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心若為城
珍珠|
-
圖片
清晨朦朧的天光籠罩曠野,長長的草莖上結滿了露水,遠方的景象皆被蒙在雨霧中看不出分明。
劉青山艱難地將手抬得更高一點,將脖子伸得更長一點,才得以將那縷黏在眼角傷口處濕漉漉的頭髮捋到一邊去。上半身發著力,雙腿自然便慢了下來,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染着他血跡的長鞭便又落在了他身上。劉青山吃痛,卻仍是咬着牙將那聲悶哼咽了下去,踉蹌了一步后連忙加快腳下的速度。
奈何一塊還不足拳頭大的頑石攔住了他的路。劉青山腳下一滑,向前狠狠地摔去。冰涼的手銬和腳鐐發出不太悅耳的叮鈴聲,宛如黑白無常手中哭喪棒的搖鈴聲。他的脖子重重地撞上木枷鎖,窒息的感覺那樣分明,彷彿回到了十三年前,那被月色籠着的湖畔。
耳邊,隱約着,似乎是從遙遠天際傳來的清澈歌聲,斷斷續續,如夢似幻……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哧——”
軟鞭劃破長空,也打穿了夢境。
眼冒金星的劉青山被抽打着回到了現實。眼前哪裏是湖畔,分明是一攤爛泥。耳邊哪裏是歌聲,分明是那兩個解差的聲聲咒罵。
他費力地從泥濘中爬起來,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形,差點又被一鞭子抽倒在地。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淋漓的鮮血味,他知道自己原本就鞭痕累累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血口,但也清楚不會有誰管他的身體狀況。他只是一個囚犯,一個流放邊疆的罪人。
說來可笑,分明在半月前,他還是威風凜凜的禮部尚書,是太子殿下的座上賓。不過一場事變后,先皇駕崩,桓王繼位,風光無限的太子被斬殺於宮門外。作為太子一黨的亂臣賊子,若不是有昔日好友的百般求情,他的屍首也應當已被丟在了某個亂葬崗吧。
流放……於他而言,比命喪斷頭台還要痛苦。前方的路如此漫漫,他卻已沒了活下去的信念。那股強烈的念想,在太子血濺四方的時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濛濛細雨忽然間下得大了起來,天色像蘸飽了墨汁,又濃又濕漉陰沉。這附近沒有避雨之處,解差只好罵罵咧咧地趕着他往前走。約摸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才遠遠地看見雨霧朦朧中有一處茶水攤子。兩名解差連抽帶踹地將劉青山推到攤子前,便躲進屋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那攤主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模樣十分憨厚老實,應是沒見過押解囚犯的官兵,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招呼。攤子裏原本坐着說笑的幾個躲雨人也都噤着聲,生怕惹來什麼禍端。
“哎,店家,沒瞧見人嘛,還不給爺上些個熱菜好酒!”那名解差喊完,便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對着另一名解差說道:“實在晦氣,這破差事怎麼就讓咱哥倆碰上了!”
“可不是嘛,好事輪不上,苦活累活就指派咱們。”
這一路上,劉青山沒少聽他們抱怨,尤其一說到氣頭上,便是對自己又打又罵。虎落平陽被犬欺,這話屬實沒錯。
所以,為何一定要做官呢……
劉青山的腦海里忽然又縈繞起這個問題。為何呢……到頭來,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大概,他想,只是為了出一口氣吧。
劉青山筆直地站在磅礴大雨中,冰涼的水滴打在他身上,有些疼。他閉着眼,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一絲清冷,一抹寂寥,彷彿整個世間再與他無關。
那兩個解差儘管喝酒吃肉,絲毫不看雨中的劉青山一眼。他們巴不得劉青山被淋得重病身亡才好,省了他們的長途跋涉,也用不着再累死累活,便能回去交差領賞。
可謂是皆大歡喜。
“老杜!”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遠遠傳來,落到劉青山耳里,莫名使他睜開了眼,只見雨中一位穿着素凈的婦人撐着一柄油紙傘朝這邊走來。可惜大雨阻隔了他的視線,眼前的一切都不大分明。
店家聽見后,忙望着那婦人道:“這般大的雨,你不在家好生待着,來這兒做什麼!”
“這不是天又涼了么!”婦人進到屋棚內,收起傘便將懷中抱着的外衣交到店家手中,莞爾一笑,“快穿上,可不能病了。”
店家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又確認了一番婦人並沒有被淋濕,才將那件外衣披在了她身上,惱道:“以後不許在雨天亂跑。”
婦人失笑,卻佯怒噘嘴道:“我這怎麼就是亂跑了!而且我是來給你送衣服的,你這傢伙怎麼……”
“阿月!”男人捂着女人冰涼的雙手,輕聲道:“我會很擔心你的啊。”
被稱為阿月的婦人愣了愣,才笑道:“行啦,我知道了。”
劉青山一直怔怔地望着他們,心裏似乎有小小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泛開卻又漸漸歸於平靜,直到那婦人回頭望了他一眼,他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
這一瞬間,劉青山彷彿墜入了深深的湖底。
圖片
“救命啊!救命!救……”
三月底的湖水依然冰冷得刺骨,不諳水性的劉青山在湖裏一陣亂撲騰,連串的水花飛起又落下,咕嚕咕嚕地嗆了好幾口水后,劉青山忽然想,不如放棄好了。
求生的本能變得微弱了起來。
“喂,小書生,這湖水不深,你腿站直了估計都淹不到你胸口。”
一道清亮的聲音似乎就在劉青山的耳畔響起,他下意識地穩住了自己的雙腿,才發現這湖水只剛過自己的腰間罷了,頓時覺得尷尬極了。尤其是抬頭時望見方才說話之人乃是個姑娘,當即羞紅了臉,邊朝岸邊走,邊說道:“多謝姑娘。”
那女子伸手將他拉上岸,笑靨如花:“小事。”又瞧他渾身濕透的狼狽樣,似是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劉青山始終不敢再抬頭瞧這姑娘一眼,只低着頭擰身上的水,岸邊的晚風格外冷,他忍不住哆嗦着打了兩個噴嚏。
“你還是快些回家去吧,免得病倒了。”她微微蹙眉道。
劉青山低聲應着,卻仍是一副手忙腳亂的模樣。見狀,她問道:“不是本地人?”
“嗯,小生乃江淮人士……途徑此地。”劉青山連忙朝她行了個禮。
她想了想,道:“莫不是趕考落了榜,心有不忿,投湖自盡?”
聽出面前女子語氣中的調侃之意,劉青山也不惱,卻是尷尬道:“沒……沒想自盡的,只是不慎落水,擾了姑娘,乃小生的不是。”
劉青山的第一次進京趕考以榜上無名告終,但憑他的水平回去再苦讀三載,下次來考必能中個狀元,更何況他今年才二十一,正是書生意氣時,他還是等得起的。只是在回鄉途中,路過這萬華鎮,卻收到家中老母病逝的噩耗。父親已在兩年前逝世,如今他可真是孑然一身,頓覺心中沉痛不已。
原想來這湖畔散散心,卻一個腳滑落入湖中。唉,老天爺可真會開玩笑。
若不是遇到這位姑娘,劉青山便會放棄了掙扎,任由自己被這不深的湖水徹底淹沒吧。
“你這般濕着身子,在如此冷天怕會生場重病。罷了,你便跟我來換身衣裳吧。”她聽完,想是於心不忍,終是說道。
劉青山連忙拒絕道:“不可,怕是會壞了姑娘的名聲。”
“名聲……”她噗嗤一笑,只道:“跟着便是了。”
劉青山推辭不得,只好跟着她離開了湖邊,在彎彎繞繞的小巷子裏穿梭。清冷的月光撒落於地,劉青山這才敢抬眼打量了一番走在前方的女子。
她身着一套淺青色無緣裙,挽着簡單的雲鬢,一隻木簪斜插其中。再看她纖腰如裹素,黑髮似烏炭,又想着她方才的一顰一笑,怎麼也是個風姿綽約有着真性情的美人。
只是比自己年長几歲,應當已覓得良人,嫁為人婦了吧。
劉青山莫名想着些亂七八糟的事,幾盞茶的工夫便跟着這女子走進一扇小門,入到一座院子裏,才聽她說道:“你便先在此處等着,我去取身衣裳來。”
待她走後,劉青山便環顧一番這個院子,沒什麼特別之處,只堆着些雜物,但不遠處的那棟樓看着卻是熱鬧非凡,燈火璀璨,隱隱有笙歌妙曲傳來。
劉青山想了想,朝那邊走去,透過窗縫往裏瞧了瞧,卻見眾多身姿曼妙的美人在堂中吟歌舞曲,各色男人左擁右摟花天酒地,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忙後退兩步便想離去,回頭只見那女子抱着身衣裳朝自己走來,一時間竟慌了神:“這、這裏……”
她見此,又是噗嗤一笑,眼裏夾雜着一絲狡黠,接道:“是青樓。我便是與她們一樣的風塵女子,如何呢?”
劉青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漲紅了臉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女子交代着將衣裳交到自己手上,他才逃也似地進到柴房裏。關上門,劉青山在一片沉寂中冷靜了下來,愧意油然而起。縱然是這般的煙花之地,那女子的氣質也並非是一般的風塵女子所能及的,淪落至此定是逼不得已,自己怎能如此失態,傷了人心,實是不該啊。
換好衣裳出來,只見她立於庭院中微微抬頭望着天空中那輪半隱雲后的彎月。劉青山不忍打擾她的閑情,便打算站在門口靜靜等待,沒想到她忽然開了口:“我送你離開吧。”
“不必麻煩姑娘。”劉青山連忙說,略一思量又道:“方才是小生失態,還請姑娘莫要怪罪。”
聞言,她笑:“喚我珍珠吧。”
“珍珠……”劉青山喃喃。
圖片
“我是自願為妓的。”送劉青山離開的路上,珍珠聽完他的羞愧之意和強行解圍,如是說道。
劉青山瞠目結舌:“為、為何呀!”
珍珠不答,只是想了想,反問道:“你為何要入朝為官?”
“那自然是為了報效國家!”
看着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珍珠的神色淡淡的,“不為別的?”
“還有,”劉青山臉上已全無靦腆,而是十分傲氣地說道:“造福百姓!”
珍珠轉過頭盯着劉青山,直盯得他面紅耳赤,才緩緩道:“你好像個呆瓜啊。”
劉青山漲紅了臉正欲辯駁,卻見珍珠自顧自地向前走去,恰好自己也沒什麼合適的話可說的,便沉默着跟了上去。不知不覺間,二人又到了那湖邊,波光粼粼,泛着冷意。走着走着,劉青山忽然感覺有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到了自己臉上,他抬起頭瞧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又被雨滴砸中了數下,連忙喊道:“珍珠姑娘,我們快些避雨吧。”
話音剛落,便見珍珠已經躲到了前邊的亭子裏,劉青山只好跟着跑了進去。春雨綿綿,他二人怕是一時半會無法離開此處了,劉青山微微瞧了眼神色平靜的珍珠,不好多說什麼,便也坐在了桌前。
氣氛很是尷尬。劉青山努力想要打破僵局,可每每話到嘴邊卻總也出不來,忽然他的耳邊響起清澈的歌聲。在這樣無星無月,陰雨纏綿的夜晚,一首《春江花月夜》並不應景卻莫名牽人心魄。雖無琴音為伴,卻更顯空靈婉轉。
劉青山還沉浸在娓娓歌音中,便聽見珍珠說:“聽我一句勸,你這種呆瓜還是勿要去做官的好。”他一陣錯愕,正要答話,又聽珍珠接着道:“官場黑暗,哪怕你有背景有膽識也不一定能安然地活到最後。”
聞言,劉青山心想,珍珠姑娘應是被官家子弟欺辱過才會淪落至此。他不禁起身憤然道:“若我為官,定會還官場一片清明,定會使百姓安生樂業,定能讓姑娘……”
他忽然又紅了臉,“若是姑娘不嫌,小生定會為姑娘贖身。”
珍珠一愣,忍俊不禁般直笑道:“有不少人與我說過這句話,可你瞧我現在不依然在這兒么?”
“小生……小生定會說到做到。”
瞧着劉青山鼓着氣紅着臉的樣子,珍珠笑着擺擺手,卻又在下一瞬恢復成淡漠的神色,“其實我明天便要離開這兒了,罷了,見你如此義薄雲天,我便與你說個秘密吧。其實啊,我乃是前丞相之女,亦是前太子妃。”
八年前,十七歲的李清月被一頂喜轎抬過掛滿大紅燈籠的十里長街,從丞相府到東宮,進了那扇漆着金粉的門。
喜轎落地,一隻指節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雖然視線被大紅蓋頭遮擋,但她知道這是長翊哥哥的手。太子程桉,字長翊。李清月抬手落到那抹溫存之上,即日起,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了。
其實早在天子要欽點這樁姻緣之前,她就已經偷偷喜歡上他了。只是這件事,她一直未與任何人說起。
那是一個夏夜,太後宮中舉辦晚宴,李清月受邀而去,席間略感不適,起身致歉后便跟隨宮中婢女到御花園走一走。夜裏黑,即使掌着宮燈,依然有看不清路的時候,她不慎落水,幸好太子程桉路過此處將她救起。
那之後,她大病了一場,即使燒得有些神志不清,但那般清俊的身影卻深深烙在了她心裏。李清月知道自己動了春心,可她也明白太子的婚事牽扯朝政,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雖然她總壓制着這份心思,可那夢寐以求的歡喜卻時常悸動着。幸好,三個月前,朝堂之上提起太子選妃之事,兜兜轉轉間,李清月終究是成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大婚之日,李清月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後來的日子也不差,作為丞相嫡女,作為太子妃,眾人皆對她畢恭畢敬,就連平日裏不甚待見她的姨娘和二妹妹都變成了親切可親的人。知書達理的她很受太后喜愛,總是被召進宮去陪太后賞花飲茶。雖然太子程桉於她並無感情基礎,但他二人也算是恩愛有加。於李清月而言,那時候的每一日都如抹了蜜一般甜。
可一年後,她小產了,懷了兩個多月的孩子化作一攤鮮紅的血,從她的身體裏流了出來。她受了驚,又病了幾日,程桉在政務之餘常來陪她,並說:“還會有的,以後仔細着點便好。”
李清月信了這句話。
圖片
“那是我第一次小產。”珍珠說。
若是給劉青山一篇文章,他必能侃侃而談,可現在聽着這個故事,他卻一句話也想不出來。也許應該安慰面前這個女子,可他怎麼也無法想出一句完整的話,這種無力的挫敗感將他緊緊包圍,難受極了。
珍珠倒沒讓他糾結太久,只是微微停頓了片刻,望了一眼密密麻麻打在湖面上的雨滴,依然是淡淡地開口:“許久以後,我才知道那並不是意外。”
那之後,李清月再未有孕,即使數次請來太醫診脈,又無論喝了多少補藥,她的肚子一直沒有半點動靜。
謙謙君子般的太子程桉從未與她說過喪氣話,也未曾娶妾,李清月感到既甜蜜也莫名惶恐。直到有一日,她去城外金山寺拜佛祈福時,遇到一位姑娘,那姑娘看着她,說她身上有一股麝香味。
麝香……
怎麼會……
回到東宮,李清月急忙跑回寢殿,偷偷取了些香爐里的殘渣后又溜了出去。她走進一家又一家醫館,一次又一次不可置信地走出來。這香乃是太子程桉予她的,說是有安眠養神的功效,她都點了一年多了啊……為她診脈的大夫皆說,恐日後再難有孕。
她的長翊哥哥,她的夫君,不會傷害她的吧……
夕陽將要西下時,失魂落魄的她在街邊暈了過去。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東宮寢殿的軟榻上,她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可陪嫁侍女春夏卻說,這期間太子殿下未曾來看過她。她心頭正湧上一股失落,卻又想到前幾日朝堂並不太平,太子定是忙於政務,是啊,她的長翊哥哥以往從未疏忽過她。
一定,一定有什麼誤會吧。她這麼想着,儘力壓制住那份慌亂的思緒。
她遣人將那香收了起來,又去膳房燉了湯欲送到太子書房裏,卻在迴廊轉角處望見太子程桉親昵地摟着一名女子入了書房。頓時腳下一軟,還好春夏將她扶住。她穩了穩心神,避開門口的侍衛,輕輕走到書房窗邊,聽到了些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話。
於是她開始狂奔,再無大家閨秀的模樣,而是一個渴望回家的小姑娘。可那個熟悉的地方卻被圍得水泄不通,才不過一日,丞相府便被查封得乾乾淨淨。
李清月連家門都未能進去,就被守衛送回了東宮。太子程桉來看她時,她正尋死覓活地要撞柱,見程桉來了,從地上撿起剪子便要衝上前,卻被守衛制服了,她哭喊道:“究竟是為何!為何要害我阿爹!為何……你從來都是在利用我!”
程桉看着眼前這個從未如此狼狽的女人,語氣里含着些許愧疚,“清月,我是真心愛你的。可你要清楚,皇位才是我所求。”他轉身走至門口,又吩咐道:“將李奉儀送去微雨軒,好生護着。”
罪臣之女,如何為太子妃。許是真的念及舊情,又許是為了凸顯仁慈,留她一命放入這冷宮般的地方,雖無奢侈華麗之處,卻沒有一處堅硬鋒利的物什,連桌上階前的稜稜角角都被絲鍛包裹得嚴嚴實實。
李清月坐在窗前,看着那些檢查佈置的婢女們,恍然發現這東宮裏除了春夏,竟無一個真心待她之人。原來,一切皆是她的一廂情願。
“得虧我娶了他女兒,不然李相這個老東西怎會那般放心……幸好我早有準備,才讓他替我頂了罪……若是通敵這罪名落我頭上,只怕是以後只能做個小小藩王了……不過是可惜了那個孩子,許是影響不了大局的……”
李清月的腦海里縈繞那些話,使得她頭痛不已,良久,她低聲對仍驚惶未定的春夏說道:“我一定要殺了他!”
但兩個弱女子在如此境地能做得了什麼呢。她們所做的任何事都如螻蟻的垂死掙扎,惟一不同的是,程桉一直未要了她們的命,而是讓春夏代為受刑,李清月紅着眼為皮開肉綻的春夏上藥,“我們……一定要離開這兒。”
她們就此安生下來,沉寂般待在這微雨軒,再不會因下人的嚼舌根而動怒,只默默忍受着那些人的嘲諷和虐待。每日坐在窗邊望着那一隅天空,如同沒有情緒的木頭。
直至半年後,她們終於等來了逃出去的機會。這日太子生辰,宮內忙上忙下,人來人往,對她二人的看守也鬆了下來,於是她們換上婢女衣裳趁着不備從後門溜了出去,隨即混在人群中出了城。她們也不知要去往何處,但自然是離這京城越遠越好。
圖片
追兵來得比她們想像中的還要快。她們每日東躲西藏,卻怎麼也無法將那些人甩掉。在一個雨夜,她們被堵在懸崖邊,春夏為助她脫困慘死刀下,李清月卻只能從高空一躍而下。
下面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可依然不識水性的她卻被過路的農戶救了起來。悠悠醒轉后道了謝便匆匆離開此處,她孤身一人不知去往何地,亦不知如何生存,但既然撿了一條命,便是不願辜負了春夏好意的。
“若是春夏活下來了,她定然比我過得好,她是個那般聰慧勤勞的人。”珍珠語氣依然平淡,眼眸卻沉下來了幾分,“而我從小嬌生慣養,除了撫琴吟詩,便什麼也不會了。後來我常常想,這世上有幾件事是值得的……”
李清月獨自跋山涉水,遇到過許多好心人,自然也會碰到惡人,而往往那些所受的欺辱會毀了一生。她好不容易從那土寨子裏逃出來,卻已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一個寂靜的深夜,蓬頭垢面的她蹲在一條長長的巷子裏。她覺得自己走不下去了,活着好難,但一想到被水淹沒的窒息感又很是痛苦。她害怕那樣的痛苦,所以死也好難。
“吱呀——”
身旁的木門被推開,在這樣深深的夜色中彷彿一陣催命的呼喚。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是哪來的小乞丐,去去去,別在門口擋道。”
李清月微微起身往一旁挪了挪,便仍是埋着頭蹲在冰涼的地上。那婦人辦完事回來見這個小乞丐仍然在這兒,大發慈悲般地往地上丟了兩枚銅錢,正要進門去,卻聽見她說:“謝謝。”
小姑娘的聲音。那婦人頓時來了興緻,“喲,竟然是個姑娘,抬起臉讓我瞧瞧。”見這個姑娘沒反應,婦人竟是直接上手扳起她的頭。
李清月連忙甩開,起身蹙眉道:“你做什麼!”
“模樣看着還行,收拾出來應是不錯的。”婦人笑,“看你這樣子無處可去吧,不如跟着我好了,保你吃穿不愁。”
李清月一怔,“你是誰?這是哪裏?”
“外地來的吧?喚我陳媽媽便好,這裏,乃是萬華鎮最大的春樓。”陳媽媽道,“若你不願,我也不逼你。”
春樓……
李清月忽然又想起那幾日所受的折磨和□□,眼睫微微顫了顫,“我願意。”
所謂的自願,不過是對生活的妥協罷了。
“你叫什麼?”
她偏過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那輪圓月,輕聲道:“珍珠。”
雨似乎小了下來。
“那半年後,我竟再次有孕,但我如何能做一個母親。大夫說,若我喝下那碗墮胎藥,我此生便無法懷子。而我想的是,何樂而不為呢。”
起初,珍珠除了容貌姣好,會撫琴吟詩便再無其它特色,鮮少有客人點她,直到她後來越來越放得開,徹底將從前的自己拋去,變為一個完完全全的風塵女子,她的生意也好了起來。
“別看我如今差不多人老珠黃了,可當初我也是當過兩三年花魁的。”珍珠笑吟吟地說道。
“姑娘此時也是貌若天仙。”劉青山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
珍珠搖搖頭,望着那青樓的方向,“已經很少有人光顧我了。我打算離開此處,卻也沒個方向。不如讓你討個便宜,去與官府的人告發,怎麼也得領個幾百兩銀子。若你實在想做官,興許也能跟太子討個一官半職。”
聞言,劉青山忙道:“姑娘可是在折煞小生,這等事,小生如何能做得出來!更何況,這功名應當是考出來的才可。”
珍珠只道:“反正我明天便走了,去不去隨你。”
“姑娘放心,小生定不會……”
“行了行了。”珍珠打斷劉青山的義正言辭,卻也沒再開口。
劉青山亦是沉默了好一陣,憋紅着臉說道:“姑娘定會遇得良人。”
珍珠又笑,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淚花,才道:“你這隻會讀書的呆瓜懂得了什麼。”
雨終於停了。
遙遠的天際,只有一彎新月散着幽幽的涼意。
“你瞧那月,清冷孤寂,從未有人將之視若珍寶,只當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倒不如一顆珍珠。”她頓了頓,又接着道:“其實我也想過要報仇,但,後來,算是想清楚了,皇家從來便是那般。”
珍珠再未多言,起身便離開了這座小亭子,朝着濃濃的夜色走去,終是被徹底吞沒。
圖片
三年後,劉青山以狀元之姿走進那金碧輝煌的大殿,他滿懷正氣,期盼着開拓一方天地,想要實現自己的凌雲壯志,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地打壓和冷落,甚至差點引來牢獄之災。他才明白,以往終究是想的太簡單了。
他沉住氣,穩住心,用另一種方式在朝堂之上摸爬滾打,終於引來朝中大臣和各個皇子的另眼相待,而他選擇了太子程桉。
不再為別的,只是為了完成一個纏繞了他三年之久的念想。他也算想明白了,朝堂,亦從來都是如此。他只是一顆小石子,掀不起多大的波瀾。他一個人也無法成為山,既然完不成大志,那便自私一點吧。
摸透了官場之道后,劉青山甚是如魚得水。太子狡詐,他便比太子更狡詐。他替太子做事,卻斷然不會像李相那樣抱屈含冤。每一筆,他都記在賬上,總有一日能將太子擊垮。
於是,他終於等來了這一天。劉青山迎着寒風立在城牆之上,看着太子滿臉不可置信以及憤懣不已的神色,看着那滿地放肆流淌的鮮血和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忽然覺得很是心滿意足。即使無人知曉,亦是痛快極了。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可眼裏卻是淡淡的,就像那月色撒在沉寂的湖面上,沒有半點波光。
“雨這般大,進來避一避吧。”劉青山被一道清亮的聲音拉了回來,他望向這位被稱作阿月的婦人,點了點頭,走進了屋棚下。
那婦人也沒再管他,而是走進小屋內拿了冊書坐在窗邊看了起來。
雨水打在屋棚上發出密密麻麻的聲音,依然是沒有半點兒要變小的趨勢,但劉青山知道,這雨總會停的。qδ.o
每個人都會有安生下來的日子。
他也會去到那個他該去的地方。
而那些已經下定決心了的事,便都是值得的。
他抬起頭看向厚重的雨幕,彷彿看見了那晚的夜色,一彎明亮的新月旁隱隱閃爍着幾顆不起眼的星。
那光,是無法否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