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璞玉
白露時節,天氣轉涼,菊生比昨日起得晚了半炷香。
她邊打起哈欠邊洗漱穿衣,聽了一耳朵從左邊客房傳來的鼾聲,聲音不大,富有節奏感,越發催人犯困。可憐,她這個大活人,只能硬着頭皮,從廚房裏翻出一隻又冷又硬的饅頭,啃得直皺眉頭,爾後慢吞吞地走到前邊的店鋪,慵懶無力地卸下木板,開張璞玉記。
斜對門的曾秀才拜託她,打造剛剛病逝的陳大娘的玉俑,只剩下最後一道工序皮砣的收尾工作。她得趕在今日子時之前,保證玉俑拋光完畢,呈現潤澤玉色。
皮砣,牛皮所制的砣碾。菊生坐上水凳,腳蹬踏板,帶動皮砣快速運轉,其間不停澆水和解玉砂,忙活起來就是一個上午,不知疲倦。
「東家,我想訂製一隻玉俑。」來人的嗓音很好聽,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潤潤、冰涼涼,蠱惑着正愁喝不上冷開水的菊生。
可惜,菊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抬頭,只是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自從那位教過她一段時日讀書認字的白鹿書院院長陸琚,隨口誇讚一句璞玉記手藝不錯、價格公道,就吸引了一批讀書人爭相恐后地過來下訂單。家裏死人的打造玉俑,閑得沒處花錢的就要打造玉蟬,還四處胡謅璞玉記的玉俑是可以招魂的,把她折騰得夠累。
哎,陸老師,您還不如打我手板呢。
菊生不知默默地吐槽了多少回。
「東家,家母剛剛病逝。」來人的語調忽而變得悲傷。那是一種極需要傾訴的悲傷,像是結出一層又一層的蠶繭,隨時將自己包裹住。
菊生聽后,想起爺爺去世的那段時日,胸口悶得慌。
她再也忍不住乾渴,抄起木瓢,飲了一口用於澆玉的清水,感覺透心涼,甚是爽快。然後,聽得熟悉的哼唧聲,抖了抖小身板,竟是將少許水珠濺落在來人的衣裳。
「對不起,對不起……」菊生起身,從腰間摸了一會兒,發現沒有塞素帕,真是尷尬。她只能伸出一對帶有薄繭的雙手,替來人使勁地擦着衣角。
結果,來人不知是刻意還是矯情,喘出溫溫柔柔的氣息,像極了春天裏的貓叫,自然是招惹了一聲冷笑。.
菊生很想抱怨一句,這起床氣真夠大。但是,礙於來人在場,她鼓起粉嫩嫩的腮幫子,一屁股又坐回水凳,繼續皮砣工序。
「喲,這可是送上門的俊俏郎君,菊生怎麼不瞧一瞧。」背後的女聲,笑得洒脫,帶着慣有的痞里痞氣味道,還有點油膩膩。
你要是個大活人,遇見好看的男人,還輪得到我!菊生腹議道,實在不喜阿瑛這隻閑得沒事幹還浪費糧食的女鬼,總是逮住機會就打擾她幹活。
對,擼起袖子幹活,樓外樓新出品的灌湯黃魚在向她甩尾呢。
於是,皮砣轉動,菊生那雙烏黑得發亮的眼珠子便黏在玉俑身上,並沒有察覺出來人早已尋了角落裏的小木凳坐下,靜靜地看着她。
至於阿瑛,瞅了片刻,頓覺無趣,回後院幫忙搗砂研漿。
「菊生,你什麼時候相了這麼俊俏的小白臉。」隔壁的徐大娘是給這長安城西市永陽坊長春巷的大作坊燒火做飯的,每逢晌午拿點飯菜給菊生送過來,月結二十個銅板。
都說俊俏,菊生決定抬頭看一看,然後挪不開眼了。
楊柳風裁剪的小山眉凝聚着點點春光,杏花雨浸潤的丹鳳眼流溢出縹緲山霧,桃木簪束髮,竹青色袖袍,彷彿打從江南走過,要給菊生捎帶一枚南陽翠玉。
「東家,我餓了。」來人微眯雙眸,笑如春風。
語罷,菊生揉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將食盒遞給來人。
來人沒有推辭,打開食盒瞟了一眼,無奈笑道:「抱歉,這些飯菜是隔夜的,我怕吃了鬧肚子。東家若是不介意,我想請你去樓外樓吃頓飯,算作你為我打造玉俑的酬金。」
「你這小白臉怎麼說話的!這些飯菜出自大作坊,油水多、葷香足。若不是我瞧着菊生孤苦伶仃的,犯不着做了那好心當驢肝肺的蠢事。」徐大娘雙手叉腰,扯開喉嚨,拔高的嗓音猶如敲響的鑼鼓。
話音剛落,她突然站不穩,像是被人從背後狠狠地推搡一把,略微肥胖的身軀竟是機敏地轉了方向,準備撲倒在小白臉身上,趁機摸一摸這教人咋舌稱讚的玉白膚色,到底是什麼銷魂滋味。
然而,小白臉更加抖機靈,扔了食盒,閃躲得快。徐大娘摔個狗啃泥不說,還糊了一臉散發著淡淡餿味的飯菜,實在狼狽。
阿瑛拍手稱快,哈哈大笑,還打出胖揍徐大娘的手勢。
來人輕輕勾起嘴角,像是新開的璞玉,蘊藏潤美質感。
「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野孩子,果然沒有教養,以後休想我施捨你殘羹冷炙。」徐大娘利索地爬起來,罵罵咧咧,臨出門時小腿似乎撞邪,被人用力踢了一腳,感覺見鬼般落荒而逃。
菊生最怕阿瑛亂來,一時氣惱,腦袋暈沉。她試圖追趕出去,同徐大娘道歉,奈何整個上午都沒有好好吃東西,雙腿虛浮,不慎踩空,暈倒在來人的懷裏。
「小白臉,快帶菊生去看大夫!」阿瑛急得跺腳。
她總是忘記,她可是死去了上千年的女鬼。
語罷,阿瑛瞥見,小白臉微微調整姿勢,好像是想讓菊生躺得更舒服一些。爾後挽起袖子,玉白指尖竟是輕輕柔柔地劃過菊生的手臂,氣息變得曖昧起來,教阿瑛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看過的某圖,咳咳,不可描述的某圖。
我去,小白臉居然飢不擇食!
阿瑛來了脾氣,掄起拳頭砸下去,直接撲空。
「東家餓暈了,我帶她去樓外樓吃灌湯黃魚。」小白臉清淺一笑,打橫抱起菊生,踏上巷口外早已等候多時的馬車。
這話是對老娘解釋么?阿瑛暗自狐疑。
馬車的輪子已經骨碌碌轉動。阿瑛想追出去,卻被這刺眼的秋陽曬得渾身冒煙,只能看着馬車遠去而嘆氣。
菊生,你自求多福吧,說不定有段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