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局勢（上）
“總督先生，你的麻煩來了。”正在跟劉暢聊天的阿巴斯收住話頭，低聲提醒道，“他們是羅剎人。”
劉暢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年輕人從門口走了進來，帶着一種嘲弄的輕蔑望着他。那人身旁還有另一個年輕人，或許更年輕一點。兩人都身材高大，看來十分強壯。
劉暢判斷他們的衣着是最前衛的流行服飾——身上斜披着色彩相當炫眼的布條，一條胳膊裸露着，上面全是黑毛；腰間帶紋飾的寬邊皮帶，圓園的像西瓜皮一樣是帽子上鑲嵌一顆大大的寶石，此外還有一條亮麗的粉紅色絲帶，從帽檐兩端一直延伸到後頸。
在劉暢眼中，這種打扮實在有趣，他不禁微微一笑。
走在前面的年輕人吼道：“你齜牙咧嘴在笑什麼，邋遢鬼？”
劉暢不理會對方說話的態度，好言好語地答道：“請原諒我剛才發笑，我只不過在欣賞你的服裝。”
“我的服裝？怎麼樣？你自己穿的是什麼？你管這身可怕的碎布叫衣服嗎？”他伸出一隻手指指着劉暢的外衣。與對方悅目的色調比較之下，劉暢心想，自己的衣服顏色沉重得很不體面。
劉暢說：“只怕我們鄉下人的衣服就是這樣，這是我僅有的款式。”寬袍大袖，除了衣領和袖口有些點綴，都是黑色，劉暢的衣服還是保留了家鄉時的特色。
他注意到，原本坐在靠近自己的另外兩三個人，此時正紛紛起身離去。彷彿他們預感會有麻煩出現，而不願繼續留在附近。劉暢很想知道他的新朋友，是否都要開溜，但他覺得將視線從面前的年輕人身上移開是不明智的舉動。他將身子向後挪，稍微向椅背靠去。
年輕人說：“你是鄉下人？”
劉暢道：“沒錯，故此才穿這身衣服。”
來人沒明白：“故此？故此是什麼意思？在我們面前，你就別賣弄你家鄉的土話了。”
“我的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覺得我的衣服奇怪的緣故，我是郊區的，鄉下人都是這個打扮。”
“你從哪顆行星來的？”
“呃斯星。”
年輕人的兩道眉毛擠存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齊齊搖頭：“從來沒聽說過。”
“它不是一顆大行星。是一顆很不起眼的小星星。”
“你為什麼不回那裏去？”
劉暢逗着說：“我是要回去，我明天就走。”
“快一點！現在就走！”來人倒也沒聽出劉暢的話外之意，還以為是自己的霸氣讓劉暢畏縮了，得意洋洋像四周炫耀自己的威猛。不過，他發現他失望了。
年輕人看了看他的同伴，劉暢隨着他的目光望去，結果瞥見了阿巴斯。他並沒有離開，可是整座包間已經空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阿巴斯，以及那兩個年輕人。
劉暢說：“我打算今天到處逛逛，鄉下人么，怎麼能不見識一下就走。”
“不，你不能有這個打算。你現在就回去。”
劉暢微微一笑：“抱歉，我無法照辦。”
年輕人對他的同伴說：“你喜歡他嗎，馬畢？”
馬畢首度開口：“不喜歡，尤其是他的禿頭，真噁心，令人反胃。”
“不能任由他到處亂跑，害得人人反胃，這樣對大眾的健康有害。”
“不行，絕對不可以，畢連。”馬畢說。
畢連咧嘴笑了笑：“好啦，你聽到馬畢怎麼說了。”
這時阿巴斯終於開口：“聽着，你們兩個，畢連、馬畢，不管你們叫什麼名字。你們玩夠了，何不見好就收？”
畢連下身本來微微傾向劉暢，此時他把身子挺直，然後轉過來。“你是誰？”
“不關你的事。”阿巴斯厲聲應道。
“你是夏星人？”畢連問。
“這也不關你的事。”
畢連皺着眉頭說：“你的穿着像個夏星人，我們對你沒有興趣，所以不要自找麻煩。”
“我打算留下，這就表示我們有兩個人。二對二聽來不像你們的打法，你們何不去找些朋友來對付我們兩個？”
劉暢說：“我真的認為你該趁早離開這裏，阿巴斯。你試圖保護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這些人並非危險分子，劉暢，只不過是值半個信用點的奴才。”
“奴才！”這個詞似乎把畢連惹火了，因此劉暢想到，它在羅剎星的意思一定比在地球更具侮辱性。
“聽好，馬畢。”畢連咆哮道：“你對付另一個他媽的奴才，我來把這個劉暢的衣服剝光。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動手——”
他雙手猛然下探，想抓住劉暢的衣領，一把將他提起來。劉暢立刻本能地伸手一推，他的椅子同時往後翻倒。接着，他抓住探向自己的一雙手，並抬起一隻腳來，此時椅子剛好倒下。
畢連像是從劉暢的頭上飛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最後落在劉暢身後。他的頸部與背部最先着地，發出了一聲巨響。
當椅子倒下時，劉暢及時扭轉身子，迅速站了起來，虎視眈眈地瞪着倒地的畢連。然後他猛轉回頭，望向一旁的馬畢。
畢連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臉部肌肉痛得扭成一團。他的兩隻拇指嚴重扭傷，腹股溝傳來錐心刺骨的痛楚，脊骨也受到重創。
事發突然，阿巴斯微微錯愕后，他的左臂從后而勾住馬畢的頸部，右臂將對方的右臂向後拉到一個疼痛難忍的角度。馬畢拚命想要喘氣，漲得滿臉通紅。一把小刀躺在旁邊的地上，刀把的小型鐳激光鑲邊正閃閃發光。
阿巴斯稍微鬆開手來以真摯的關切語調說：“你把那傢伙傷得很重。”
劉暢說：“也許吧。如果他着地的角度再偏一些，他的脖子就會摔斷。”
阿巴斯說：“你什麼時候也變成了數學家？這不是個好兆頭----數學已死！你沒看見石教授都改行賣茶葉蛋了么。”
“我最初的夢想也是成為一個數學家。”他彎腰拾起那把刀子，“真可惡，他居然帶着激光劍。這樣普通的一把小刀，根本不需要加裝動力源——不過，還是讓我們放這兩個人走吧，我不相信他們想繼續打下去。”
他鬆開馬畢。馬畢先揉揉肩膀，又搓了搓脖子，一面大口着喘氣，一面狠狠瞪着兩人。
阿巴斯厲聲說道：“你們兩個最好馬上滾，否則我們將提出證據，控告你們傷害和殺人未遂。這把刀就是最好的證據。”
在劉暢與阿巴斯的逼視下，馬畢將畢連拖起來，扶着直不起腰的後者蹣跚離去。
他們回頭望了一兩眼，劉暢與阿巴斯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劉暢伸出手來：“沒想到你的身手也是這樣敏捷，我該怎樣感謝你？我真懷疑自己能否應付他們兩個。”
阿巴斯舉起一隻手，做了個不表贊同的手勢。“我並不怕他們，他們只不過是專門在街頭鬧事的奴才。我需要做的，只是把一雙手放在他們身上——當然啦，你也一樣。”
“你那一抓可真要命。”劉暢回想起剛才的情形。
阿巴斯聳了聳肩：“你也不簡單——”然後，他以相同的語調說：“來吧，我們最好離開這裏，我們正在浪費時間。”
劉暢說：“我們為什麼必須離開？你怕那兩個會再回來嗎？”
“他們這輩子都不敢再來。不過，剛才為了避免撞見不愉快的場面，而從這裏慌忙溜走的那些‘勇士’中，可能有人已經拉響了警報----你會被一大群的新聞當成主角。”阿巴斯環顧已經空蕩蕩的四周，說道。
“很好，我們知道那兩個小流氓的名字，也能詳細描述他們的長相。”
“描述他們的長相？就算警方會把他們都拘捕到案的，但是又能怎麼樣？即使那兩人都站在大家的面前，也不會有人對他們有絲毫的興趣，相反，他們更感興趣的人是你。”
“他們犯了蓄意傷害……”
阿巴斯無奈地說：“別傻了，我們連點擦傷也沒有，他們卻註定要在醫院躺幾天，尤其是那個畢連。被起訴的會是我們兩個----故意傷害和互毆！讓我想想，明天的新聞標題是什麼！‘新任總督與兩個奴才互毆’”
“但這是不可能的，目睹事件經過的那些人……”
“不會有任何人被傳喚。總督先生，有一點你要明白——那兩個是來找你的，專門來找你的。有人告訴他們說你穿着這身服裝，而且一定將你描述得很準確，也許還讓他們看過你的全息像。我懷疑派他們來的，就是別有用心的那些人，他們要的就是我們出手。”
阿巴斯一隻於抓住劉暢的上臂，匆匆忙忙拉着他走。劉暢發覺自己不可能掙脫，就像落在性急保姆手中的孩子，只好乖乖地跟着他走。
他們衝進一條走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們來了。”阿巴斯低聲說道，“快點，先生”他們跳上一道活動迴廊，消失在迴廊的盡頭。
劉暢試圖說服阿巴斯帶自己回到自己的府邸，可是阿巴斯不肯答應。
“你瘋了嗎？”他以近乎耳語的音量說，“他們會在那裏等你。”
“可是，那裏是我的家啊。”
“只好等一陣子。”
此刻他們待在一棟公寓的一間小房間裏，這是一棟優雅宜人的公寓，劉暢對它的位置沒有絲毫概念。他環顧這個僅有一間房的住處，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張床鋪，以及一套計算機終端機，幾乎佔去大部分空間。房間裏沒有用餐設備，也沒有盥洗台，不過先前阿巴斯曾帶他到走廊盡頭的公用盥洗間。當劉暢快出來的時候，剛好有個人進去，那人沒怎麼在意劉暢本人，卻對劉暢的衣服投以短暫而好奇的目光，然後就別過臉去。
劉暢向阿巴斯提起這事，後者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得把你這身農服換掉，只怪你的母性那麼跟不上時尚……”
劉暢不耐煩地說：“這有多少可能只是你的幻想，阿巴斯？你讓我相信了一半，但它或許只是一種……”
“你是不是想說‘妄想症’？”
“沒錯，我就是想這麼說，這一切可能只是你的古怪妄想。”
阿巴斯的說話的口吻不知不覺發生了一下微妙的變化，他說：“能不能麻煩你動一動腦筋？我不能用數學方法做出論證，可是你見過鯀罣的，別否認這一點。他要從你這裏得到些什麼，而你卻沒有給他，這點也別否認。
我猜想他要的就是有關未來的詳情，而你拒絕了。也許鯀罣族長認為，你只是假裝未曾掌握詳情，你是在待價而沽，或是其他人也在收買你。誰知道呢？我告訴過你，假如鯀罣族長想要你，小論你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他找到。在那兩個腦袋短路的傢伙出場前，我就對你那麼說了。我是你的助理，也是個夏星人，我知道這種事會如何發展。在某個節骨眼，畢連曾說‘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你還記得嗎？”
“我剛好記得。”劉暢答道。
“對他而言，我只是個礙事的‘他媽的奴才’，他只顧完成任務，那就是攻擊你。”
阿巴斯坐到椅子上，指着床鋪說：“舒展一下四肢，總督先生，盡量放輕鬆點。那兩個不論是誰派來的——我看，一定就是鯀罣族長——他還會派其他人來，所以我們得把你這身衣服換掉。我想本區其他羅剎人被撞見時，要是他剛好穿着你母星服裝，就一定會惹上一場麻煩，直到他能證明他不是你。”
“噢，得了吧。”
“我沒開玩笑。你一定要把這身衣服脫掉，然後我們必須把它原子化，你要知道，技術的進步帶來的不僅僅是便利，也能帶來無窮的麻煩----他們會根據分子的排列，恢復它本來的面目。在此之前，我得先幫你找一套羅剎星服裝。你的身材比我小，我會考慮到這點。即使不完全合身也沒關係……”
一想到剛才那倆個羅剎人的打扮，劉暢趕緊搖了搖頭：“我沒有錢，我所有的錢——其實也沒多少——我對價格很敏感。”這點，劉暢說的是實話，原本阿蘭還給他留了一些，只是，當把傑克送走後，他名副其實地恢復了他本來的面目----窮人！呃，也叫待富人員！
阿巴斯怪異地看着他，‘你對價格敏感’？你作為一個總督都價格敏感，那我們算什麼！“這點我們改天再說。我出去張羅必要的衣物時，你得在這裏先待上一兩個鐘頭。”
劉暢攤開雙手，嘆了一口氣表示讓步。“好吧，如果真的那麼重要，我就待着吧。”
剛走幾步，阿巴斯擔心的回頭說：“你不會試圖跑回家吧？除非你用榮譽擔保。”
“我以我的榮譽擔保。”劉暢非常痛快的答應了，也很是鬱悶，自己在自己的家，還要躲躲藏藏，“可是給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已經覺得過意不去，還要讓你為我破費……畢竟，雖然你把鯀罣說得那麼厲害，他們並非真想傷害我或把我帶走。我唯一受到的威脅，只不過是要把我的衣服脫掉。”
“不只如此，他們還想押你到太空航站，再把你送進一艘飛往羅剎星的飛船。”
劉暢說道：“那是個傻氣的威脅，我們不必認真。”
阿巴斯說：“我馬上要回夏星，我告訴過他們，明天就會動身。”
“你打算明天走嗎？”劉暢問。
“當然啦，有何不可？”
“不可的原因多得很。”
劉暢突然感到不高興：“得了吧，阿巴斯，我不能再陪你玩這種遊戲。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遊戲結束了。我現在想要回去，我要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換上一身舒服的睡袍，躺在我的大床上----說實在的，那張床真的不錯，睡袍我很不滿意哦，他太長了！我很不滿意，不過還是謝謝你。”
“你不能回去。”阿巴斯無奈地說，本不想搭理絮絮叨叨的劉暢，嫌小？嫌小你自己買去。誰叫你那麼矮來着，哪有那麼小的睡袍賣！沒給你買個襁褓就不錯了。
劉暢漲紅了臉：“為什麼不能？他們會在我的床上等我嗎？”
阿巴斯點了點頭：“別發火，先生，他們一定也會在那裏等你。聽我說，如果你現在回去，等於落入鯀罣的手掌心。整個銀河域只有夏星是個忠實可靠的帝國領域。夏族人曾經叛變過嗎？曾追隨過反帝旗幟嗎？沒有，從來沒有，而且理由允分。它周遭都是較大的世界，需要帝國的和平確保它的安全。
正是如此，所以駐紮夏星的帝國軍隊能得到當地政府的全面協助，你將時時刻刻受到嚴密的保護。
不論鯀罣什麼時候想要你，都有辦法把你找出來。而且，要不是我現在警告你，你對這件事根本毫不知情，你會一直公開活動，一心以為安全無虞。”
劉暢卻說道：“實在是荒謬。如果他希望我出現在羅剎星，為什麼不幹脆給我發出邀請？他為何要派兩個小流氓來，只為了讓這件事提早幾小時發生，卻冒着讓我提高警覺的危險？”
“他怎麼想得到你會提高警覺？他不知道我會跟你在一起，給你灌輸一些你所謂的妄想。”
“即使他們不擔心這一點，可是如此大費周折，讓我提早幾小時動身又是為什麼？”
“或許因為他擔心你會改變主意。”
“不回家的話，我到哪裏去？如果他能在禁星抓到我，我到任何地方照樣會被他抓到。比方說，他能在……就算我跑到銀河域以外，一萬個秒差距的某個地方把我抓到——假使我竟異想天開躲到那裏。對超空間飛船而言，距離算什麼呢？
就算我找到一個世界，不像夏星那樣對帝國軍隊百依百順，又有哪個世界真正在造反？帝國目前處於和平時期，即使有些世界對過去的不公仍憤憤不平，卻沒一個會為了保護我而招惹帝國的武裝部隊。更何況，除了禁星，我在其他地方都不具公民身份，他們根本沒有義務阻止帝國對我的搜捕。”
阿巴斯一直耐心傾聽，不時輕輕點一下頭，但他嚴肅、鎮靜的神情依舊。“目前為止你說的都對，可是有個世界並非真正在總督的控制之下。這一點，我想，一定就是夏星族長寢食難安的原因。”
劉暢想了一會兒，怎麼也想不出哪個世界可能令帝國軍隊束手無策。最後他只好問：“究竟是哪個世界？”
阿巴斯說：“就在你的腳下。我想，夏族長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非常危急。與其說他急着要你回到夏星，不如說他急着要你儘快遠離羅剎星，以免你突然又想留下來——不論因為任何理由，哪怕只是留戀此地的風光。”
兩人默默對坐了一陣子，劉暢終於以譏諷的口吻說：“羅剎星！帝國的首都，軌道太空站中有艦隊的大本營，地面駐紮有最精銳的部隊。假如你相信夏星就是那個安全的世界，你的妄想症已經進展到徹底的幻想。”
“不！你是唯一一名本星系產生的實際控制人，總督先生。你不知道羅剎星是什麼樣子。它擁有近百億人口，銀河之中人口數目能及上它十分之一的世界都不多；它有難以想像的科技與文化複雜度。我們現在位於禁區，這裏的生活水平是全銀河之冠，居民全部是帝國的大小官員。然而在這顆行星的其他地方，總共有超過八百個行政區，某些區的文化和我們這裏完全不同，而且大都不是帝國軍隊能掌控的。”
“為什麼不能掌控？”
“帝國不能真正對羅剎星動用武力。這麼做的話，一定會動搖某些平衡，這個平衡，除了權力、經濟方面的平衡，還包括科技層面的平衡。這些科技是整個行星命脈所系，相互之問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係，弄斷了任何一個聯繫，都會使整個科技完全癱瘓。相信我，先生，我們住在羅剎星的人都目睹過這種情形，例如一個未能成功阻止的地震、一次未曾及時疏導的火山爆發、一陣沒有預先消滅的暴風，或必是個沒人留意的人為錯誤。發生這些天災人禍之後，這顆行星立刻搖搖欲墜，必須盡一切力量儘快恢復原有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