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KU]研究編號022
距離五條悟與夏油傑接到皰瘡神任務的一個月前。
那是一個平凡的午後,齊木空美按照慣例在網上衝浪——當然了,不是她閑着沒事在打發時間,而是一種擴充資料庫的行動;普通人或許沒有意識到,只覺得科技越發進步,然而只要稍微有點遠見的人都能推測出來,今後將是電子訊息化的時代,網路將會重重影響着未來人類社會的發展,說掌握網際網路的人將掌握人類世界的命脈,一點也不誇張。
齊木空美也是足夠有遠見的人群之一。雖然她對掌握世界的命脈沒多大興趣。
或者說她又先那群人一步,走在了更加遠端的部分——證據是在一部分人還在臆想未來世界科技進程,她卻早在幾年前就同澤田弘樹一起將「虛擬實境」以及「人工智能」等等科幻構想化作現實。
即便發現了咒術的存在並決定展開研究,齊木空美卻也沒想着單從食古不化的咒術界尋求擊敗弟弟的方法……老實說,她並不是很瞧得上各種資料與作業系統都沒能電子化的咒術界。
或許是考慮到某些資訊不可外傳,因此只保留紙本資料,認為電子資訊並不可靠;總之,絕大多數咒術界的秘聞與傳承大多掌握在咒術界存在已久的世家手中,或是直接在咒術總監局的授意下存放在有着結界保護的高專校園,一般人包括絕大部分的咒術師,基本上都不可能接觸到。
看起來似乎很周到——但如果真的周到、那麼毫無破綻,齊木空美就不可能知道這麼多了。
不如說咒術界到現在還沒被大眾發現實在很奇怪的事——如果是齊木空美的話,她確信自己即便沒有成為咒術師的天賦,只要能離開弟弟楠雄的氣場製造的「咒靈凈空圈」範圍,僅依靠觀察力也能在一小時之內察覺咒靈這種非生物的存在。
那些傳統跟秘聞也是,以詛咒源於人類的負面情緒這點而言,只要是足夠強大的東西,絕不可能無跡可循。
常人可能會忽略並且視之為怪誕的虛構故事,因為他們都是猴子。但在齊木空美這裏,那就是彷彿頭頂寫着「我在這裏」的霓虹燈標示的破綻一般;只要資料足夠多足夠完備,要推測出想要的訊息,甚至順利成章地順藤摸瓜挖出咒術界秘辛,完全不是什麼難事。
而這也是齊木空美之所以正在網上衝浪的原因。
2006年,在這個3G網路剛剛上線的時代,網路其實還不夠發達,但當下已經流行起網路論壇、部落格等等線上的虛擬交流地已經聚集不少的人們。
某些在怪談網站上流傳的傳說故事,齊木空美稍微估摸了一下,幾年之內這些流傳的都市傳說大概就能被賦予實體存在,成為咒靈……但這類咒靈畢竟比較年輕,要達到齊木空美心目中期待的強度還有段距離。
擁有足夠強度的理想實驗素材,是詛咒之王宿儺的手指。
作為研究者,齊木空美在得知宿儺手指這種實驗素材的瞬間就「墜入愛河」了,畢竟,那可不就是她的夢中情材嗎?
流落在外的十五根宿儺手指……想要。好想要。
只要一根就好,就能做實驗了,能不能出現點線索呢?
就在齊木空美已經開始思考「要不還是開始策劃打劫高專倉庫里保管的宿儺手指吧」,事情有了轉機。
她在某個部落格上翻到了某位博主的文章,標題為「鹿兒島縣神秘睡美人症候群」,文章內容大體描述博主的朋友某天生了怪病,然後陷入沉睡長達半個月不醒的事。
這位博主同時也是某高校的靈異社社長,透過社團活動的方式調查到在鹿兒島縣內似乎有不少類似的事件,也是一樣的癥狀,唯一不同的是陷入沉睡的時間與次數不同。
有別於其他都市怪談多少帶着點血腥並且故事中的主角往往會慘死的情節,這個事件裏面的當事人最終都好好地醒來了,除了不小心睡掉的時間以外,並無大礙。
由於整個故事雖然奇異但卻沒有什麼驚悚的展開,網路上討論的熱度並不大,也沒有什麼反響……值得齊木空美注意的,卻是僅有的幾條回應中的一個。
「博主想太多了吧,天花都已經滅絕多少年了,那可能在現代日本出現那種癥狀。」
齊木空美不過盯着那條回應看了兩秒,便勾起了笑容。原因也很簡單,整篇文章裏面除了籠統的癥狀描述,根本沒有提到「天花」兩個字。
更何況就像這則留言所說,天花在1980年便完全絕跡,根據文章中的描述的癥狀,現代人應該更容易想到「水痘」,而不是天花。
齊木空美決定要聯絡這位留言的網友。
要找出這位網友所在的位置並不難,特別在齊木空美還有個超級AI幫忙的情況下,很快就定位到對方的位置,甚至是身份都查到了。
對方使用的是行動裝置,溯及購買時登記的購買人姓名是「榊原沙也加」,2005年在鹿兒島市的某家電信商店內購入。定位的位置則是在較為偏遠卻一樣隸屬於鹿兒島縣的南方小島「芋明島」。
齊木空美並沒有貿然接觸。她事前自然進行了準備工作,也調查了不少資料……儘管這些全都在三天內完成了,但空美確實是直到做好了全盤的計畫,才用透過諾亞方舟駭入對方手機中獲得的電子郵件位址,傳送了郵件與對方打招呼。
「你好,榊原沙也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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榊原紗也伽與榊原沙也加,是一對雙胞胎姐弟,姐姐是紗也伽(Sayaka)弟弟也是沙也加(Sayaka)。
雙胞胎出生於鹿兒島市立醫院,在十歲以前,都能在鹿兒島市內的學校找到就學紀錄。
不過在兩人十歲以後榊原紗也伽便從當地小學轉學離開,轉去哪所學校並沒有被記錄下來,只是似乎離開了鹿兒島市,剩下弟弟沙也加與單親媽媽的母親相依為命。
榊原沙也加二十二歲那一年,在當地的殯葬社查到了榊原太太屍體的焚化紀錄。在母親死後,剛從大學畢業的榊原沙也加收拾了母親的骨灰,消失在了鹿兒島市內。
榊原媽媽除了死後屍體的焚燒紀錄,找不到任何曾經存在的痕迹,就像是刻意隱藏自己在哪裏一般。
五年後、榊原沙也加二十七歲的現在,依靠行動裝置定位能確認對方位於南方小島芋明島上。
——以上,是諾亞方舟能從電子網路搜尋到的紀錄推斷出來回報給空美的內容。
如果能入侵街道和公家機關的監控系統的話大概能得到更多訊息,不過對齊木空美而言這些就足夠了。
與什麼都不知道就敢勇闖芋明島(雖然是她誘導的)的最強DK們不同,齊木空美在三天的準備期中就確認很多事:榊原雙胞胎的母親原來出身於芋明島,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了島嶼,離開時狀況或許不太好,可以說是逃出來的,這點從後來雙胞胎中的姐姐被帶離可以看出來。
榊原紗也伽應該是被帶回了芋明島,推測榊原老家或許有需要用到家族女孩子的地方;畢竟榊原媽媽不願意所以逃了出來,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將女兒送回去。
「普通」的用途的話——像是人口買賣之類的——不必如此大費周折,所以應該是更加特殊的事情。並且,如果榊原媽媽不希望被找到的話,就芋明島那裏的狀況,大概率是不會被家裏人找到的,所以榊原媽媽與家裏人還有聯絡,或許會逃出來也是家裏人的授意。
按照芋明島那種典型的封閉小島一貫的社會風氣……應該是島上有某種風俗需要用上年輕未婚的女子,再結合琉球群島盛行的芋明神(皰瘡神)傳說……推測是獻身給神的神妻一類信仰,並且榊原家的女孩真的對皰瘡神有什麼克制效果。
十歲的榊原紗也伽被帶回島上,多年後榊原媽媽去世,弟弟榊原沙也加也去到芋明島上……是去找姐姐,想和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地活下去?總之,沙也加大概也在島上定居下來了。
還沒與榊原沙也加正式對話,齊木空美已經有了上述推測。
然而這些僅僅是籌碼罷了,透過這些推測出來的情報,在言談中不經意透露給榊原沙也加知道——從而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半個知情人,再表現出同情或是理解對方的樣子……讓齊木空美得知了更多更重要的情報以及真實。
重要的情報比如——宿儺的手指在芋明島上。
齊木空美的眼眯成彎月般的形狀,上揚的唇角顯示着好心情,讓當時正好在身旁的七海建人都被感染得心情變得輕快了。
於是一個月後,了解完所有應該知道的資訊,並且與榊原沙也加打好關係,由齊木空美羅織的計劃開始實施了。
那便是皰瘡神任務的起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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皰瘡神任務結束后的一個月後,五條悟難得與齊木空美單獨出任務。
雖然說是出任務,然而由於咒術界未來的天花板實力足夠給力,祓除任務不到三分鐘就被解決,加上有齊木空美的術式不需要專人接送,任務完成後五條悟便打發了多餘的輔助監督,興緻勃勃地帶着空美到了最近找到的一家下午茶甜點店,帶包廂的那種。
五條悟把卡扔給店員,接着熟門熟路地帶着齊木空美進了包廂,一看就知道平時逮着機會沒少來這裏偷懶。
齊木空美倒是沒有什麼意見,最近她的心情出奇地好,就連諸星秀樹都察覺到這一點然後更加警惕……他擔心齊木空美是憋着什麼大招堯折騰自己,最近更加賣力地勤加鍛煉,爭取在齊木空美的「考驗」來臨時能存活下來。
總之,由於這樣的原因空美很好說話地讓五條悟拉着她一起點了單,還真有要陪對方喝一頓下午茶的意思在。
待到甜點都上得差不多了,齊木空美拿起湯匙以標準的姿勢切下一口蛋糕放入口中。在她準備切下第二塊時,雙手撐着下巴直盯着他的五條悟突然開口。
「空美認識榊原沙也加嗎?」
齊木空美不慌不忙,手上的叉子都沒停頓地繼續切蛋糕,同時還不忘回問,「悟君怎麼會這樣覺得呢?」
不是「沙也加是誰?」、「我為什麼會認識這個人?」而是「悟君怎麼會這樣覺得呢?」。
默認了。
判斷出這件事的五條悟——出人意料地,彎眸笑了起來。就像是小孩單純為了猜到了謎題的答案而高興一般。不,其實也沒有那麼出乎意料,至少齊木空美並未露出吃驚的表情,似乎不意外五條悟的反應。
「因為我觀察到了。」五條悟興緻勃勃地回答空美的問句,「起因是因為空美的咒具。就是能讓咒術師變得像是普通人的那個。」
「悟君是說『貓貓炮台之偽裝我是普通人機器』嗎?」
「對對,就是那個——話說空美妳的命名品味好差勁,還是換個名字吧。」五條悟一面點頭還吐槽了齊木空美一句,然後說,「那什麼什麼機器,空美妳也給了榊原沙也加一個吧?就是那個很臟——很舊的髮帶。榊原沙也加也不是什麼普通人,而是咒術師。」
在初次與榊原沙也加見面、並且不歡而散的時候,五條悟曾經問了一句:「髮帶不錯,哪裏買的?」
榊原沙也加和齊木空美報告過這件事。
「——是那個時候靠『六眼』看出破綻了嗎?」齊木空美問,然後自顧自地點頭表示,「原來如此。看來作為偽裝道具還需要調整。」
「不,倒不是六眼判斷的。」五條悟卻說,「實際上六眼的判斷是榊原沙也加就是個普通人。空美還調整過的吧,咒力發散的感覺真的特別隨意,完全就像是普通人。」
「既然如此,你是怎麼判斷出這點的?」聽五條悟這麼一說,齊木空美似乎有了點興趣,具體表現在她終於放下了手上的叉子。
「直覺!」五條悟超大聲、鏗鏘有力地表示,「完全是直覺啦,當時就突然覺得有點在意——所以儘管看起來跟普通人一模一樣,還是記住了那股散發的咒力唷。」
「回來以後還是覺得不太對勁,我還親自跑去看了,那些二次沉睡后死亡的人——結果咒力是一樣的。」五條悟又將下巴擱在了手心上支着,有些漫不經心地說。
「那些死亡的人,實際上是榊原沙也加咒殺的吧。」
齊木空美僅僅是微笑看着五條悟,彷彿無聲地鼓勵對方說下去。
「確實,睡眠還有像是天花病症的詛咒是那個叫澄明的咒術師的把戲,而空美妳一開始也告訴我們,有三種不同的被咒者案例。」五條悟一面說一面還伸出三根手指,「陷入睡眠后蘇醒、二次陷入睡眠,且尚未蘇醒,以及蘇醒后死亡的例子。這樣的情況下,自然會推斷是潛藏着隨着時間加深的詛咒。在設定的時間沒有到之前確實沒辦法察覺,死亡也是必然的結果。」
「但是我很清楚喔。」五條悟笑了一下,扯下臉上的墨鏡,露出藍鑽一樣的雙眸,「用這雙六眼看得很清楚,那樣的咒力量和術式效果,三年還不到那些人死的時候。」
蒼天之瞳所能看到的世界,是很廣闊的。天上天下,幾乎可以說只要五條悟想並且認真去看,就沒有這雙眼觀測不到的東西。
「然後,一開始負責觀測的『窗』就沒有將死亡的例子列入本次事件相關,原因就是因為跟檢測到的咒力和皰瘡神的完全不一樣;而將這件事扯到一起告訴我跟傑的就是空美,給榊原沙也加咒具隱瞞身份的肯定也是空美——所以空美肯定認識榊原沙也加,而且正在幫她隱瞞咒殺人這件事!」
五條悟一口氣說完,雙眼與齊木空美對上,露出「怎麼樣我的推理是正確的對吧!」的自信表情。
齊木空美也很配合地鼓起掌,「雖說懷疑的起因於直覺似乎太過不切實際,但也有種說法是直覺是潛意識裏經驗的累積……總之能靠自己想到這些,很值得讚許。」
「對你稍微刮目相看了喔,五條悟。」
齊木空美突兀地叫了五條悟的全名,未被劉海遮蓋的那隻墨綠色的眼褚直直看着五條悟,像是頭一次將這個人看在眼裏。
察覺到這點的五條悟的心情指數上升了,他輕哼兩聲將得意化作鼻音,彷彿很矜持克制地裝模作樣道,「一般般吧,要推理出這些事情對老子來說輕而易舉。」
說謊。如果很快便推理出來的話根本不會在一個月後的現在才單獨找她出來——啊,或許是幾天前才確定的?然後到了今天才逮到機會單獨將自己約出來確認猜測是否正確。
但時間也不會太長,畢竟以五條悟的性格根本沒辦法把這些話憋那麼多天不和她說。
齊木空美稍加思考——不,以上的念頭甚至稱不上思考,而且很順暢地在腦袋轉一圈便有的結論。
不過空美並沒有打算拆五條悟的台,反而不慢不緊地提出別的問題:「那麼,悟君不好奇嗎?為什麼我要幫助榊原沙也加呢?畢竟她確實咒殺了人,還是普通人喔。」
聞言,五條悟先是撇了撇嘴,說,「我又不是傑,才不信什麼咒術師就要保護普通人的『正論』。所以就算榊原沙也加殺普通人那跟我也沒有關係吧?而且說了肯定會給我指派通緝她的任務,我才不會沒事找事。」
五條悟這個存在從一開始就並非站在「絕對的善」這一邊,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在行使什麼「正義」、奉行什麼「正論」;真要說的話咒術界出身的五條大少更相信弱肉強食那套,儘管不會以欺壓弱者為樂,但也確實沒有什麼伸張正義的心。
「但是,並不完全是這樣的吧。」齊木空美以極為輕柔的語調說,「悟君討厭正論,但卻相信傑君,包括傑君的道德觀也是——一直以來都是全盤接受,不是嗎?」
「以傑君的標準,榊原沙也加是『惡』喔,這樣沒關係嗎?」空美說得並沒有錯。五條悟想,他確實一直有「傑說是壞人大概就該殺吧」以及「傑覺得該保護那就保護吧」這種看似無所謂、實際上卻十分信任摯友的善惡標準的想法。
「還特別單獨找我出來,和我說這件事,是不想讓傑君知道榊原沙也加做的事吧。」齊木空美微微歪了下頭,彷彿詢問,又彷彿只是隨口的感慨,「悟君,這是找到自己的準則了嗎?」
——又來了。五條悟在心底抱怨,又被空美看透啦,好討厭的感覺。好像也不會很討厭?因為是空美,看透人心對她而言好像呼吸一般自然,就像是六眼看出去的世界何其遼闊,五條悟都要懷疑齊木空美也有一雙特別的眼睛,作用是探知人心。
想了想,五條悟終究還是沒能下定決心討厭對方——齊木空美實在太有趣了,就連彷彿讀心一般地剖析他,這樣的行為都有趣極了,還是是最強的五條悟都不得不承認一句厲害的程度。
五條悟對自己認可的人一向非常寬容,儘管很少人察覺到這點,都以為他誰也不服。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只是覺得,就榊原沙也加遇到的事來說,她殺人好像並不奇怪。」
五條悟將身體靠上椅背,仰起腦袋看着天花板的吊燈。
「神妻什麼的、為了全島自願奉獻什麼的、還有因為是古老的過去就擅自決定依循什麼的——我覺得這些全部都無聊透頂。秉持這樣想法的人到底腦子是有多陳舊,感覺稍微傾斜都會直接從臉上的孔竅流出生鏽的鐵水吧?」
就算沒能了解詳細情況,然而自幼生長在咒術界的六眼神子對那樣的事情再清楚不過。
現在被過去給束縛,無限延伸的未來卻屈服於早已被留在身後的古老時代。咒術界就彷彿被鋪天蓋地的浮萍遮蓋得不見光的一潭死水,下頭的生物艱辛地倚賴僅有的自縫隙中透出的陽光與空氣艱難生存,努力成長茁壯,卻始終逃不出這酷烈而腐朽的環境。
——死於榊原沙也加的咒殺之下的,全都是芋明島的原島民。
五條悟不知道榊原沙也加到底遇上了什麼事才起了殺心,但根據她與空美的計畫,能看出來她希望島上的島民不要被澄明大師給矇騙,也不要再信仰終將釀禍的皰瘡神。
在芋明島上面看到的那些島民排外而封閉,並且對榊原沙也加並不信任,甚至看得出來是排斥厭惡她的。
再加上,用來偽裝成普通人的髮帶……不一定是空美提供的物品。畢竟那種陳舊而突兀的模樣,或許真是榊原沙也加本來就帶在身上、十分珍惜的東西,她還說那是「故人的遺物」……五條悟中斷了自己的思考,認為自己不該繼續往下想。
為了臆測中的他人的事情感到生氣這算什麼啊?五條悟很了解自己,他根本沒有那種感同身受的同理心,不必欺騙自己好像有多善解人意——因此令他感到煩躁與不爽的當然是別的事,只是榊原沙也加的遭遇和選擇,讓他意識到這件事罷了。
「我感覺我有時候也很想殺光上層那些腦子有毛病的老橘子。」五條悟突然說。
要說五條家的大少為人張狂、不服管教、離經叛道——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但過去五條悟從未說過像現在這樣的話。
對古老的、陳腐的、一代代毫無意義地模仿、近乎魔瘋的復刻——近乎被整個咒術界捧在手上的六眼的神子,對養育他的,這個腐朽的死水池子,起了殺意。
那是最為不可能,同時也最為合情合理的逆反。
從來都覺得善惡無所謂,做事幾乎全看當下心情的五條悟,卻突然在彷彿想守護什麼、但又能狠下心「殺害」什麼的巫女小姐身上,看到了自己。
然後才驚覺他對這個無法舒展筋骨的、囿限了他的死水池是如何懷抱不滿,即便從未站在任人宰割的地位上,卻還是對一切有了反抗的意志;儘管要五條悟描述,他大概只會十分不負責任地拋出一句「老子就是看老橘子不順眼」,但是能確定的是,他確實下了判斷,想殺害某一群特定的人。
「這樣不好吧,悟君。」令人驚訝的是,齊木空美竟然試圖阻止五條悟,她說,「一次性殺光雖然很爽快,但並不能解決問題喔?組織、權力、傳承,構造出咒術界的很不幸都是些早已生根發芽成為參天巨木的要素,一下將根都刨去的話,樹會死的喔。」
明明五條悟只是突兀地發表了想要屠殺上層的言論,齊木空美卻像是理解了他的全盤意圖一般地勸道。
「或許悟君一開始會覺得那樣也無所謂——但那些並不是無所謂的事情吧,至少對悟君來說是這樣的。因此我並不推薦一次殺光光的做法。」
「咦——殺光不行嗎?但榊原沙也加不就這麼做了,空美還想幫她隱瞞。」
「不,單就改革的部分,她已經達成階段性目標啰?正是利用悟君和傑君的活躍,讓芋明島放棄了皰瘡神的信仰不是嗎?」
「直接都把利用這個詞說出來了……難道在空美妳的眼中,我跟傑只是用起來很方便的男人嗎?!」
「不,使用起來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方便……不過這方面我一直有在克服,最近已經沒問題了。」
「竟然還接着往下說!好過分啊空美,絕對不原諒……不過,陪我一起改革咒術界的話就可以原諒妳。」
「暫時沒有那樣子的生涯規劃,就請悟君不要原諒啰。」
五條悟和齊木空美這頓下午茶喝得可以說是十分愉快。一直到之後五條悟收到輔助監督的任務聯絡,臨走前都還不忘叮嚀齊木空美,「空美包庇榊原沙也加的事情不要被傑發現了喔,傑的話不會認同的。」
說完五條悟還兀自感覺他為整個小團體不鬧矛盾、為他們珍貴的友誼操心太多,自我感動一番后離開了。
齊木空美獨自一人坐在包廂,啜飲了一口剛剛續上的卡布奇諾,放下茶杯后,對着空無一人的室內開口。
「都聽到了吧,咒術界未來的天花板悟君是標準的改革派思想,也不打算舉發妳。我說的沒錯吧?沙也加。」
『——是啊,就跟妳說的一樣呢,空美。』
藏在頭髮下方塞着耳機的耳窩裏傳來了榊原沙也加的聲音。
顯然剛剛與五條悟的所有對話,都被齊木空美實時轉播給遠在芋明島的榊原沙也加聽了。
『不過、雖然,空美你說了五條悟肯定不會追究我咒殺人的事……但是我沒想到,他連我和弟弟的過去都沒聽妳說起,卻也願意放過我嗎?實在讓我不太敢相信……』
「沒什麼好不敢置信的喔,沙也加。」由於只是通話而不是面談,齊木空美的視線落在了眼前的蛋糕上——一樣是五條悟臨走前大方地給她續上的——她拿叉子叉起了上頭嫣紅的櫻桃。
「悟君不是靠同情心判斷是非對錯。他這個人更加純粹通透,直白點說就是自我中心,並且作為最強而缺乏對弱者的同理心。因此用弱者悲慘的經歷是不可能打動他的。」
「也就是說,就算知道您的母親為了避免妳作為巫女一輩子困在芋明島上、便將作為男性的你的弟弟『榊原沙也加』送到島上,讓你們互調身份,期待島民發現這個古老的約束已經沒有用的時候能還你們姐弟自由……卻還是沒能避免妳的弟弟的死亡。就算知道這些也他不會同情妳的,雖然心情上會受到影響,覺得很不爽。」
齊木空美勾起唇,繼續以聽似溫柔如水,實則血淋淋地剖析着人心的嗓音說著。
「強者不會理解弱者,如同天才不會理解凡人,又如同夏蟲不可與之語冰。要是妳下次殺人的理由不得他心,他照樣會對付妳——這樣妳懂了嗎?」
耳機那頭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動作優雅的齊木空美獎整塊小蛋糕都吃完了,才聽到榊原沙也加顫顫巍巍的回答。
『強者……恃強凌弱者……我最討厭了!但其實我也討厭我自己啊,使用這股力量殺人,替弟弟報仇……那麼溫柔的沙也加,真的會原諒我嗎?』
『我還……用了他的名字,偷了屬於他的人生。要不是為了我,他根本不會死去,最後還死得那麼痛苦……』
『空美,怎麼辦……沙也加不會原諒我……他絕不會原諒我的。』
顫抖的話音幾乎組織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像是支離破碎的瓷器一般,無力地散落。
「他當然不會原諒你。」齊木空美平靜地說,「他並不怪妳,又談何原諒呢?」
空美不帶安撫意味的冷靜嗓音,彷彿訴說著事實與真理,立即將本在崩潰邊緣的榊原沙也加拉了回來。
「如果他在怪妳,又怎會再被那幾個人逼迫得自殺的時候,還自焚讓屍骨不存,不讓人發現你們是龍鳳雙胞胎——他在保護妳。」
榊原家五十年一度獻祭一生的神妻,其實並非單純的宗教迷信——而是榊原家,出現覺醒「生得術式」的女性的固定周期。
以五十年為一個周期,在同一年尚未結婚生子的女性註定會覺醒術式,而擁有術式的榊原家的女性代代相傳的使命便是守護芋明島上下,這是巫女的宿命。
但偏偏有人不信命。
所以當年榊原媽媽離開了芋明島,然後在生下龍鳳胎后,在家裏的要求下將男孩送了過去。
作為弟弟的沙也加一開始在島上或許過得還算不錯,大概是他的術式起到了作用——雖然說了是只會周期性傳承給女性的術式,然而雙胞胎在咒術里視為一個單位,因此弟弟也能使用一部分術式,再加上來到島上時基本已經懂事,將自己男性的身份好好藏了起來,以巫女的身份來說,是很受島民尊重的。
然而——漸漸長大以後,不完整的術式無法再支撐守護芋明島,「巫女」開始受到島民的質疑,卻不像榊原媽媽想的那樣,島民會放棄繼續遵從這樣的陋習……反而有部分島民開始肆意欺凌巫女,甚至想加以侵犯。
「榊原沙也加」最終死在一場大火中,火是他自己放的,意圖是要將自己燒得屍骨無存。
那時,帶着母親骨灰暗中來到芋明島,想要將唯一的親人給帶走的榊原紗也伽,目擊了那場大火;在灼灼燃燒的火場外,感覺到了某種缺失的事物回到自己身體裏,似乎靈魂都完整了的感覺。
雙胞胎中一人的死亡,使得另外一人的術式得以完整。
榊原紗也伽沉默着看着衝天的焰光,在隔天穿上了弟弟的巫女服繼續出現在眾人面前。
心虛而害怕的殺人兇手逃跑了,在傷心的姐姐還未替弟弟報仇以前。
所以榊原沙也加詛咒了那些人。詛咒他們不得好死,唯有在這個時候才感謝起了身上詛咒的力量,讓她能將仇敵拖進地獄。
「你弟弟的遺物,日記里的內容不也是最好的證明嗎?『榊原沙也加』的願望是『芋明島能變得更好,紗也伽姐姐也過得好』妳必須好好活着,才能完成他的願望呀。」
在齊木空美聽不出是安撫的安撫中,「榊原沙也加」冷靜了下來。
不管如何,她不是一個人活着,胸膛這一顆心臟為兩個人跳動,雙生子中殘存的一人永遠要負擔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走下去。
『謝謝妳,空美。』榊原沙也加冷靜過後,對着齊木空美的嗓音不覺染上了無盡的感激,『要不是妳,即便咒殺了那些該死的人渣,我也絕對沒辦法讓島上的人放棄崇拜芋明神,更不要提從擁有六眼的五條悟手下逃過一劫……還有什麼我能為妳做的嗎?』
「我說過了,妳已經幫我很多啦。」齊木空美輕鬆地笑了出來,不管是誰都能聽出來,那笑聲是情真意切的。
「長年供奉在芋明島上的『神物』——宿儺的手指。連我說想要這麼重要的東西妳都願意給我了,實在讓我十分感動。」
『但那是特級咒物吧?那時候聽五條悟和夏油傑是這麼說的……果然只有島上那些食古不化的人才會把這種乾屍手指當成什麼神物,還因此對同樣持有神物的澄明大師尊敬不已。』
榊原沙也加嘲諷了一句,她並非從小在芋明島長大,早已適應外面世界的她看島上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愚不可及,『要不是發現這個東西能夠增加我咒殺人的效率,我才不會留着。空美想要的話當然沒問題,雖然我想送空美更加有品味的東西……』
「宿儺的手指就夠了唷,幫了大忙呢。」齊木空美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低聲呢喃道。
「這樣就有兩根宿儺手指……能夠安心將其中一根投入實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