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政策帶來的變化是，一部分人迅速勤勞致富，比如彥亭在青山的協助下，又建起第二座房子，而且是出廈的純磚房，這就為青山的婚姻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也有少數人或者身體不行，或者過於懶惰，或者思路不清晰，心裏沒有譜路，光景始終搞不起來，看着周邊的巨大變化，心裏極度焦慮嫉妒，甚至走上不歸路。青林讀初中期間，村裡前後發生了兩起重大事件，至今令人談及色變。

第一件大事的發生沒有任何預兆，前街的彥世婚後不務正業，與妻子的感情日漸淡薄，兩人連個孩子都沒有。彥世此人身高馬大，濃眉小眼，面色赭紅，為人蠻橫無理，家庭經營方面一塌糊塗。一九八八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彥世將妻子拽着頭髮拖到臨街的門樓，在大門檻上用菜刀殘忍地殺死了妻子，其血腥場面相當恐怖。當時在附近遛彎的彥亮、彥武目睹此慘劇后，驚嚇地魂飛天外，以至於無法站立，扶着牆根連滾帶爬地逃回家中。

彥世隨即被公安局逮捕，后經鑒定為間歇性精神病發作，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十年牢獄期滿，彥世重回趙家村，村裡男女老少無不避之不及，然而彥世容貌已變，整日以微笑待人，並雄心勃勃地意圖發展自己的事業。

彥世的事業無非就是做大買賣，掙大錢。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大手筆，他與外地商人合作，批發購入了三大卡車的“北京風味”糕點，哪曾想包裝精緻的點心全是過期產品，已經長了白毛。為了挽回損失，彥世挨家挨戶推銷他的變質產品，村民懼於他的惡名，敢怒不敢言，每家都買了幾盒。彥亭和青林嘗了嘗彥世推銷的“北京風味”，味道屬實還是不錯的，實在是可惜了。彥世後來又做了幾筆大買賣，無一不是以失敗而告終。他後來終於認清自己的才幹，開始偶爾干點農活，並接受大家的接濟。

第二件事情的發生更是匪夷所思。前街彥玉家的光景十分慘淡，住着舊房子，家裏有一兒兩女，吃飯和日常開銷都成問題。莊稼收成不如別人，又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彥玉叔蒼白瘦削的臉難得一笑，整日唉聲嘆氣、眉頭緊鎖。彥玉嬸卻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生得皮膚白皙，身材高挑豐滿，村裏的某些幹部和富戶對她垂涎已久，坊間不時有風言風語傳出，這無形中更增添了彥玉內心的苦悶，長期的焦慮和自卑，使他的精神是越來越不正常了。

當年夏天的一個正午，彥玉的精神疾病突然爆發了。他手持木棍，先將前街彥生大叔家的大門撞開，奔進屋裏，將彥生劈頭一棍打得昏死在地，然後又跑到當時的隊長青富家裏，欲圖不軌，青富沒在家躲過一劫。彥玉躊躇了一下，原本想奔後街而去。不知是何原因，他跌跌撞撞往家裏的方向走去，最終在對門鄰居彥功家的大門前的一棵槐樹上上吊而亡。不久之後，彥玉嬸改嫁到外地，一個家庭就此破碎。

在歷史發展的洪流中，有的人不幸沉沒了，有的人卻勇立潮頭，即使失敗也不後悔。彥功就是一個敢於挑戰、不甘寂寞的奮鬥者，他開始創業時也已經四十五歲了。他租用了彥生家的老房子和整個院落，並投資改建為一個廠房。第一單生意就是孕婦尿的深加工。為此他僱用了廠里的操作工人，還招用了一批專門跑外收孕婦尿的農村閑散人員，青山就是第一批人員中的其中之一。

廠房裏購置了各類加工設備，有沉澱過濾設備、清洗乾燥設備、試驗設備、包裝加工設備等，廠房裏乾乾淨淨，讓人想起建築企業的工地試驗室。儘管廠房看起來有模有樣，村民們大多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相信孕婦尿能有什麼發展前景。事實驗證了村民的看法，不到半年孕婦尿加工項目就宣告停產了。有沒有回本，有沒有賺到錢，誰也不知道。反正彥功迅速將廠房改建為辦公室，開始了他的第二個項目——預製構件加工。

彥功以超低的價格盤下了廠房西側的一片空地，作為預製構件生產及存放基地。他馬不停蹄地到原材料生產場地考察鋼筋、水泥、砂子、碎石、外加劑、模板，以合理的市場價格購入進來。為了生產經營事業的順利開展，彥功僱用了一位初中畢業的女秘書，負責日常接待工作及資料整理工作、財務管理工作，可謂一人多崗、身兼數職，彥功將生產任務委託給一位農民出身的副經理后，將自己的主要職責定位在對外經營，以及與女秘書在辦公室討論市場規劃、內部管理、資料合規性，兩人的配合非常默契，村民們經常看到深夜裏，彥功的辦公室依然亮着燈，女秘書為了工作，甚至吃住在了廠房。

現在看來，當時工程的上馬顯然是倉促的，彥功連攪拌站都沒立起來，工地上也缺乏專業的技術質量管理人員，這樣的預製構件是如何生產出來的，質量是如何控制的，完全是一個謎。預製構件可不是打土坯，那是一套複雜的生產工藝流程。彥功看到了外地企業成功案例的表面，卻嚴重缺乏內部運營的深層次掌控。他們生產的所謂預製構件一塊也賣不出去，完全成為一堆廢料，工人及女秘書的工資成為長期債務。彥功的第二次嘗試徹底失敗了。彥生的房租收入也隨之成為泡影。彥功從此老實起來，不問世事，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三個兒子的學業和事業上來。

趙青泰是村裡真正的農民企業家。此人濃眉大眼、黑色面龐，低調沉穩、城府極深，對企業的運營管理知識進行了長期的學習，在城裏的企業里經過了各個崗位的錘鍊，對整個的市場形勢有着敏銳的觸覺和精準的判斷。他的鋁合金加工廠悄然開張，廠房大門緊閉，村民連參觀議論的機會都沒有。只是看到運輸車輛的進進出出，廠房內長年累月的機器轟鳴聲。趙青泰翻修了自己的房子，成為趙家村當時首屈一指的豪宅，不久之後把摩托車換成了小汽車，作為日常對外聯繫使用。幾年後，趙青泰捐款二十萬元，對村小學的教室、課桌、院牆、大門進行了大幅度整修。後來，趙青泰在城裏購置了幾處樓房，告別了趙家村的農村生活。

青泰也有他的操心之處，他的親弟弟青全，年輕的時候在婚戀方面受了點刺激，從此一蹶不振，整天瘋瘋癲癲的，話也說不利索了，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兒麻痹症患者。天天不務正業，就是找村裏的老頭小孩“下聯”，他們用石頭在地上畫好“棋盤”，用短樹枝作為棋子，蹲在地上瘋狂地廝殺起來，下到高興處，青全屁股一左一右地扭來扭去，完全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這種狀態，怎麼能成家立業呢？青泰父母早亡，“長兄如父”，照顧弟弟的義務責無旁貸地落到了他的肩上，青泰歲數不大，愁得頭髮都白了。弟弟今後的路怎麼走，精明如他，也說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