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女情深?
時值初秋,夜雨寒涼。
窗縫中有風漏進。韓兆在床上輾轉一夜。
到了天明時分,他想要起身,卻見門外已有一隊宮人匆匆走過。
那些宮人個個神色恭謹,謹小慎微。端着金杯和手帕等物,朝養心閣寢殿而去。
他知曉,那些人當是伺候聖人起身的。
而直到他起身,扮作洒掃模樣,看到蕭靜姝帶着一眾宮人離開,蕭靜姝也始終沒有派人叫他隨侍。
韓兆眼神微斂。
初秋的風吹過,捲起又一地落葉。韓兆將這葉子掃盡,微微抬手,撫住昨夜受傷的右臂。
蕭靜姝沒有上朝。
此刻將將卯時,離上朝還有大半個時辰。
她拐道去了慈壽宮,給太妃請安。
太妃姜氏,是她和蕭遠之的生母。當初,蕭遠之正是在慈壽宮中喝茶,同母親講話,突然之間,口中流血,暴斃而亡。
蕭靜姝一路來到慈壽宮前。
宮門口,已有宮女在等着她。等到了寢殿門口,蕭靜姝揮退眾人:“都下去吧,孤要和太妃單獨說說話。”
一眾宮人退下。
蕭靜姝邁步進了寢殿門。
才進去,就有一股濃重檀香襲來。姜太妃正跪坐在一尊佛像前,敲着木魚。聽見腳步聲,姜太妃轉過頭來。
看到蕭靜姝的那一刻,姜太妃眼神恍惚,倏然之間,流下淚來。
她怔怔起身,踉蹌到蕭靜姝跟前,顫聲道:“遠,遠之……”
淚水從姜太妃臉上滑落。
蕭靜姝深吸口氣,低聲道:“母妃。”
姜太妃的手,在即將觸到蕭靜姝前,生生頓住。
她後退兩步。
突然間,她愴然開口:“是了……靜姝……你來了……”
“母妃。”
蕭靜姝微微蹙眉:“孤是蕭遠之,母親的皇兒。母妃難道是思念妹妹太過,誤將孤當做了皇妹?”
早在十日以前,蕭靜姝便着人一把大火,燒了穹安寺。
待火滅盡,寺內被搜出一句已被燒成焦炭的屍首。
那屍首面目全非,已然辨認不出模樣。
但屍首的手腕上,帶着一串玳瑁。那串玳瑁,是當今聖人的親妹妹蕭靜姝,從不離身之物。
加上蕭靜姝的貼身宮女出來作證,那具屍首,便被認定為長公主,蕭靜姝。
蕭靜姝既死。姜太妃的悲痛總算有了出口。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寢殿裏安置佛像,日日誦經,為亡靈超度。不過幾日光景,姜太妃便瘦了不少。
蕭靜姝提醒着姜太妃她的身份。
隔牆有耳。慈壽宮雖是姜太妃的地方,但說不準就有哪個宮女侍衛,是齊家或者沙秋明的人。
姜太妃低下頭。
一串眼淚從她臉上滑落。
她倉皇擦着淚珠,勉強笑道:“是,是哀家糊塗了。皇兒且過來說話吧。”
姜太妃將蕭靜姝引到內室。
內室中,掛着一副肖像。
肖像上的人,長着一張同蕭遠之、蕭靜姝,都有七八分像的臉,分不出來到底是誰。
畫像前的插香裊裊出着煙。
蕭靜姝心中忽然有種荒唐的感覺。
是不是如果真的是皇兄活下來,而她在穹安寺被燒死,母妃會更為快意?
這念頭出來,蕭靜姝手掌微緊。
而在此時,姜太妃已將一盞茶,放在蕭靜姝跟前。
自從“蕭靜姝”死後,姜太妃在寢殿設置佛堂,就不許宮人再進來伺候。
因此,現下殿內除了蕭靜姝和姜太妃,再無他人。
蕭靜姝抿了一口茶。味道清苦,她低聲問:“母妃……這段日子,可有神志恍惚,口誤說出真相?”
方才姜太妃見到她,方寸大亂,她擔心如果姜太妃對哪個宮人露出馬腳,會泄露秘密。
姜太妃怔住,而後搖了搖頭。沉默半晌,她突然問:“皇兒,若是哀家不小心露出了一星半點的馬腳……那你,又要如何?”
蕭靜姝果斷開口:“那就將那些知道了這件事的人,統統殺掉。包括他們的摯友親朋,也都殺死。只有這樣,才能永絕後患。”
太陽漸漸升起來。
姜太妃臉上抖動了一下,忽然苦笑出聲:“是了,哀家還在想些什麼?若是有其他人知道了這事,必然是要都殺掉的……皇兒一貫如此心狠,便是自己的手足沒了,也沒有半點傷心,反而能夠立刻起意,換上龍袍,坐穩皇位……可惜,可惜你那手足生前,對你萬般呵護,他對你,對你……”
姜太妃忽然顫抖起來。
她掩面,不可自抑,淚水簌簌而下。
蕭靜姝閉了閉眼。她只覺胸中萬般情緒都要噴涌而出,卻又被她自己生生按住。
這是她的母妃。
她痛失愛子,心中悲慟,她……應當要能體諒的。
蕭靜姝抬頭望了一眼那畫像。
畫像上,和蕭遠之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張臉,正騎着馬,快活肆意,對畫外的人微笑。
蕭靜姝心中有酸楚涌過。
她的手在膝上,鬆了又緊,緊了又松。
她何嘗不想念皇兄?但皇兄已經沒了,她所能做的,便只有替皇兄坐穩這個皇位。只有她在這個位置上掌握了權勢,她才能保住母妃,保住皇兄的血脈,保住她這一脈的族人……
才能,將那幕後的魑魅魍魎糾出,為皇兄報仇。
姜太妃還在嗚咽哭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
姜太妃眼睛紅腫,抬袖擦拭眼淚。蕭靜姝低頭,笑了一聲:“母親,是在心裏責怪兒臣嗎?”
“……沒有。”
姜太妃沉默半晌,開口。
她勉強笑了一下:“皇兒都是為了哀家,哀家怎麼會不知曉?哀家只是難過……只是……”
姜太妃說著,又哽咽着,無法出聲。半晌,姜太妃道:“皇兒此次來,是有什麼事要說嗎?”
“……是。孤已在沙秋明身邊,安插了一枚棋子。齊家那邊,近期也會有所動作了。在慈壽宮內下毒之人……孤,會查個明白,請母妃放心。”
蕭靜姝答着話。
姜太妃怔了一下。
下一刻,她陡然緊張起來:“靜姝……不,遠之。你在沙公公身邊安排的人,是否可靠?是太監,還是宮女?那些宦官最不可信,他們的心,最是狠毒!……”
先前,在慈壽宮內,為蕭遠之和姜太妃上茶的人,便是一個太監。
待蕭遠之毒發后,蕭靜姝火速回宮,着人秘密處死了那小太監,又殺掉了在小太監下毒后,和他有過接觸的宮人,以此種方法,將蕭遠之被毒的消息,徹底鎖在慈壽宮內。
那小太監口風極緊。待到被活活打死,都沒說出一個字。等屍體沉到井裏,蕭靜姝才在那小太監的房中發現一塊黑炭。
夏日裏用不到炭。那炭,是小太監吞到喉中,用來毀掉他自己聲音的。
此事之後,謀害蕭遠之的幕後黑手便徹底沒有蹤跡可尋。而姜太妃,也是自那后,徹底恐懼上了宦官。
蕭靜姝平靜道:“那人是個宦官。宮女色誘太過明顯,沙秋明不會信任。只有用太監,才最穩妥。那太監不是誰的人。孤在宮道上時,碰到那小太監。他見了孤,神色怔忪,還是身邊的人提醒了他,他才下跪。如果是沙秋明或者齊家等人安排進來的太監,那這人不會如此沒有眼色,也不會沒有見過孤的畫像。因此,這人確確實實,是個無主之人。”
“孤身邊可用的人,沙秋明大多知曉。於他而言,孤的許多親信都是熟面孔,因此,需得找到個生人,他才會去不遺餘力拉攏信任。母妃且放心。有孤在……”
蕭靜姝頓了頓。她低頭,不知是悲哀還是安慰地一笑:
“那些殺了母妃愛子的人,那些對母妃和蕭氏有威脅之人,孤,都會收拾得乾乾淨淨。”
蕭靜姝站起身來。
姜太妃怔怔看着她。
蕭靜姝手邊的茶水,還剩了一半,沒有喝盡。
姜太妃道:“皇兒……”
她看着蕭靜姝,忽然覺得,這個從小不甚寵愛的女兒,看起來如此陌生。
蕭靜姝沒再說話。她轉身離開。
而等到蕭靜姝帶着一眾宮人離開慈壽宮,一個三四歲的幼童,束着發冠,搖搖晃晃從外面,跑到姜太妃寢殿裏來。
“皇祖母,皇祖母!”
幼童奶聲奶氣叫着,姜太妃趕忙擦了把眼淚,把那孩子抱起:“深兒怎麼來了?你母后呢?”
“母后沒有深兒跑得快,所以深兒先到了!”
蕭子深咧嘴一笑。他旋即又嘟起嘴:“皇祖母騙人!昨夜深兒在皇祖母這裏睡,皇祖母明明說了,如果父皇來了,就讓他來看看深兒的!深兒都好幾個月沒看到父皇了!剛剛深兒明明看到父皇從皇祖母這裏出去,深兒叫他,他沒理深兒,深兒好想父皇……”
蕭子深委屈起來。
他低着頭,小臉上眼看着已是要掛上金豆子。
姜太妃趕忙哄着他,又從桌上拿了蜜餞,逗他開心。
蕭子深到底是個孩童,忘性大,很快便高興起來。
姜太妃鬆了口氣,抬起頭,卻在此時,驟然在寢殿門口,看到一個身影。
那身影是皇后,柳淑嬋。
柳淑嬋靜靜站在門口,看着姜太妃和蕭子深祖孫和樂的景象,面色複雜。
姜太妃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她起身責怪道:“怎麼突然在門口,也不讓人通稟一聲?……皇后,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病了?來人,來人!”
“母妃不必!”
柳淑嬋趕忙止住。她望向慈壽宮門口,嘴唇是肉眼可見的蒼白:“……母妃,方才,是聖人出去了嗎?他,身子可好?可有不適?”
“是聖人。他身體康健,正要去早朝。”
姜太妃回答着。
柳淑嬋蒼白笑了一下。她忽然說:“……聖人已是好幾個月,未曾去臣妾宮中了。”
姜太妃怔了一下。
柳淑嬋趕忙道:“臣妾,臣妾別無他意。聖人政務繁忙,這是應該的,應該的……”
她說著話,趕忙步入寢殿之中。
檀香的味道幽幽傳來。
柳淑嬋牽着蕭子深的手。她喘息着,只覺腳步落下的每一聲,都令她膽戰心驚。
蕭靜姝沒有再回養心閣。
她直接改道,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中,群臣已然列位。
她一步一步走到上首。如曾經數月里一般,坐在龍椅上,聽大臣們將要事一一報出。
今日的奏章不多。
只說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便無人再出聲。
蕭靜姝揚聲道:“諸位愛卿可還有本?若無本……”
“臣,有本要奏!”
隊列之中,一個大臣忽然出聲。
他汗水涔涔,顫抖着跪下來。
蕭靜姝目光微深:“哦?孫愛卿,你有何事啊?”
“臣……”
孫洲道閉了閉眼。他胸口起伏數下,終於出聲:
“臣,要奏姜太妃淫亂之罪。太妃在還在藩地之時,便與男子私通,更有甚者,太妃還和那男子,生下一兒。那生下的孽種,不為人知,竟混入了蕭氏皇家族譜。而那私通之子……名字便喚作,蕭……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