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陋室銘
屋不在高，有燈則明。碗不在深，有飯就行。斯是陋室，鳥獸成行。
這是柳燕青對顧氏父女小木屋的基本評價。
這倆的家境怎麼說呢，劉禹錫看了得連夜扛着房子跑路，諸葛亮和揚雄的茅屋破亭跟他們一比都算是豪宅。
小屋的門似乎從來都沒有維修過，木門傷痕纍纍，上面的爪印不計其數，野貓對此好評如潮；門上的貓眼不知是被啄木鳥啄出來的還是被子彈打穿的，反正只要不是被專業的鑽孔機鑽出來的就是了；塗漆門把手在經過屋主多次拔苗助長后嚴重向外彎曲，七八十歲的老爺子的脊梁骨都比它直；屋外牆壁上的油漆早已斑駁陸離，不是熬經了歲月的風沙就是慘遭了人類的魔爪；煙囪像是遭了火災，外邊儘是黑裏面全是灰，死火山看了直呼內行……
在柳燕青看來，如果這棟小屋是一個病人的話，那麼icu主任就又有的忙了。
不僅如此，由於位於森林深處，旁邊又有溪流環繞，人煙稀少再加上水草豐美，這獨特的地理優勢使得小屋附近的生物多樣性發展得相當可觀。光是會飛的就有蚊子、蒼蠅、蟑螂，能爬的有蛇、蜘蛛、蜈蚣，水裏游的有河豚、福壽螺、石斑魚……
看到如此其樂融融的生物圈，柳燕青忽然覺得除非是從小喂盅，否則沒人能解釋得清顧夢佳是怎麼在這種環境下長到13歲的。
然後就是屋內的情況。
懸挂在客廳中央的吊燈有着鐘擺的靈魂，不開燈的時候它就在那裏盪鞦韆，開燈的時候它就在那裏盪會亮的鞦韆；吊燈底下是一張比薩斜桌，這應該是屋主找不到稱手的磚了於是就隨便拿了幾本書墊在桌底下的緣故；位於客廳最左側的沙發早已風燭殘年，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的人最好不要隨便破壞人家的文物；客廳最右側沒有擺放電視，倒是有一排電視櫃，但凡在奶奶家住過的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裏面放的肯定是餅乾罐和毛線頭。
說到電器，家裏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都不夠恪盡職守。位於客廳角落的電扇天生自帶睡眠模式，扇一會兒歇一會兒，沒有人更比它懂得勞逸結合；位於廚房碗柜上方的微波爐很早就明白了職場法則，熱飯這事本質就是七分工作三分摸魚；有夢想不一定是件壞事，但當卧室里的空調夢想成為一台煙霧製造機時，你會覺得有夢想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歡迎冬天來這洗澡，浴室里的太陽能加熱器會為你提供終身難忘的冷水浴，同時也歡迎夏天來這避暑，顧夢佳會陪你一起喝放在廚房冰箱裏的雪糕。
那些問為什麼家裏這麼窮還買得起雪糕的，自製蛋奶棒冰和鮮果布丁愛要不要。
同時，家裏的水管還在實行每天八小時工作制，碰上周六周日必定雙休，這種執着的工人精神令資本家聞之落淚、利己者看了心酸。
從明天開始，逢一、三、五停水，二、四、六間歇性供水，怎——樣——！
以上種種就是顧夢佳的家庭狀況了，由於在下是個靈魂高尚品行善良的人，所以其餘的就不存心多說了，也不忍心多說了。
…………………………
在大致看了一下房子的狀況后，柳燕青將顧夢佳抱進了卧室，顧英俊幫她把孩子放到床上。
不知怎的，就在柳燕青準備彎腰放下顧夢佳的時候，懷中的孩子突然猛的把頭往旁邊一撇，她的嘴唇不偏不倚，正好擦過柳燕青的臉頰，這把從未遇到過此類情況的女警官嚇了一跳。
剛剛顧夢佳……是親了我一口嗎？！！！
一想到這個，柳燕青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不知道自己今天這是第幾次臉紅了，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動不動就臉紅！！！這對父女是有毒嗎？？！為什麼自己一看到他們就會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血液沸騰？！！自己平常不是非常冷靜的嗎？！！今天這是怎麼回事！！！簡直太失態了！！！
柳燕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對，不對，只是小孩子不小心碰到了而已，畢竟頭長時間地杵在肩膀上，再怎麼樣也肯定會覺得難受，顧夢佳她肯定是覺得累了想換個姿勢而已，自己剛才只是想多了，小孩子嘛，怎麼可能會懂那種事情！
在安慰了自己幾句后，柳燕青的心情明顯好轉了很多，起碼臉是不會紅的了。
…………………………
廚房裏傳來開水燒開的聲音，顧英俊從沙發上站起來，轉身走進廚房，過了不多久，他端着一盤熱茶和點心走了出來。顧英俊將茶點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隨後捧起一杯茶遞給柳燕青。
“辛苦你了柳警官，小夢十三歲了，應該挺重的吧？”顧英俊抱歉地笑問道。
“哪裏的話，小孩子能重到哪去？我在警校時的體能訓練可不是白練的，說真的，我感覺顧夢佳看上去真小，說是十三歲，感覺最多也只有八九歲，挺嫩的。”柳燕青呡了口茶，笑道。
“可能是因為小孩子涉世未深吧，氣質上給人感覺比較天真。”顧英俊想了想，說道。
“對了，話說回來，顧先生，您真的十年都沒有回過家嗎？您是因為什麼原因不回來看看呢？是因為賺不到錢不好意思回家嗎？”
“啊……不是的……呃……你也可以這麼理解吧……這個我實在是不好說……原因有點複雜……”
看到顧英俊有些慌亂，柳燕青連忙轉移話題：“那顧先生，孩子的母親去哪裏了呢？為什麼她不來幫忙照看一下孩子呢？”
“啊……哦！我愛人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照顧孩子。”
“是嗎？所以你是一個單身父親嗎？一個人帶孩子，那還真是不容易啊。”柳燕青嘆息道。
她抬頭看了眼鍾，快到晚上九點了。
“時間不多了，我得趕緊回局裏，接下來就長話短說吧。顧先生，我評估了你的房產和田產以及其他的財產，目前你所持電子幣加起來總共也只有一千多因特，房產和田產是不能變賣的，你們要靠它們生活，所以當務之急是你必須先找到一份工作，這是我的聯繫電話，一旦你找到工作后就立馬聯繫我，我會馬上聯繫醫院，醫院財務部會從你每月的收入里扣除10%作為賠償費用，剩餘的就是你和你女兒的生活費。若在還款期間發生任何財務危機，請立馬電話聯繫我，我會向醫院說明情況，請求他們延緩還期時間。還款數額允許增加，但建議盡量不要頻繁削減，以免影響個人信用。”
柳燕青邊說邊將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顧英俊，顧英俊接過紙條，仔細地將它折好放進口袋裏。
“電話很重要，不要弄丟了，有困難隨時聯繫我，祝你能夠儘快找到工作。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將會把你們父女的個人信息添加到當地公安機關的戶籍檔案里，在這之前我查過你倆的信息，你們應該是黑戶吧？戶籍電子檔里沒有任何有關你們的信息，沒有戶口的話你們以後若要去城裏辦事很多事情都是辦不了的，而且許多政策福利你們也享受不到。就比如說顧夢佳，她應該還沒有上過學吧？”
“啊，小夢確實沒有上過學，不過她一直在自學，家裏有課本，就是不知道她學得怎麼樣了。”
“這可不行，孩子的自制力通常是很差的，小夢必須要去學校上學。8月25號是各中小學校舉辦入學考試的時間，今天是8月21號，明天上午9點我將會帶兩位教育部的工作人員來就地考核孩子的學習情況，無論如何，孩子都必須接受教育，最好是先讓她進一個本地的公辦學校，否則孩子的前途就真的是令人堪憂了。以你們家的情況來看，學校是完全可以為你們免去所有學費和學雜費的，所以您不必為孩子的教育費用擔憂，政府會幫你解決很多問題的，前提是你必須把戶口上了。”
“好的，那戶口的事情就暫時拜託您了，這是我的聯繫方式，一旦戶口上好后請立馬通知我，這樣也方便我找工作。”
顧英俊遞給柳燕青一張字條。
“今晚我回去就幫你們把戶口弄好，明天你直接去找工作就是了，聯繫電話我先收着，以後都會有用的，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柳燕青放下茶，準備起身離開。
“等一下，我送你一程吧。”顧英俊跟了上來。
柳燕青擺手笑道：“不必了，你看上去已經很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我記得來時的路，反着再走一遍就是了。其實說真的，這片森林真的沒有我想的那麼大，我看了下時間，大約走了半個小時就完全走出來了。這麼看來，森林裏應該沒有猛獸之類的吧？”
“有野貓和野狗，不過都不怕人也不害人，既然不需要我送，那你放心走就是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顧英俊沖她微笑了一下，隨後便關上門退回了房內。柳燕青打開手環，調到照明模式，轉身準備離開。
“哦對了！柳警官！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顧英俊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什麼事？”
“33秒！從你生氣到平靜的時間是33秒！如果你以後要是生氣的話就先在心裏默數33秒，等33秒過後你的心情就會完全變好了！記住這個訣竅，生氣的時候在心裏默數33秒！你真的會少很多煩惱！”
顧英俊從窗戶里伸出半個身子，一邊用力朝她揮手，一邊喊道。
看到男人這副傻樣，柳燕青的臉先是一紅，隨後便快活地大笑起來：“噗哈哈哈！顧英俊！你真的是太可愛了！原來我剛才發火的時候你一直都在偷偷數秒嗎？我就說你怎麼會那麼認真呢，原來是在躲着干別的事情啊！不過謝謝你，作為一個經常發火的人，我可能真的很需要這個訣竅！真的、真的很感謝你幫我記住時間，超級感謝！”
柳燕青越說臉就越紅得厲害，到最後，她笑得都快喘不上氣了，自從爸爸媽媽去世后，她還沒有這麼開心地笑過，眼前這個男人真的讓她感到相當放鬆和解壓，她真的很久都沒有過如此快樂的時光了。
“那那那，那你早點回去吧，我我我先去睡了！”這下輪到顧英俊臉紅了。
“嗯！你快回去睡吧！33秒！我記住了！你的訣竅說不定我以後每天都要用的！快回去休息吧！我走啦！”
柳燕青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她一邊往後走一邊不停地朝男人揮手，趴在窗戶上的男人羞澀地望了她幾眼后便趕緊轉過身去關上了窗門，小屋頓時暗淡了下來，可能是男人已經回房休息了。
柳燕青將照明燈手環綁在頭上，一邊甩手一邊哼歌，悠然地走在來時的小道上。她又一次穿過了小木橋，聽到了潺潺的溪水聲，看到了升得更高的月亮，森林裏的螢火蟲比之前多了一些，樹杈上的貓頭鷹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晚風陪着路人在這裏遊盪。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現在看到的只是這座森林美好的一面。多年以後，當她再次回到這裏，有關父女倆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時間風沙的侵蝕令人感到無比恍惚，彷彿那個愉快的夜晚只是風的一場夢境罷了，而她則像是一個睡不醒的人，將自己所有的靈魂與記憶都暫停在了同倆人相遇的那天。
…………………………
顧英俊回到屋內，關上燈，草草洗漱一把后便準備上床睡覺，當經過顧夢佳的房間時，他忽然想起女兒沒有蓋毯子，晚上有風吹怕是會着涼，於是他便抱起一床薄毯朝女兒的卧室走去。
卧室的門是虛掩着的，顧英俊沒費任何力氣就將門推得大開，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女兒的房間裏，然後他就看到了異常奇怪的一幕——
風把窗帘吹得掀起，月光從窗外照進房間裏，顧夢佳沒有睡覺，而是直挺挺地坐在床沿邊，她的手撐在床上，整個人背對着顧英俊，這使得顧英俊完全看不到女兒的臉。月光投射在顧夢佳的身上，像是為她披上了一層銀色薄紗，顧夢佳把頭高高抬起，凝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着什麼。
“小夢，你怎麼……不睡了嗎？”顧英俊將毯子放在床上。
“爸爸，”顧夢佳忽然開口說話了，“警官姐姐的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
“啊？薰衣草怎麼了嗎？”顧英俊被孩子的話弄得有些匪夷所思，緊接着，顧夢佳就說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話——
“薰衣草的顏色像我的頭髮，薰衣草的氣味像我的媽媽。”
剛一說完，顧夢佳的身體突然猛地朝床上栽去，動作之快就像是被人抽離了靈魂一般，等顧英俊反應過來時，女兒已經倒在床上熟睡了。
剛才小夢是在……說夢話嗎？
顧英俊疑惑地想着，他將毯子輕輕地蓋在女兒的身上，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在確定孩子真的睡著了以後他才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同十年前相比，顧英俊的房間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無非就是灰塵多了億點、昆蟲多了億點、雜物多了億點而已。當他打開房間的燈時，無數顆飛舞的灰塵粒在半空中跳着迪斯科；他側身坐在床上，躲在床底下的蚊子含淚把他咬了個半死；他起身想躲，卻被絆在腳下的鞋盒教了做人；他好不容易從山高的箱子柜子裏找出紙和筆，然後房間裏的燈就打卡下班了。
東扒西扒了半天，顧英俊總算是找到了一盞小枱燈。他坐在桌子前，把燈點亮，然後拿起筆，開始在紙上寫東西。
約莫過了十分鐘，他總算是把自己想說的話都寫好了，顧英俊滿意地將紙舉過頭頂看了又看，簡直愛不釋手，要不是蚊子在一旁死命地提醒他“世界上沒有比打蚊子更令人解氣的事情”了，可能他這輩子都會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看下去。
顧英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將筆收好，隨手找了一重物把紙壓住，然後關掉燈，脫下鞋子，縱身撲上了床。
…………………………
夜晚的森林相當安靜，偶爾有風從窗外吹過，屋裏的人早已睡去，只有貓頭鷹還在樹枝間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