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師徒
()“子孝,別看了,那是你朝思暮想的人來了。”還是在深山林海中,距離之前黑臉鄔哥所在的山澗不遠,但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給他一張詳細到咫尺的地圖,若得不到要領,認不出這深山密林中的路,恐怕也和一個盲人能摸到這裏的概率差不多。
說話的,是一位目光有些渾濁的老者,他微躬着背,雙手負在身後,一身連體長衫與他的身材並不十分般配,略長的褲腿都是別到腳踝又自然滑落,露出半雙沾滿泥濘的布鞋。這樣一個老人,恐怕隨便丟在一個熱鬧點的大街上,都不會惹來什麼特別的目光,但在這裏,在這個林海之中,他卻彷彿隨時都會化在這一片自然景物里,如魅如魘。盯着他看,彷彿一眨眼,就會消失一般。這聽起來也許有些荒誕,但若用另一個人的視野來看,恐怕就不是那麼誇張的描述了。
子孝有時很傻,非常的傻,如果非要用一個例子來讓你了解他傻到一個什麼程度,恐怕不甚能詳,比如有時早上有隻鳥在他頭上拉了一泡屎,他甚至可以一天時間都彷彿沒有發現般,就頂着那泡糞便,做完一天自己該做的事,然後睡覺。如果你要問那泡屎呢?恐怕只有他每三天洗一次澡的時候,才會‘順便’弄掉。再比如有時他會覺得太陽很有趣,然後就爬上林子裏最高的樹,一呆就是一天,什麼也不做,就看太陽,從早看到晚,呆到晚霞結束,星光撒在他身上,才後知後覺地躍下樹梢。
但他真的是傻子么?長衫老者可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說他徒弟傻,因為這個徒弟可是他放棄了孩子,放棄了家庭,不管不顧,隻身一人帶着他,穿過千軍萬馬,踩着無數人的鮮血,逃進這荒山老林里來的。若有人當著老者的面罵他傻?老者可能不會多說什麼,頂多多看你兩眼,但入夜之後,你會在你沒來得及發現什麼動靜中,死於永眠。他是誰,恐怕就算是以前認識他的人,現在也無法將他認出,唯有偶爾來這裏看望老者,以及子孝的某個傢伙,才略微知道一些這個老者從前顯赫的身份,封號中帶個國字的,可不是路邊隨便找個阿貓阿狗,就可以走馬上任的。
被老者叫做子孝的是一個同樣穿着連體長衫的青年,身高平常,塊頭平常,就連五官都十分平常,他只比老者略高一個頭,一身連體長衫到是十分合適,看起來,彷彿老者身上穿的,就是以他身材裁剪的衣服。
之前,他有些呆愣地看着黑臉鄔哥之前所在的山澗方向,雖然無法確切地聽到那山崩地裂般的聲響,但他能感覺得到那裏似乎放生了什麼,目光就彷彿和在看太陽時一般,有些呆愣。然而因為老者的話,他的目光卻突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熱切,同時,還有一種期盼。
老者默然,沒有再多說什麼,他不是一個善於與人交流的人,至於他這個徒弟,他更是幾乎沒有跟他正經溝通過,總是一個在說,一個在做,彷彿是一種默契,但又彷彿什麼也沒有。他甚至有些忘了,上一次與這個徒弟對話,是在什麼時候。
齊子孝的普通青年轉過身,看向在他眼中,一直是亦師亦父的老者,說實話,他內心之中其實是有些害怕這個人的,那不僅是十年前,那個年幼的他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血雨腥風,第一次見到那麼多死人,第一次徹底明白了說書人口中殺人如麻,以及殺人不眨眼的意思,更是因為經過十年前那一戰,來到這裏安定下來后,老者身上發生的一種變化。他讀書不多,但勝在未認識老者前,曾經跟在過一個說書人身邊混飯吃,耳濡目染,所以他知道許多生僻的詞彙,比如形如鬼魅,比如yīn魂不散,等等等等。那就是現在,他的感官中,老者此刻那種隨時會飄然而去,或是消失不見的狀態。
他很怕,這種怕有因為依靠,而患得患失,但更多的,是這種如同陪伴在鬼魅身邊般的感覺,所以自從十年前,他便再沒有和老者親近過,即使朝夕相處,甚至是僅有的兩個人,生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大多數時間都會選擇默然,沉默以對,這不僅是因為他的xìng格,更是老者給他的無形壓力。只是奇怪的是,老者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老者在教導他,而他不敢有任何怨言地去遵守。
但這種情況隨着一個人的到來而悄然發生了改變,那個人給子孝的印象很親切,甚至有種久違的家人重逢般的感覺,也是從他身上,子孝知道了老者這種模樣,還可以用另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天人合一,這感覺,可就與之前自己印象中yīn氣沉沉,鬼氣森森大不相同了,用說書人的話來說,這就有了一種仙氣,那是飛來飛去,高人的表現。
所以子孝最近也終於開始慢慢地轉變了自己對於這個師父的看法,漸漸地,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也就多了起來,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一個在說,一個在做,但至少,那個人的到來,無意間解開了他多年的心結,讓他平rì里的進步神速,用一rì千里形容恐怕有些過,但至少在老者眼中,他看到了那久違的厚望,倚重。
當然,除了這個原因,子孝對於那個人的到來,還有另外一個因由,那就是他每次都會帶來一些不同的趣事,那是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雖然大多是戰事,但其中,也不乏酒街巷弄里的瑣談,他覺得很有趣,至少比爬上樹梢看太陽,比每天都在站樁,打拳,照老者的意思鍛煉自身有趣得多。
而這些小細節,又怎麼可能瞞得過老者,只是他不是會在意那些瑣碎的人,至於自己的這個寶貝徒弟,只要他能不斷地進步下去,任何可以帶來這種進步的契機,事物或個人,老者都不會反對。只不過對於將要到來的某人,他依然無法發自內心地歡迎對方,甚至若不是更深沉的原因,他恐怕會帶着自己的寶貝徒弟,去更遠的地方,徹底遠離這個亂世也不一定。
“走吧,他要到來,起碼還需要兩個晝夜,今天你也別傻站着了,就去把後山那隻剛下崽的小貓趕一趕,省得與他碰上,遭了意外。”老者語氣平淡,青年更是沉默寡言的典範,只是略微地點了點頭,便緩步走向林海深處,不一會,便只剩下微風吹動山林所發出的颯颯聲漸行漸遠。
翌rì,山風凜烈,偶有虎嘯猿吼之音,也是被山風死死壓住,快速消弭於林海之中。又一rì,大雨傾盆,百獸具寂,整個山林,只有雨打樹葉發出的嘩嘩聲。大雨一直下到第三天午夜,才漸漸平歇,到了早上,便是一片封山的大霧,百步之外,不見物影。
一座木屋,坐落於一塊林中空地邊上,屋不大,分兩間,一間正炊煙裊裊,一間則多了個平棚伸出屋檐,用以遮風擋雨。
此刻老者就站在平棚之下,他依舊微躬着背,目光也依舊渾濁地看着眼前一片迷濛的白霧山林,耳畔邊不時傳來悅耳的鳥鳴聲,令人心曠。
叫做子孝的徒弟則在兩間屋子間不斷來回,手中偶爾是些柴薪,偶爾是些碗筷,等他好不容易忙完,才終於來到老者身邊,也不說話,就傻站着,更沒有半點yù言啟齒的模樣。
“吃飯。”老者看了一眼白霧瀰漫的林子,沒什麼神情變化地轉過身,走進屋子,而子孝也就那麼跟着,只是在回身的時候,多看了一眼白霧深處。
深夜,一輪明月高懸半空,白天還濃霧瀰漫的山林,到了晚上卻呈現出一種明凈琉璃般的澄清之景。月明而星稀,整片山林除了偶爾微風拂過,便不再有什麼聲響,就連蟻蟲都彷彿滅絕了般,不聞動靜。
子孝已經睡下,他總是很準時地入睡,而白rì,則很準時的早起,劈柴生火煮食練功站樁等等等等,當然更重要的是照顧老者,或者更確切點說是服侍他,令他在這種荒山野林中,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不便。可以說,子孝已經是一個十分合格的弟子,不說出師后打遍天下無敵手,單單是以這個時代的禮儀孝訓來說,便不負他讀過幾年書的窮秀才老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
而與子孝相反,本該比子孝先一步睡下的老者,卻反常地早醒了過來,他不急不緩地起身,然後步無聲息地從木屋裏走出來,一直走到白天所在的平棚下。他的面前,是蓊蓊鬱郁的樹木,在月光下,拖出一條條yīn森森的影子。
他就這麼靜靜地站着,在這個被平棚yīn影所遮掩的月光下的小屋前,如同一條隨時都會消散的鬼魅。
山林,依舊靜悄悄地,偶爾微風拂過,送來一陣樹影婆娑的沙沙聲。這一站,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寂靜的山林,被一種很輕,同時富有節奏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一條比樹影還要濃上一分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從老者此刻所在看去,那是一個下坡的地勢,然而,對方卻彷彿早就知道老者會在這個平棚里等他似的,露出了一口即便在月光下,也顯得有些潔白的牙齒,率先張口歉意道:“實在抱歉,左老先生,我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