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7 討人喜和討人厭(11)
日頭落在樹木之後,彤雲如胭脂舞空美不盛收,森林意欲挽留似地朝天邊伸展出無數墨綠色的手。
暮靄蒼茫,身陷其中卻只覺空氣透明而寧靜,像片清涼的夢般溫柔動人。
絲羅娜擺脫完被窮追不捨的霉運,一張小臉充滿運動后的嫣紅,猶如美酒煮透蝦子,似乎也因為這場黃昏而有了些醺然醉意……
“痛痛痛痛痛----”
卒不及防,整個世界在一陣劇烈起伏後生了顛倒。
半分鐘,緩過氣來的少女意識到剛剛馬在尥蹶,她被水珠似地甩了個灰頭土臉。幸好草地鬆軟,屁股只是肉麻麻地疼了一疼,她才能安然無恙地跳起來了。
“以一匹馬而言,你架子未免太大了吧?”
“咴?”
“即使是冒險神托世,可你現在遠看是馬,近看是馬,過去是馬……”她雙手支着小蠻腰,氣呼呼道,“如今再會長雙眼皮和染頭,也還是馬。”
月光像個堅如磐石的將軍,好整以暇地偏偏頭,杏眼如星,突然張嘴在少女頭頂打了個呵欠似的響鼻,蘆葉耳朵隨之輕盈地轉了轉,眉毛卻沒帶動一下---如果馬有眉毛的話。
它其實是眨眨睫毛,兩排小梳頓時起落如風中墨菊,同時出一連串就馬來說堪稱睿智的長笑。“嘿嘿嘿嘿嘿----”
[喂,它聽得懂你諷刺。
[……]拉長聲調的嘶鳴跟譏哨聲何其相似啊……少女又羞又惱,下意識就想揪揪馬耳朵警告警告它。結果忘記自己正散戾氣,愛馬也不再像過去言聽計從,所以甫一伸手,月光掉過去屁股,雙蹄輕輕踏跳。一張長臉毫不客氣地朝她拱來。
怦----
絲羅娜屁股再次吻上大地。胸口腦門為之一震,嘴裏立即嘗到一絲腥腥甜甜的味道。
這其實是個小衝擊。牙齒磕傷舌尖而已,但似乎有股莫明情緒開始拽住絲羅娜使她沒有立即爬起來。半晌。她突然像個小孩子似地,嚶嚶嗚嗚鬧起了彆扭。
“討厭!壞馬臭馬死馬,不管你是誰,快快還我地月光來!”
不知是太激動而無暇容忍對方的挑剔,還是摔痛與本能感到委屈。少女淺眸里開始水汽汪汪,嘴巴不斷念叨着自己是如何鬱悶並強烈地懷念原來的愛馬。
月光低低打了個響鼻,杏瞳前移,兩把小梳子好奇地上下起伏,朝天鼻孔徐徐張翕,配合眉骨輕蹙擺出一副研究她的表情。
彷彿多愁善感會暴露脆弱,絲羅娜雙手捂臉,被情緒牽動的懇切話語從指縫汨汨流出。她稱讚它曾經是多麼心思纖敏地精靈,只對別人矜高倨傲。而主人只要輕輕吹聲口哨或做個手勢。它就會手舞足蹈地跳到跟前舔來舔去,嘴裏甚至還咂磨着一些溫順地喃音。
咴……月光不再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了。簇跳着尾巴,主動放軟脖子走過來蹭她肩窩。
“哈,逮住你了,鳩佔鵲巢地傢伙!”
絲羅娜像養精蓄銳的青蛙,從蜇伏中一蹦而起,雙手纏頭裹腦地挾着兀自有些理直氣壯地馬,死命地揉它那叢可無挑剔的黑鬃。
她飈時氣勢猶如一場夏季驟雨,肌肉不怎麼見賁張卻極有技巧,把月光鉗製得終於眼神慌亂,無法再梗脖拉臉,堅如磐石的腳步也產生了動搖。
像給人粗暴地把所有弦都重重一彈的馬頭琴,月光每根寒毛都抖得豎了起來,桀驁不馴地低嘶高鳴着,掌蹄憤然刨開草皮一直把下面岩石也刨得火星飛濺。
它剛想伸腳起蹄,卻現脖子被所向披靡的力量壓得像給獅王咬住了喉管,除了窒息還是窒息。
“掙扎吧,你不是很有態度嘛?看看誰才是掌控大局地人!”
月光被成功地壓制在地,喘着粗氣。
[我說,斯諾爾克布蘭諾原本就是鞍轡與凡人勿近的神獸……]女亡魂教訓她道,[它好歹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不比月光有用多了嗎?]
[這根本不是誰更有用的問題!]少女在心裏大聲反駁。
銀翼擄掠她逃出勝國王宮的前後日子,那段特別孤獨的旅途,人與人之間信如危卵,回憶故又只見家朋凋零,因此絲羅娜才會對馬市上的月光同病相憐,義無反顧地收留了它。這頭馬兒敏感的對面卻是忠貞、熱忱和勇敢,即使那些親昵與依戀都來源於感恩圖報,最後卻像微光撫雲、清空籠山,處處給她無可取代的溫暖。
有時候,甚至分不清她與月光,誰會更需要誰多一些。
溫馨往日有如仲夏夜露,未見朝陽便成空似幻,如同家鄉一切故人舊事隨風消逝,任她再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無濟於事。
追不回來了,怎麼也追不回來了……回憶就是洋蔥,辣得人淚流滿面卻無能為力。
“你們根本不懂它對我地意義!”聲音衝口而出,半帶哭腔半帶猙獰,原本只想裝模作樣地臉色突然變成了燃燒的瀝青。“月光,我知道你可以地,把佔據你身體的怪物吐出來!”
“咴……”
像是嗚咽一聲,輕輕軟軟的,細如敲罄。
突然變得平靜的月光用一隻眼睛看着少女,晶瑩瞳孔像面打濕的黑曜石鏡子,映照出她整個但細小的身影。
這是年輕馬兒才有的特徵。一瞬間它彷彿不再是冒險之神,而仍然只是那匹在客舍馬廄靜靜吃乾草的頑馬,還在等待舊傷痊癒,眼裏帶點疲憊並謹慎地望着新主人。
一片顫動的樹葉,一個簡單直率得像塊煎餅的孩子。
那抹針形身影在深透的瞳仁里甚至就像掠過它記憶深處的可怕鞭影。
聽到熟悉的哭似的聲音,望着混淆了悲哀與痛惜的杏仁大眼,絲羅娜渾身一抖,再也強硬不下去了,雙臂不知不覺出現了破綻。
就是現在!
腿像上了彈簧,月光借屈伸之力做了個龍蝦翻身似的奇怪動作,絕不像一匹馬似地弓彈起身,又乘勢幾個縱步蹦出老遠。
不等少女回神,它長長伸了下腰,甚至沒浪費時間再嘶笑,四隻馬蹄緊扣地面,猶如密林里掠過一頭龍般地攸然躍起,轉眼消聲匿影。
“可、可惡……”被反算計了。絲羅娜深感智慧受辱,自暴自棄地把腳邊一叢蒲公英踢得白傘四起。
[別有所不滿嘛。它本體之一是火焰獨角獸,女亡魂安慰她,[若非手下留情,你早就變得比這些白毛還輕。
喂喂,女亡魂閣下,難道寄主跌個狗吃屎時你也不痛嗎?而且到底是誰在用那麼使壞的眼神取笑她們?
[我遇見它時,它還是頭星光月夜下閃閃亮的獅子呢,一晚就把燒山開荒的人全咬死了,害得幾百人到處懸紅追殺它。]
唔?!
[你說什麼?]絲羅娜抓住關鍵信息悄悄引誘地問。
[嘿嘿……總之,守林人之箭的詛咒不可消失,不管是取出箭還是把它趕出月光身體,馬都會死。]女亡魂舉言欲止地笑了笑,岔開話題道。
[哼,認為我有何不對就應該阻止我。]再說,走就走吧,最好別回來惹她睹“物”思馬。
[連本人都不想朝前看的話,是不會有別人置喙餘地的。]女亡魂望着青色閃電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另外,別說我沒提醒你,氣走它對你旅程沒有半分好處。]
絲羅娜有些賭氣地在心裏半聲不吭,掖起被枝條劃破的裙角用力地邁開了步子。太累了沒心情寫,今天終於寫出這段了。
馬兒月光並不算可有可無的角色,希望大家不要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