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揚眉吐氣
他顯然已全部答應下來了,但她的表情並沒有看出輕鬆愉快。
沈彤瑤望着窗外滿目的碎屑陽光,口氣變得低而幽遠。
“子徹!我也有條件要你在兵變之際給沐家死了的人立塔立廟。”
沈彤瑤想到了給予他父親般的懷抱的沐王爺、動輒抹眼淚的佟媽、王府里幾個丫鬟奴僕傭人家丁。
成百上千的人命如今應還在無主孤魂的四處流浪?
她的目光里有一層薄霧,轉向周圍的人群:“子徹!這幾個條件,你們都可以同意么?”
賀蘭子徹用潮濕的眼神與她對視片刻,心口處忽有隱隱作痛,連忙附身親吻她雙眸:“我全都答應過你!不過,多說好不好?。”
為何她說出這幾句話,聽到他耳朵里,卻愈聽愈像交代後事,令人莫名心痛!
“過一會兒,就會聽到你們的是!就這樣吧,求求你們不要再說話。”
賀蘭子徹把她抱在懷裏,語氣中有種他不知道的驚慌與恐懼!
沈彤瑤真的不再提其他要求了,靜靜地像溫順的小白兔,伏卧在它的懷抱里,領受它的撫摸。
賀蘭子徹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伸出手把她推了些,他站起來解開身上的外袍,把裏面的月色中衣暴露在外面。
沈彤瑤不解其意:“子徹,做什麼呢?”
“我們今天謀定了婚約。我必須要給你們一個定情信物才行吧?”
他說完伸手進了懷裏,在貼身的地方拿出了一張綠油油的、水嫩嫩的、形狀像荷葉的東西。
他用手捧住並遞給她:“我7歲時墜馬後身體一直非常虛弱。我那已去世的主人便把這塊青松石護心鏡給了我。十多年來,這塊護心鏡曾無數次挽救過我的生命。今天我給您送去。”
沈彤瑤連忙伸手擋住:“我一女人家不能用,還不如你穿上!”
他倒是倔強地把護心鏡握在手裏:“你能看上我的命嗎?我賀蘭子徹願把命交給你,望你好好保管好,別再叫我擔心,也別再叫我恐慌了!”
這麼一句話,簡直抵在了額頭上,連綿不絕,難以言表情義深長。
沈彤瑤手拿還帶着自己溫度的護心鏡聽到自己說出如此濃情蜜意的話,一時無法找到適合自己的回應,只能把身體柔軟地依偎在自己懷裏:“子徹你安心吧,沈彤瑤這一生,就屬於你一個人了!”
隨後幾天,賀蘭子徹便着手準備結婚之事,為轟轟烈烈地娶沐沈彤瑤為妻做準備。
渭南城裏的百姓雖認為彤瑤姑娘嫁了這樣個腿走不動、面有完膚的男人,真是冤枉了別人家的彤瑤姑娘,然而,誰又知道這個輪椅上的男人,心地卻絕好。
他不知從哪找來能工巧匠修橋鋪路自是不必多說,就是渭南城外那條因地陷殘破不堪的河堤他都讓人逐一加固和修復。
彤瑤姑娘原本溫柔善良,與這個輪椅上的男人,倒有些合拍。
連固執倔強的鐘爺爺都點頭哈腰地答應這門親事。
原因無非是韓先生有一天去藥鋪,跟鍾爺爺擺了一下午話,然後鍾爺爺豁然開朗,答應了。
幾個小孩一直記得那天院牆外,賀蘭子徹被彤瑤姐姐嚇到了面色蒼白、魂不守舍,起初是用賀蘭子徹划給壞蛋那種人。
但是賀蘭子徹教給宋三一招半式,這個宋三徹底倒戈,也拉着六丫頭一乾兒兒氣,集體拜倒賀蘭子徹!
沈彤瑤的心很是欣慰,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愜意啊。
各種跡象都顯示,自己與賀蘭子徹想要在渭南城快樂地度過一生,可謂萬事皆有可能,只要自己拉着賀蘭子徹這雙手,安靜地度過每一天!
偶然間,沈彤瑤還記得林諦文,記得自己這樣殘酷而血腥的小時候、記得墓室里,自己提着花雕酒醉後步履飄忽、語不成句時的模樣。
然而,這畢竟是一個背負國讎、身系蒼生的男子,而他卻是一隻翱翔在天空中的蒼鷹。
而沈彤瑤也清楚地知道他與賀蘭子徹是兩條愛在水裏自由自在地散步的游魚!
天空蒼鷹與水中游魚相斷不可能在一起!
婚禮定於數日後月底舉行。
但是宮赫子徹迫不及待一般,每到晚上,他就踏着黑夜來到這裏,爬到她床上,彷彿只有抱住她才能安然入眠一般。
沈彤瑤也逐漸變得習以為常。
有的時候兩人睡不好覺,干那事睡不好覺,指着扣緊的指頭,望着窗外薄薄的涼夜,說出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話語。
“子徹!要不要回來?”
“不要啦!恐怕回去后你還認不出我來!”
沈彤瑤走出屋子,望着窗外晴朗的太陽,以為明天就會由城南嫁入城北正式做賀蘭子徹的夫人,心裏還是疑惑那是他的夢想!
六丫頭跑出門外氣喘吁吁地往回走,帶來一身草屑:“彤瑤姐,子徹大哥叫我把話兒帶給您,說今晚不會來,叫您不要再等了!”
稚氣未脫的沈彤瑤將本應壓低聲音說出的話語如此響亮地說出,驚得沈彤瑤趕緊用手指按住嘴唇示意自己輕聲一點。
這賀蘭子徹是不是想讓滿城風雨知道自己還沒過門每天夜裏跟他混不混?
六丫頭猜不到自己的想法,把手裏色彩斑斕的春花交到眼前:“彤瑤姐,子徹大哥領着我們到山坡上摘花兒。他說,明天結婚時,就用這幾朵花兒為你們鋪就幸福之路。”
沈彤瑤笑着拿起鮮花放在鼻子上輕輕聞了聞:“哼!好香啊!”
六丫頭比眼前春花還燦爛地笑着,蹦着跳着走出家門來到宋三她們家。
沈彤瑤只知他心滿意足、其樂融融,如此強烈的快樂,總令人不禁要問那是否存在於夢境中、虛幻中!
她手擎着書卷在庭院裏坐着讀書,不久,剛還是萬里晴空的天,忽然電閃雷鳴、亂雲飛渡、像大雨未來。
也不容許沈彤瑤站起來走在廊檐下,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
雨水迅速形成趨勢。
沈彤瑤即使行動再快,但他身上的衣裳卻被雨打得半濕透了,他心裏為山坡上的採花之人而煩惱,不知自己是否會被雨淋到?
沈彤瑤換衣,望着瓢潑大雨,正抓心撓肝地發愁,卻見幾個高大彪形之人,押解宋三、六丫頭她們歸來,唯獨衣角微潤,沒有見過何等狼狽!
沈彤瑤才鬆了口氣,正準備拉着六丫頭給六丫頭換衣服時,為首一人忽然道:“沈彤瑤小姐,我師傅說今晚他不在,叫您不要等着他!”
“啊?”
沈彤瑤面頰通紅,這賀蘭子徹是否變了心?
哼哼,明天再走進他家門吧,看着我緩緩地把他整理好!
沈彤瑤後面牙槽被用力磨了磨,笑着生硬地回了一句:“知道!”
說罷趕緊扭頭把六丫頭帶到廂房。
直到傍晚時分,這雨才下得沒有停,而且越來越大了,一半也沒有看出要止之意。
飯後,沈彤瑤帶着衣服歪歪斜斜地坐在床榻前,緩緩地對明天的婚禮有了一絲牽挂。
下了那麼大雨滂沱,轎子是如何抬起來的呢?
那麼鞭炮遇水會響嗎?
自己滿臉妝容都要被雨淋花了嗎?
那麼大雨滂沱,來此觀禮祝賀的老鄉們,一個個還是不得淋落湯雞嗎?
反觀鍾爺爺,藥鋪應該又要忙起來了。
這樣一想,心就急了,居然一點睡意都沒有。
起身點燃琉璃燈盞,正要將白天未讀完的書卷翻出,繼續讀着,忽然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直接浸入鼻息,似蘭非蘭、似桂非桂、馥郁而難以名狀。
沈彤瑤正在感覺到這種香氣來的有點詭異,還沒來得及琢磨清楚其中的原委,眼前一亮,身體就變得柔軟起來。
渭南城在這一、二年裏,有許許多多人喪生。
多至生者,皆來不及逐一埋葬這些百姓,便於城西一空地上,掘一數人深坑,把無論死於地陷、瘟疫者,統統推入此坑!
通稱萬人坑是。
今開春日,渭南城人民驚喜地發現,在這個城西萬人坑處,竟延綿數里生長着一株鬱鬱蔥蔥、名不見經傳、狀如秋葵、色艷刺目的植物。
如果拔下一株這狀如秋葵之物,便可發現其根斷裂部位,有着紅艷艷若血汁,置於鼻中嗅之,且屍骨糜爛惡臭!
沈彤瑤一直認為這裏陰森森的,經常囑咐那群小孩,千萬不要接近這裏!
令她怎麼也想不到,一睜眼就醒了過來,原來是晨風裏妖冶着一朵絢爛血葵!
滿目瘡痍的血色使她猛地間從地驚起坐下來,口中無法自制地發出了短促的驚呼!
慌亂地四處看了看,一大片血紅伸展開來往前看,望不到頭,只剩下這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紅,刺得人眼生疼!
太陽正往東騰雲駕霧,天就像水洗了一樣清澈,不帶任何雜質。
沈彤瑤想起這是他與賀蘭子徹大婚之日。
婚禮上,他讓大家精心策劃了好久,還要帶上孩子們到山上去採花,隨時都可以用花為她鋪就幸福之路!
城裏有幾個巧婦早已經徹夜難眠地給她趕嫁衣去了,他們不允許她去見,並表示新娘結婚前不可以去見她做嫁衣。
如果看到,那將是不祥之兆!
可六丫頭看完,回來后滿臉羨慕地說道:“彤瑤姐,我要趕緊長大啊!我還得穿這麼美的嫁衣啊!這上面綉着七根絲線,是最美的花,和非常非常好好像會飛的鳥。”
今天她就是想在渭南城全境加持下,穿上精緻嫁衣,漂亮地娶賀蘭子徹為妻,從此幸福快樂白頭過一輩子。
沈彤瑤撐了撐身體,在一堆血葵中站了起來,她想離開這,想穿上嫁衣,想走上那鮮花鋪就的道路,想牽住賀蘭子徹,說出一句:我會!
風過處,血色花海泛起陣陣漣漪,沈彤瑤略顯暈眩,似乎置身於奔流不息的大海中,她無法辨清航向,隨時可能卷進大海一般!
深吸一口氣,瞅准個方向,輕拂眼前的血葵,大步踏過。
“哎喲!”
血葵叢中,忽有一人叫苦不迭,驚得沈彤瑤趕緊收住步子,身體踉蹌兩下方才站穩。
昨晚的暴雨,讓沈彤瑤想起了他明明在房間裏,今天一覺醒來卻無意中發現了他趴在血葵里的樣子,讓沈彤瑤還以為他要被惡意抓走到這裏來。
那時她東張西望了好幾遍,也沒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加之她內心急着要回去娶賀蘭子徹為妻,所以,她寧可相信正是自己才夢遊在這血雨腥風的葵花海……
但如今,這個像他一樣躺在花海中的男人是誰呢?
她嚇得倒退兩步,雙手已習慣地在腰間護情刀柄上方觸碰,若真遇歹人也不介意一刀捅死。
血葵抖索索地晃着,一道紅影嫵媚地從花海中直挺挺地站起來,它伸着身子做着幾道擴胸運動:“嗚嗚嗚,你們吵得我做夢都很開心!”
沈彤瑤看得清楚這個男人的面目,心裏如釋重負:“本來就是千讓啊!你們這樣還來嗎?算了吧,暫時沒有時間跟你們研究咱們怎麼來的。我有一件大事,先回來吧!後會有期啊!”
沈彤瑤喉嚨有點作痛,嗓音又干又啞,敷衍了事,接着踏着血葵向城南方向走去。
腳下的血葵咯吱咯吱清脆地響着,空氣中,血腥的氣息讓人噁心。
思及足下所踏之地,內埋屍骨萬千,沈彤瑤才覺兩腿一軟顫了一下,才趕緊離開這鬼斧神工之處。
對於那紅衣千讓來說,自己武藝超群,想走自然要分秒必爭,沈彤瑤也不願意為自己分心勞心。
心裏所想、所想,來了又去,卻只剩下了一個想法,這便是,快回去吧,換上那件無比美麗的嫁衣,踏着花鋪的道路,娶賀蘭子徹為妻。
這就成為她克服恐懼、步伐更堅定、速度更快唯一的信念!
返城后,沈彤瑤望着天上的日頭正為良辰已誤發愁,恰遇王二哥趕馬車路過,連忙上前伸手一欄下拽:“王二哥。”
一張嘴,沈彤瑤就發現聲音已達到碎裂的程度,不好聽就像鋒利利器刮在鐵質鍋底!
比剛在血葵花海,跟千讓聊天時,更難出聲。
車夫王二哥也好像被她嚇了一大跳:“姑姐,這丫頭有什麼事?”
沈彤瑤只當他昨晚在那個陰森恐怖之地酣睡一晚,面色很差,於是王二哥就以這種見鬼的目光看他。
還來不及向他說明,就趕緊從懷裏拿出一個金瓜子交給他:“城市……南方……藥物……鋪面。”
四字,就像一根刺鋸條划拉出喉嚨,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捂喉嚨,那……是不是也是因為昨晚在血葵地里睡大覺?
王二哥雖接過那個金瓜子,但他面帶難色地看着後面的車廂,回說:“丫頭,我這個車廂里有一個人,咱們正一家人趕着去吃木丫頭的喜酒。”
沈彤瑤驚愕一愣。
王二哥會用怎樣的目光?
自己是彤瑤姑娘啊,彤瑤姑娘站在自己的前面啊,怎麼會這樣說話?
沈彤瑤隱約感覺到事情哪裏不對,然而想了半天,真是辨不清個所以然,更多的是兼心焦、思緒多、更抓不到點頭緒。
馬車后帘子一掀,王二姨太探出來一張胖乎乎的大餅臉看着沈彤瑤催王二姨太:“咋還是不去啊?再晚開吧!”
沈彤瑤趕緊撲了過去,拉住王二嬸雙手用力晃了晃。
一張口,但只剩下一個模稜兩可的音節被擠出了喉嚨,剩下的,都隱沒於虛空之中。
沈彤瑤慌萬狀,只牢牢抓住王二嬸雙手,不斷晃動,目光懇求。
王二哥一邊幫忙翻譯一邊跟滿臉疑惑的王二嬸說道:“還不知從哪冒出來個小姐。我瞅見眼生得特別好,就說到城南鍾老頭子藥鋪。”
王二嬸偏着頭望着她片刻,看到她表情又苦又急,一個勁兒地指着喉嚨,估摸着她喉嚨有毛病,便往裏一使:“丫頭上,咱們把你送過來就是了!”
馬車必須往前開,車軲轆蹭地的響聲把沈彤瑤弄得像墜了噩夢。
這些,只是虛幻而已。
沒錯,他現在肯定是做了一場夢,昨晚睡覺前憂思過重,於是出現了那麼一系列怪事,血葵叢中醒了過來,喉嚨里出不來聲音,二姨太他們也不認得他,此林彼林,皆為夢!
沒錯沒錯,肯定就是夢想吧!
王二嬸在沈彤瑤身旁坐下來,饒有興緻地對周圍另一女子道:“你可知道,彤瑤姑娘今日與賀蘭公子大婚。那個賀蘭公子把渭南城裏飯店酒館全包了下來,說要三天流水席招待老鄉,菜也沒有贅述!”
“你們現在好意思喝她們的喜酒嗎?可聽說,前幾天你們也曾想過要將那個彤瑤姑娘配給路過的行商。”
對面女人及時地打在她身上,眼神中流露出羨慕之情,從王二嬸身上飄過。
王二嬸伸過手來,挽起髮髻,然後得意洋洋地拂去裙擺:“這是錦衣閣里新造的。長得漂亮嗎?這個彤瑤姑娘,不但是我們渭南城裏的一顆福星,也是我們王二嬸家的一顆福星。你看,我這件衣裳就蒙在鼓裏。”
說完高興地揚眉吐氣。
沈彤瑤坐那,聽到二嬸兒與這女人綿里藏針你方唱罷我登場,卻是一副素未謀面的樣子,心生疑慮。
自己是彤瑤姑娘啊彤瑤姑娘在他們旁邊坐着啊。
天啊,它究竟會鬧成什麼樣子呢?
為證明自己有夢,沈彤瑤已用完后,在大腿上使勁扭了好幾把,每把都痛得倒抽涼氣。
那麼痛苦,一定是現實中最現實的事情!
但她偏不信,扭扭捏捏地扭來扭去,一直扭到鍾爺爺藥鋪時,額上那顆黃豆大小的汗就開始往外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