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死而復生
天牢建成十字形,四周與中心都有塔樓,以便觀察監視犯人。
何易回頭望去,數座塔樓仿若利刃,直直插入一碧如洗的冬日蒼穹,此處靠近城牆與兵營,牆角處積着厚厚的骯髒積雪。
他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仍身處牢房。愧疚把他死死困住,那是辜負他人信任后的愧疚,是天人對常人的愧疚。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心中只有一句話:她不應該死。何止是她不該死?江畔無辜的百姓、煙陰一行人、那個老兵的妻女和母親,這麼多人哪個是該死的?
他們不該死,但有人該死。
那些只能看到權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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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他想通了一件事:
那個侍女是被老何發現的,他先跟副官確定了自己言行,再結合方才相遇時的情景,就可以輕易猜測出自己去了西閣,找到西閣,再順藤摸瓜找到那個侍女……不,事情可能更簡單,也許是副官拍了眼線跟蹤自己。
“若令叔貴如國君,我希望北閣的閣聖會是您!”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自己手中卻無半點實權,身邊所有人都是叔叔的親信。但成為閣聖之後,擁有了近乎通神的聖術,就有了做出變革的能力。
這或許是一條簡明的道路。
為此,自己需要讓叔叔當權,需要取得他的信任,慢慢架空他,最後掌握實權。不知不覺,朱紅的大門已經出現了眼前,何易抬頭望去,那寫着“閣君府”的牌匾高高在上。正午陽光燦爛,門分左右,門洞下依舊是幽暗的陰影。
老何已經為他安排了沐浴。
何易不喜歡有人服侍,遣退了僕人。他洗去身上的塵土與血腥氣,把臉埋在熱水當中,終於,他短暫忘記了這一天的疲憊、悔恨和愧疚。如果可以,他想哭一場,這是絕佳的時間,不會有人看見,弄出點水聲,也不會有人聽見,但是他哭不出來。
在意識深處,他知道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
一日奔波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他與煙陰護國的衛隊隊長結為至交,在黑林人的觀念里,他們還是非常重視這些的。這樣以來,只要叔叔以後與護國發生糾纏,無論是合作還是衝突,都要依靠自己。
他把頭靠在浴桶的沿上,身體靜靜漂浮在溫水中,思緒信馬由韁。
叔叔至今未娶,是為各方的勢力留把他結為姻親的餘地。何易很清楚叔叔的為人,他可能會迫於時局表現出滿足和退讓,但他的野心是沒有窮盡的,他絕不會滿足於依附世家大族……
何易忽然想起,今天是冬花節,也是他的生日。過了今晚他就十八歲了。
他沒有什麼紀念的想法,因為這沒什麼意義,如果非說有,那麼就只是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了。他還想到了另一件事,十八歲應該早已頂下婚事了,叔叔遲遲沒有安排,不知是存了待價而沽的心思,還是怕自己找到靠山後便可與他抗衡?
想到這,他不禁暗罵自己毫無志氣,將軟飯硬吃說得如此堂而皇之。
今天倒是遇到了不少奇怪的女人,蘭羅那中的神秘女人、死於非命的西閣少女,還有那個莫測高深的唐別月……
僕人的敲門聲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少爺,需要熱水嗎?”此時水早已涼透,看來自己睡了很久。
他抹了把臉,再次遣退僕人,走出浴桶,擦乾身體,換上一套渙陽的天青色圓領錦袍,領口處用黑線綉着象徵渙陽的流水紋。從屏風後面走出,
他微微打開窗戶。清爽的涼風一下就撲在臉上,天人體魄強健,他絲毫不覺得冷。
輕輕的兩聲敲門聲。
何易微微皺眉,但想僕人不會這麼快又來打擾,想必是何爺爺。
“請進。”
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沒聽見有人答話。何易這才回頭看去,他倒抽一口涼氣,甚至懷疑自己還睡在浴桶里。
眼前站着的竟然是那個西閣的侍女,她還穿着那身墨綠色齊胸襦裙。
難道叔叔騙了自己?
不可能,況且就算侍女沒死,她也絕不該出現在這裏。
“少爺,何公說您奔波半日未曾飲食,特命我來服侍您用膳。”侍女將松木托盤放在案上,其上是一碗熱騰騰的蟹黃面。
這是夢?
何易覺得腦袋一陣脹痛,如果說是夢,這夢是何時開始的?他閉上眼睛,身體靠在窗框上,覺得雙腿漸漸乏力,應該是要從夢中醒來了。
再次睜眼會看到什麼?他還泡在浴桶中?還是會看見昏暗的天牢?又或者說自己一直坐在江邊的大帳里,所有的景象都是那女人呈現的蘭羅那幻景?不,很可能壓根沒有那個神秘女人,也許自己早就在爆炸中失血過多,這一切都是他死前的幻想。
“公子!公子!”有人扶住了他,這份感覺卻是如此真實。
何易睜眼,只覺得天旋地轉。
“公子太過勞累了,吃些東西就去休息吧。”
何易強打起精神,終於確認這不是夢,心中喜悅之情難以抑制。他掙脫侍女的攙扶,回想起她剛才的話:“何公說您奔波半日未曾飲食,特命我來服侍您用膳。”
如此說來,這一切是何爺爺的安排。
他關好門窗,確認沒人偷聽,“你還活着,太好了。”
門窗關好后,屋內略有些暗。
侍女顯得拘謹了許多,退了兩步,低頭站立一旁,“托何公與公子的鴻福。”
何易心中有愧,這恭敬之言聽來反而覺得有譏諷含義,因此愈發不安。他走近幾步,想拉侍女坐下慢慢說,可她卻後退一步,眼神有些驚慌地看向門口。
何易生怕她說出來公子請自重之類的話,便不再靠近了,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麼,索性坐到案邊開始吃面。
瞥眼看那侍女,發現她雙手正不安地捏着衣角,“公子着惱了嗎?”
何易只顧着吃面,他實在是餓了,因為許久沒吃東西,麵條剛剛下肚時,只覺得胃裏一陣絞痛,吃了兩口,才微微好轉。說實話,他更在意這碗面,倒不大關心侍女是怎麼活下來的。
總之,活着就好。
他至少不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