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花下玄機
何易踏上通向西閣的石階。
四閣按照方位建在望月山上。上山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時間,去西閣的路尤其蜿蜒,途中能看到一大片盛開的夢羅花,但何易不懂賞花,他更喜歡去北閣的路,那條路上蒼勁的松柏會托起皚皚白雪。他很愛聞松油的味道。
如今,他什麼也不想聞。
飄蕩的陣陣花香,在他聞起來卻是血腥撲鼻,寒鳥啼雪,在他聽來像是百姓的慘叫,晴朗的日光是爆炸,空枝被雪壓斷也是爆炸……
他尚未從這場慘象中醒來,一旦閉上眼睛,眼前就是江畔無休止的噩夢。不,他從沒夢到過這種景象,因為他從未經歷這些,史書上描寫三王之亂總說“流血漂櫓”,他當時僅僅是知道這個詞,卻並不理解那意味着什麼。
多希望那真是一場噩夢。
現在還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更重要的問題是,蘭羅那中的女人是否可靠?
對方聖術通神,想害自己輕而易舉,沒必要搞這些花里胡哨的圈套。
何易又走兩步,忽聞人聲自樹林深處傳來,躡足走入樹林,冬季木葉盡落,視線格外清晰,遠遠望見一片夢羅花花田,其中似有人影,再走幾步,那聲音愈發清晰。
一聲清脆的耳光猝然傳來。
“我家主人要純種的‘星天’,你眼瞎嗎?”
何易躲在一株粗大的白楊樹后,偷眼看去,只見一名錦衣豪奴對倒地的侍女拳打腳踢,而侍女捂着面頰,竹籃翻倒,既不求饒,也不抗辯。
言語間,那名奴才似乎是在給主子採摘夢羅花。這倒正常,夢羅花無論煮茶泡酒,都是上等的材料。渙陽人以之泡酒,是為“絳珠甜酒”;而霞右人以之煮茶,則稱“梅雪香茶”。
何易見多了狗仗人勢的奴才,也不動怒。只是想到蘭羅那中的女人讓他來西閣追查腐草,緊接着就碰上這事,兩者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繫?
或許是這個錦衣奴恰好是腐草埋藏在四閣中的眼線,又或許是他背後的主子與腐草勾連?
他凝神細看,心中猛然一跳。
在那名侍女跌倒的附近,有一株赤月夢羅花被繫上了一條紅繩。他曾聽老何說起過,這是一種江湖上傳遞情報的方式。
再聯想到錦衣奴才方才的話語,何易心中逐漸勾勒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為了不惹人懷疑,這名錦衣奴才假借監督侍女採花為由,來此尋找同夥埋下的情報。可是採花的侍女卻被紅線吸引,下意識便要靠近那株被標記的夢羅花。錦衣奴才擔心暴露,便藉機發怒,以圖遮掩過去。
“住手!”
何易大喝一聲,走入花田。
那錦衣奴才一愣,停了動作,但眼神中凶煞之氣絲毫不減,斯哈斯哈地喘着粗氣,嘴裏不斷噴出白氣,“你……”
何易緩步走到那株夢羅花前,將之與錦衣奴才隔開,這個過程中一直留心觀察對方的臉色。
錦衣奴才打量何易一番,剛才的話卡在嘴裏說不出來,只能換了一番嘴臉,“讓公子見笑了,奴才們手腳不利索,我正教訓她們來着,污了您的眼,這實在是……”
何易準備多從他嘴裏套些話出來,便揶揄道:“這麼冷的天,就為了喝口茶,可真是辛苦尊管了啊。”
這是一種最簡單的套話方式,看似是敲打,但實則是確認對方採摘夢羅花是否拿來泡茶。
錦衣奴才忙不迭賠罪,“不敢不敢,小人做牛做馬是應該的,
反倒是吵吵嚷嚷掃了公子的雅興。”
原來如此,是泡茶,不是釀酒。這奴才的主子應該是霞右人。
“掃興是小,壞了禮法是大。”
他這麼輕飄飄一句話,嚇得那錦衣奴才登時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人一時糊塗,小人一時糊塗……”
何易見自己恐嚇的力度還不夠了,便手按劍柄,冷冷道:“你是常人,在望月山上膽敢如此放浪,我該把你格殺當場!”
錦衣奴才這次頭也不磕了,縮在原地,抖似篩糠,“求公子看在信公的面上饒了小人一條性命……”
信公?
何易心中一寒,腐草一事真與他有關?
這位老閣君正好也是霞右人,方才那錦衣奴才說他家主人要的是純種的星天,據說信公確實偏愛這種茶飲。一切都對上了……
忽然,何易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這應該過度使用聖術的後遺症。
他連忙抽出長劍,支在地上,以防失態跌倒。
可這一下嚇壞了那個錦衣奴才,他怪叫一聲,手腳並用地向後退去,壓倒一片夢羅花后,終於踉蹌着爬起來,逃命似地向山中跑去。
何易本想阻攔,但身體情況實在不允許繼續勉強,只能看着對方消失在山中。既然知道了信公或許與此有關,那個情報還留在了原地,他不過一個奴才而已,跑就跑了。
周圍的侍女噤若寒蟬,似乎是擔心面前的公子又把怒氣撒在她們身上。
幾個人試探着說了些什麼。
何易閉起眼睛,耳畔轟鳴,壓根沒聽清,揮揮手示意她們自便。
等他緩過來,再次睜眼,也不過是兩三個喘息之間的事情,但那一群侍女已然消失不見,由此可見常人對天人究竟畏懼到了何種程度。
只剩那個被打罵的侍女還在原地掙扎着起身,顯然那個奴才下手不輕。
何易走到她身前,伸手欲拉她起來。
那侍女的墨綠色齊胸襦裙是滿是塵土,竹籃打翻,星天夢羅花散落一地,她支撐着爬起來,肌膚被凍得發紅,地上的積雪微微融化。見了何易伸手拉她,只是謹慎地搖搖頭。
“小女子不敢。”
不知為何,何易覺得她不是不敢,只是她性格堅韌,無論是誰拉她,只要她還能靠自己的雙腿的站立,便絕不會依附於他人。
起身後,她先是拍凈身上的塵土,抓了把雪,揩凈泥污與血漬,將散落的夢羅花紛紛撿回籃中。
有那麼一剎那,何易覺得她是在撿拾自己的尊嚴。
為什麼有些人那麼蠢?他們不需要吃苦,不需要勞作,不需要思考。何易始終想不通這個問題,或許也不需要想通,因為重要的不是怎麼想,而是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