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全身放鬆的情況下,飢餓就如同不速之客一樣,范明曜肚子響個不停,用打鼓來形容在合適不過了,同時還伴有輕微的疼痛感。
范明曜呻吟了兩聲,一邊揉搓着胃部,一邊往商業街走。
從岳蘭鎮搬走後,何潔在老家穗河鎮貸款買下了二樓的小房子,兩室一廳的格局只佔用了七十多平米的空間。從那以後,夥伴與玩耍的衚衕從范明曜的世界裏消失了。
他記得,小時候調皮的自己和小夥伴們傍晚跑出家門,偷走住戶掛在門頂的葫蘆,那些五顏六色的葫蘆如同糖果一樣充滿誘惑,蜿蜒曲折的衚衕成了他們擺脫大人們追擊的最好躲避場所。
十年前的夏天,他有朋友、家人,十年後的夏天,他擁有了弧度、寂寞。
商業街兩旁大大小小的店鋪看上去很是繁華,但透過玻璃門往裏看,只坐了一兩桌的客人,范明曜看了一眼手機,確定是吃午飯的時間。他走進了一間十年前就存在的“砂鍋與餅”店鋪,老闆換了,但還是原來的味道,爸爸生前最喜歡的味道。
飽餐過後,他結賬離開了。老闆放下手中的工作,道了句“慢走”,略帶期待的口吻使一句客套的話包含了溫度,一個店鋪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沿着背陰的小路往前走,一對夫婦牽着手并行而走,之所以推測他們是夫婦,是因為他們的穿着打扮比較隨意,比情侶低調平凡許多。
“要不要買個西瓜?”
“今晚要回爸媽那吃飯,明天再說吧……你很想吃嗎?要不晚上買一個帶過去?”
“嗯……”男人說,“不了,他們不喜歡吃西瓜,還是買點蘋果吧。”
女人笑着點點頭。“那也好。”
范明曜心頭一顫,不明白為什麼如此日常的話題,聽起來卻讓人有種想哭的衝動。
兩人在門牌號為427的房門前停住了腳步,男人鬆開牽女人的手,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扣,輕車熟路的打開了門鎖。
“請問……”
夫妻兩人轉過身,面露疑惑,女人向丈夫所在的方向大胯了一步。
范明曜亮出證件,接著說:“我想跟你們了解一些情況,不知道方不方便?”
男人試探的問道:“請問是關於什麼事情的?”
“不知道您還記得十年前發生的一起自殺案件嗎?死者是住在426的范醫生。”
“不是已經結案了嘛!”
范明曜將事先編輯好的理由又說了一遍,不知還要再說幾次。“在整理案宗的時候,發現丟失了部分資料,需要重新編排一下,所以想跟你們了解一些當時的情況。”
“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應該幫不上什麼忙,不好意思。”男人一口拒絕。
“請等一下,不會打擾你們的太久的。我已經在李大爺那裏了解到了一些當時的情況,所以你們只將記得的事情告訴我就好,拜託了!”
讓男人改變想法的並非是范明曜卑微的乞求,而是李大爺這個人表現出來的友好之意令男人動搖了。
“你問過李大爺了?”
“是的,李大爺是個很親切隨和的人。”
“那進來說吧。”
范明曜點頭感謝。
寬敞的庭院停放着兩輛自行車,其中一輛銹跡斑斑,車筐內有一個醬色的布兜。靠近柵欄的那一側,用磚頭的廢料隔出一小塊兒田地,至於栽種的未成熟的植物,范明曜無法推斷。
鐵質的衣架擺放在空曠的地方,保證每一件童裝都能接收到陽光的照射。
女人將手杯遞給范明曜,男人忍不住好奇,開口問,“李大爺是怎麼評價范醫生的?”
“說他很熱心腸,是個很優秀的醫生。”
男人笑而不語,但笑容看上去很是奇怪,似乎有些輕蔑。
范明曜反問,“那您覺得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這算是調查的一部分嗎?”
“算是吧。”
“說實話,如果我跟李大爺的看法不同,你會相信誰的話?”
短短几秒鐘,范明曜腦海里浮現出十多種回答,但沒有最佳答案,只好硬着頭皮說了句毫無底氣的話,“那要看您說的是什麼了。”
女人打破詭異的氣氛,“我去弄點水果,你們慢慢聊。”說完,她踢了男人一腳。從男人身邊跨過的時候,女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案件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有重新調查的必要嗎?還是說你們發現了可疑的地方?”
“並不是您想的那樣。”
“也就是說,他確實是自殺了。”
“對。我想這個結論應該沒有問題。”
男人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額頭前劉海兒的倒影映在茶几上,與水杯的倒影重合后,如同一條暢遊在河裏的魚一樣得意的翹着尾巴。
“那在您眼裏,范醫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男人秒變冷酷臉,盯着范明曜的臉。“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范明曜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既然如此,我們也沒有什麼可聊的了。”委婉的言語,堅定的語氣。
“不不不,您誤會了。這世上的許多事情並非空穴來風,所以我相信您有這樣的看法一定是有原因的。”
“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男人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將紙盒的底部輕輕抬高,打火機便從盒子裏滑出。他一邊享受着吞雲吐霧的快感,一邊漫不經心的說,“我也是聽之前住在這裏的住戶說的,不過,男人的直覺告訴我,那個人的眼神不單純。”
“那個住戶說了什麼?”
“讓我想想……”男人如同幼兒園的老師一樣頗有耐心的說,“哦,我想起來了……她說范景平並不是個壞人,但不要單獨與他相處,尤其警告我妻子夜裏不要自己一個人出門,這是她的原話。”
“這話是什麼意思?”
“很難理解嗎?”男人彈了彈煙頭。“這個女孩曾經是范景平的同事,還曾傳出他出軌這個女孩的傳言,可就是這麼關係密切的女孩,說出了遠離他的警告,你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有暴力傾向?還是精神有問題?父親到底做了什麼?
范明曜搖頭,像個被老師訓斥的小孩子一樣垂着眼睛,既害怕知曉父親的秘密,又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與父親有關的一切,兩種矛盾的心理交織在一起,他有些後悔自己在魯莽下所做出的決定了。
男人捻滅香煙,口中吐出最後一口白煙,在手指觸碰到第二隻香煙的時候,表示友好的詢問道:“你要來一根嗎?”
“不用了,謝謝。”
“你不會抽煙,對吧。”
范明曜用沉默代表回答。
“你怎麼又抽煙了!”女人端着水果拼盤走進了客廳。
男人面露不安,笑容逐漸僵硬。
女人從男人的手中粗魯的搶過煙盒,用略帶不滿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成癮了,有點難戒。”男人試圖挽回損失的掩面。
范明曜嘴角微微上揚,表示理解。
女人在男人身邊坐下后,范明曜鼓起勇氣開口問,“那個,您剛剛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那個女孩與范景平是什麼關係啊?范景平的妻子知道這件事情嗎?”
女人瞥了一眼男人,似乎在說“你怎麼那麼多嘴啊”,男人抓了抓臉頰。
“他們沒什麼關係。”女人說,“我跟她有個共同的朋友,所以知道一些小道消息。他們就是上下級的關係,沒什麼特別的。”
據那個女孩說,范景平是個很負責任的外科醫生,對新人照顧有加,可是不知因為什麼,他毅然決然的辭去了醫院的工作,成為了一名心理醫生,許多人都不太理解他的做法,這其中包括他的家人、朋友、老師。可是女孩知曉他這麼做的原因。
范景平曾負責醫治一個手臂骨折的病人,這個病人患有自虐症,膚如凝脂的肌膚上滿是傷痕,形狀各異、新舊不一的疤痕令他有種莫名的窒息感,病人的父母整日淚流滿面,寸步不離的守着女兒,可女兒除了傷害自己之外,腦海里一片空白,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爸媽,我求求你們了,讓我死吧,好嗎?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這個畫面一天要重複多次,他們所說的一字一句如細長的針,深深的扎進了范景平的心裏。
後來,那個女孩趁父母睡着的時候,走到了醫院的樓頂,身體微微向前傾斜,便從高處墜落了,范景平就是其中的一個目擊者。
與肉體上的病痛相比,精神上的頑疾更容易被人們忽視,且最終演變成無法挽回的地步。范景平堅信,心理治療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她懂范醫生,所以無條件的支持他。”女人說,“可是,成功之後的范景平展露出獸性的一面,對她產生了非分之想。”
“怎麼可能,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啊!”范明曜反駁道。與夫妻兩人詫異的目光相對時,他意識到自己太感情用事了,急忙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范景平也許是真心喜歡女護士的,所以想跟她進一步發展。”
“你的意思是讓她當小三嗎?到時候被人戳着脊梁骨臭罵!現在的男人都這麼不負責任嘛!”女人雙手環抱於胸前,一副氣哄哄的模樣,眼神足可以在三秒鐘之內將身旁的兩個男人“殺死”。
“瞎說什麼呢。咱就事論事,怎麼上升到性別攻擊了呢。來,吃口蘋果消消火。”
女人撇過頭,對男人的討好不屑一顧。
“讓您見笑了,別在意啊。”
“沒事。如果我是大姐的話,興許也會說出這樣的話,是我太魯莽了,沒有從女性的角度去看待問題,實在是很抱歉。”范明曜向前卑下的彎着身子。
“反正范景平就是個變態。”女人心中的怒火徐徐燃燒着,不知是她曾經經歷過類似的事情,還是最近女性頻頻受到傷害的新聞影響了她。“不知道他到底禍害了多少個女孩,那種人死了最好,想必他午夜夢回的時候,良心過意不去,這才自我了斷的!”
“你去看看衣服是不是幹了,有幾件我明天必須要穿的。”
女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男人起身,將女人硬推出門外。男人笨嘴拙舌,轉移話題的語氣略有些僵硬。“那個吃點水果吧,這天氣怪熱的哈。”
“是啊,確實有些悶。”范明曜一邊回答,一邊從背包里拿出備用的原子筆。上一秒還握在手心的寫字筆被他生生折斷了,-塑料碎屑牢牢的扎進了手心。
“您有上個住戶的聯繫方式嗎?”
“那沒有。”男人說,“我們是交完錢之後,她才提醒說遠離范景平。說實話,當時真沒在意這句話,後來,看到他跟一個女學生拉拉扯扯,這才把兩件事情聯繫到一起。”
“會不會是范景平的病人啊?”
“哎呦呦,你不這麼說,我倒真忘了。他是心理醫生,接觸的人腦子都有問題……也許是我們誤會了。”
衣架相互碰撞,發出了巨大的金屬聲。
“您還記得范景平自殺那晚的場景嗎?”
“那是個冬天。前一天好像下了一場大雪,我記得我們這幾家門前的雪都是范醫生幫忙清理的,430那個小姑娘喜歡堆雪人,范醫生過去幫忙,還被她推倒了,吃了一嘴雪。”男人情不自禁的揚起了嘴角。“誰知,第二天他就自殺了,哎呦,那個場景太讓人記憶猶新了,怎麼都忘不掉。”
“范醫生的妻子當時在家嗎?”
男人擠了擠眼睛。“在家,哭的都不成人樣了,真的,從沒見她那麼狼狽過,429號的馬姐一直陪着她。說句不好聽的,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都沒那麼聲嘶力竭,他妻子都哭瘋了。他兒子倒是挺堅強的,不過從那之後,話就變得很少了,跟之前完全是兩個人。”
范明曜原以為自己的內心強大到鐵石心腸的地步了,可從旁人的嘴裏聽說自己的過去,仍然無法平靜心情。回憶之門被打開之時,他清楚的看到心臟已千瘡百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