用得着冒這麼大風險,未免太過多此一舉了。
那麼,今日的情報是什麼?
白螢將以往的情報給自己,想必也是有意魚目混珠,讓自己不再追查。
何易咳嗽一聲,“你知不知道他還和誰有過合作?想要在安水城聚集這麼多黑火,可不是一件易事,況且他貼身的那手絹還被人施了蝶影術。”
白螢搖搖頭,“這六個字是我們最後傳遞的情報了……”
“如果還有什麼陰謀,或許會有更多人因此喪命的。”
“公子安心,白螢以性命擔保。”
何易試圖引誘她交出今天的情報,“你還想再看看他嗎?”
“江畔那些無辜的死難者,也想再見家人一面。我作為始作俑者的女兒,有什麼資格呢?”
兩人相對無言,過了許久,何易才問出了那個他一直想知道的問題,“那老兵——也就是你的大當家,他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白螢嘆了口氣,眼神複雜,“公子,不是每個人都幸運到擁有名字。我的母親沒給我起名字,‘白螢’原本是大當家女兒的名字,‘香茗’是別人使喚我用的代號,在腐草中人人都叫我‘二當家’。那您覺得,我的名字是什麼?”
何易啞口無言,他以為自己深知民生疾苦,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個傲慢的天人。
江畔的冤魂有多少無名之輩,十七年前的三王之亂又有多少無名的死難者?他不知道,也沒人知道……
如果真的有聖天,那這些慘劇都是在它的默許下發生的嗎?如果真的有聖天,它會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嗎?如果它不能,那就由我來創造這樣一個國度,一個最崇高的理想正在何易的內心緩緩升起。
每個人都應該名字,他們不是“人口”,不是“勞動力”,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想要實現這人類最崇高的理想,卻要從人類最卑劣的慾望着手,那便是權力二字。
何易只覺得一陣頭暈,似乎又是後遺症,他緩緩伏在案上,“我有些頭暈,歇息一會兒……”
白螢的身影變得朦朧,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何易隨口應答了一聲,隨即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