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明月不堪留

第 80 章 明月不堪留

越北的扈鷂府里多了個女人。

這事沒什麼驚奇的,即使那個女人是呼雲國的戰俘,但扈鷂又不是要娶她做夫人。

更何況,越北本就是塞外草原中以武力和蠻橫出名的族落,向來不屑禮法拘束。而扈鷂更是越北王新點的將軍,身份尊貴,這幾個月連打了幾場勝戰,佔了呼雲國四座城池,風頭正盛。

即使扈鷂真娶了這卑賤女子過門,又有誰敢真的笑話他?

權力確實是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

扈鷂卸下盔甲,天氣熱得很,他方才去演兵,惹了一身汗回來,將自己仔細洗乾淨后,才走到後院。

越北和呼雲國的戰事方歇,呼雲派了一隊使者過來商討送禮求和之事。而扈鷂繼續留在這剛打下的邊城,盯着呼雲的動靜。

“秋瑛!”

那在後院穿行的女子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身子頓了頓,急忙轉過頭來,沒注意手裏還舉着水瓢,結果被水弄濕了整隻袖子。

扈鷂急忙上前給她挽袖子,秋瑛似乎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嘟着嘴小聲說:“我想澆花,是你嚇了我一跳。”

扈鷂無奈地笑了笑:“那你現在也澆不成花了,去換身衣服吧。”

秋瑛眷戀地看着新開的花圃,顯然沒有玩夠。但扈鷂還是狠了心將她拉回房間,畢竟上次心軟的代價就是秋瑛燒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是扈鷂頭一次照看病人,要聚精會神地盯着,要時不時地換濕帕子,麻煩極了。可一想到是秋瑛,他又覺得甘之如飴。

秋瑛的衣櫃裏有各種時新的衣裳,都是扈鷂佔了城池后,從城中最好的店裏拿的,什麼顏色都有。桌子上還擺了一個又一個妝匣,裏面裝滿了金簪珠釵、耳墜手釧,全都是姑娘最喜愛的玩意兒。

可惜秋瑛對這些東西的興趣遠沒有放在一旁的本子濃厚。

扈鷂這段時日雖然不用打戰,但尋常的演兵操練、軍中商議都不能鬆懈。他怕秋瑛會悶,便搜羅了一袋花種,又請教了花匠,將什麼花幾時澆水、澆多少水多寫得清清楚楚,讓秋瑛自己去琢磨。

他看秋瑛穿着新衣裳,像只兔子一般蜷在椅子上吃點心,心裏覺得軟軟的。他湊過去想要親親秋瑛的額頭,卻被她拿點心糊住了嘴。

“好甜呀,你嘗嘗!”秋瑛眨眨眼,沖他笑,“他們都說你對我好極了,那我也要對你好,這樣才公平。”

扈鷂哭笑不得地咽下點心,揉了揉她的頭說:“你對我才是好極了。”

看秋瑛吃着吃着就趴在桌子上睡了,扈鷂便抱她到床上,細心地給她掖了掖被子。瞧着她睡得香甜的模樣,他又忍不住用手指勾勒她的眉眼。

秋瑛閉起眼睛的時候,瞧不出一絲傻氣。扈鷂喃喃道:“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還是喜歡你。”

侍奉的婢女仍候在門外,扈鷂掃了一眼,輕聲交代:“好好待你們主子,你們應該知道,上次敢說她壞話的人,我可是連屍首都沒留的。”

婢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扈鷂收回冰冷的目光,往花圃走去,打算幫秋瑛澆花。

想到秋瑛,他便不由得勾起嘴角。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他的小菩薩,恨不得捧在手心裏供奉,即便她傻了又如何?

傻了,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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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鷂小時候過得很不好。

他的父親在越北中身份尊崇,眾多的子嗣中,扈鷂不過是不起眼的一個。

他小時候受盡白眼,吃遍了殘羹冷飯,但心裏還是存着幾分念想,日日勤練武藝,拼了命地讀書識字,就想着哪天能夠博得父親青眼。

名與利兩個字燒紅了他的眼,那會兒越北每逢冬季就會去呼雲國邊境幾個小城搶米油鹽,他便跟着去了,想要歷練,也想出頭。

最後他卻差點死在一條河裏。

起因是他貪功冒進,反而被人追着打到了山崖邊上。他寧死也不願落在呼雲國手裏,一咬牙縱身跳下去,結果得了一點生機。

扈鷂是後來觀察地形才知道,那崖底有條暗河,奇迹般地通向呼雲國邊境咸霖城的後山。他一路潛游,最後脫力趴在岸邊。盔甲早早卸了,只着一身濕透的裏衣,凍得他差點死去。

咸霖的後山遍地都是樹,在冬日也精神得很,四處都是一股子幽暗陰森的草味,一點也不似越北曬着日頭的清香。但從那難聞的氣味中,隱隱傳來一點清爽的皂角味。

他感覺有一隻手在撥弄他額前的濕發,似乎在打量他的眉眼。他第一次慶幸自己的母親是呼雲國的人,即使她的身份曾經使他飽受欺凌,卻也讓他的五官沒有越北人那般尖銳。

他得救了。

救他的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圓臉杏眼,紅嫩的嘴唇像是冬日開得熱烈的花。

她叫秋瑛。

扈鷂說他叫十八,今年正好十八歲。

人的相識從名字開始,下一個就是來歷了。

秋瑛倒是簡單,家中母親早逝,只有一個打鐵為生的父親。她出來撿柴的時候剛好在河邊看見了扈鷂,拿着綁柴的繩子將他捆了拖走。山裏有供人歇腳的破屋,剛好將他塞了進去。

一開始,秋瑛對扈鷂還是有幾分疑慮的,畢竟他體魄健壯、手上有繭,卻只剩一件裏衣倒在河邊,太不合常理了。

扈鷂說自己是城外劉將軍營中的士兵,本就是被徵召去的,大戰時被四處的人頭嚇得不行,便扒了甲胄逃了。

謝天謝地,他說得還算誠懇,秋瑛總算把手裏的柴刀放到一旁,給他解開了繩子。

扈鷂一路經歷得太多,身上零零碎碎也有好些傷,又在水裏泡了好久,開始發起了燒。他不知道秋瑛到底是好是壞,但在這山野之中,除了緊緊抓着她,他草芥一般的性命也無處相系。

迷迷糊糊中,扈鷂聽見那脆生生的女聲惡狠狠地喊着:“放手,你個渾小子,放手!”

越喊他越不聽,拚死抓着,那點微末的溫度卻還是從他的掌心脫開,擋着冷風的門開了又閉,“砰”的一聲像是把他的心也拍麻了。

後來跟赫霄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赫霄嗤笑一聲:“就這蠻娘子,你還管她叫菩薩?”

扈鷂不滿他的稱呼,打了他一巴掌,目光放遠,似在想着那晚的風與雪,無花無月,卻偏偏釀成他心中最軟和的一隅。

“她又折回來了。”

秋瑛家中有父親,雖然日日宿在打鐵鋪子裏,卻也要回去打個招呼再溜出來。她裝了葯和餅子,半路卻被風雪阻路,咬着牙一路趕來,燒了熱水又煮了葯,冷冰冰的手擱在他臉旁,將他凍得睜開了眼。

秋瑛正噘着嘴嫌棄他,說他比隔壁的六歲稚子還黏人。要不是她掄慣了斧頭和柴刀,還不知怎麼掙開。

可是那火光晃來晃去照着她的臉,硬是將三分潑辣照出了十分俏麗。像是越北草原上他曾摘過的花,落在他心裏,形成漫山遍野的春光。

柴火堆噼里啪啦響,耳邊秋瑛嘰里呱啦講。

他卻沉沉地睡下去,十八年來,第一次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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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鷂身體底子好,沒過幾天,身子便好了個利索。

他能下地的時候,便溜到山頭,將整座咸霖地勢收進眼裏,心裏暗暗有了計較。只是那點縱橫還沒在腦子裏勾勒清楚,秋瑛一聲怒喝遠遠地就追了過來。

扈鷂從小察言觀色慣了,看着這滿臉怒容、一嘴數落的姑娘,輕而易舉便讀懂了她皮下的真心。

“我就不明白了,是這山高風景好,還是你腿腳沒處跑,破屋三分地還不夠你撒野了是吧?”

他一邊垂頭聽着教訓,一邊往自己的穴道使力,好讓自己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再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可憐地望了秋瑛一眼。

只這一眼,那還手叉着腰的姑娘迅速鳴金收兵,眼裏的怒火沒散乾淨,一雙不是很光滑的手便飛快地扶住他,將他拖回那破屋裏,嘴裏還不住地嚷嚷:“疼了吧?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怕死。要不怕死,做什麼爬這麼高來?要怕死,那天又何必死死地趴在岸邊要我救命?”

“我怕死得很,但是你會來救我啊。”

扈鷂癱在床上,衝著秋瑛眨眼睛。

秋瑛面無表情地將藥罐架在火上說:“我也得去開幾味葯了。”

扈鷂皺了皺眉。

秋瑛勾了勾嘴角道:“不然你這臉皮被河水泡得這麼厚,我不吃幾味葯,怕會噁心得天天想吐。”

扈鷂聽了也不惱,只笑了笑。

那段時日是他這輩子過得最舒心的日子,不需要伏低做小,不需要看人臉色。他在那間破屋裏待了足足一個月,每日秋瑛都會摘一朵山間的野花擺在窗邊,沒什麼香味,但垂着露水的樣子很美。

到冬日,雪開始下得頻繁,秋瑛不經意間問他傷是否好全了。扈鷂明白,傷好了便該走了,秋瑛能伺候他一個月已是很不容易。他想找個借口繼續留下來,但秋瑛下一句便問他:“城東酒館缺個打下手的,我問過,包吃住但是工錢少,你願意去嗎?”

那一刻,扈鷂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他生來受盡白眼,親爹不疼,親娘在他幼時便投河自盡了。姊妹不親,兄弟無情,他是頭一次……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人。

他應該感激涕零,裝也要裝出一副感動的模樣,不讓秋瑛懷疑。可他卻是近乎惱怒地說:“我未說過會報恩,你對我這麼好又是做什麼?我還是個……逃兵,你不怕被我牽連嗎?!”

秋瑛默了默,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絲難過,好像她也能感同身受,知道他無人善待的悲痛。過了很久,等到他腦子逐漸清醒了,想要說話圓回來時,手心裏卻被塞了幾粒野果。他知道那種滋味,小小的、澀澀的,秋瑛很喜歡摘了吃。

秋瑛的聲音很輕,卻又迫不及地往他耳朵里鑽。她說:“這世道這麼難,只求不害人性命地活下去,但怎麼活又是各自的緣法。你做了逃兵,是你的活法;我救你,是我的活法。”.

“我只是給你指了條活路,又不是替你去活,要你報什麼恩?”

說完,她便拍了拍手上的枝葉,要回家去。

她打開破屋的門,門外是積了一日的雪,迎着熹微的日光,也能刺得人眼睛生疼。秋瑛穿着一身半新的襖子,回頭沖扈鷂揮了揮手。

扈鷂從不信神佛道,但那時他真覺得眼前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小菩薩,隔了十八年來到凡間,要度他心中的苦厄。

第二日,他就跟着秋瑛去酒館打雜。秋瑛家裏的鐵鋪子就在隔壁街,他在酒館二樓清掃時,能看見秋瑛在鋪子裏給她爹打下手,累得一頭汗。

在這短暫的安穩里,他是個酒館小二,一月除了溫飽,只能得二錢銀子。秋瑛時不時路過酒館,會沖他打招呼,他也會帶着后廚做的點心送去給秋瑛。

甚至秋瑛那兇悍的爹也會對他笑笑。

不過這有什麼用呢?

二錢銀子買不了大屋綾羅,更無法在這亂世掙個平安。

扈鷂要的,不止這些。

扈鷂在那酒館裏待了半年,從冬到春,春又走到了尾巴。

他覺得自己是時候該走了,或許是他對秋瑛的不舍太濃,讓她看出了端倪,幾日裏都見不着人,偶爾幾次碰到,笑容也淡淡的。

扈鷂的爹拉着他說:“丫頭這幾日心情不大好,自己在院裏掄鎚子敲打,你去探聽探聽?”

扈鷂怕自己去探聽,那鎚子便不是敲打鐵塊,而是自己長得不錯的腦袋。

只是秋瑛也沒避他多久,半個月後就問他有沒有空,約他在後山的破屋見面。

扈鷂去了,那破屋裏擺了一桌飯菜,噴香的煙霧繚繞中,他眼尖地瞅見了碗筷旁的匕首。

想來是鐵鎚笨重,不如匕首輕便,一刺一出也不會弄髒衣裳,殺了人剛好吃頓飽飯。

但秋瑛沒給他太多瞎想的空閑,見他進來,直接就問:“什麼時候走?”

扈鷂愣了愣,說:“下個月初。”

秋瑛點點頭,讓他坐下吃飯。他訥訥地問道:“你給我踐行嗎?”

秋瑛翻了個白眼,用一貫嘲諷的神情看着他,指了指桌子上一海碗的面道:“長壽麵,你不是說你的生辰是今日嗎?我為了給你趕個生辰可足足累了半個月。”

是今日嗎?或許是,又或許不是,畢竟是隨口糊弄時撒的謊,他自己都沒放在心上,怎知有人會把這種瑣事記着。

麵條有些坨,青菜有些老,難得的一道肉菜有些煳,秋瑛平日只會做些小菜,能做出這麼一大桌完好的菜色,怕是用足了心。

扈鷂捧着碗,熱湯隔着碗也燙手,他卻不願意放下。

秋瑛把匕首遞給他,那隻手膚色並不白皙,但還是能看出一些細碎的傷痕。有被划傷的,有被熱油燙過的,這些秋瑛一個字也不會說。她只是說:“送你的,看看行不行。”

扈鷂腦子裏突然有個念頭閃過,他覺得自己當初要是落到河裏時摔到頭忘了過往就好了。只是這念頭僅閃過一瞬,很快便被他拋到腦後。

吃飽了飯,兩個人站在山頂看月亮。這本是件挺無聊的事,卻因為秋瑛,多了些滋味。

扈鷂跟秋瑛說他要走,是因為想通了,當初做了逃兵是怕死,可是越北和呼雲年年交戰,咸霖也不安穩,他想回去再看看。

秋瑛低着頭,比明月還亮的眼睛低垂着,輕聲說家裏最近有冰人上門,說的是城南李家麵館的兒子。

扈鷂一驚,又聽秋瑛說:“長得丑,我推了。”

秋瑛還說:“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救你嗎?”

“因為我覺得你長得不錯。”秋瑛歪頭看他,杏眼彎彎,像是弦月。她將匕首別在他的腰間,說,“所以你要護住你自己,萬一被刀劈斧砍變得丑了,我是認不出你的。”

扈鷂捧着她的臉,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蹭着她泛着水光的眼角道:“我要回來報恩的。”

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好不好看扈鷂不記得,但他快把自己溺死在秋瑛的一雙眼裏。他緊緊地摟着秋瑛,破屋的門閉得嚴嚴實實,將春末那點涼意擋在屋外。屋子裏熄了火,只剩一點月光投向交纏的人影。

扈鷂趴在秋瑛的肩上,問她:“李家公子有我好嗎?”

“我今天做菜放了醋嗎?”秋瑛將笑聲壓在喉嚨里,回他,“管他好不好,我只記得一個叫十八的渾小子。”

只是可惜,後來秋瑛也不記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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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無人問津的小子到越北王跟前的新貴,一路走來挺狼狽的。但扈鷂覺得秋瑛或許是他的福星,使他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順利做了將軍。

那時扈鷂溜出城,偷了匹馬回到越北的家中。所有人都以為他死在了邊境,卻又無人記得他曾經死去。

他不再對家族抱有希望。

扈鷂向越北王投誠,使了點手段。他父親很快病死,而他扶搖直上,接下了家中的兵權,為越北王征戰,咸霖城一戰則為他換來了光輝前途。

可是他找不到秋瑛了。

每每破城,他派出的先鋒都是他的心腹,幫他搜尋年輕女子。越北王以為他好色,覺得有把柄的權臣才好拿捏,對他更為重用。

直到兩年後,他將呼雲國的邊境都蠶食乾淨,才終於在一座破廟中找到了秋瑛。她穿着一身破舊的衣裳,將幾個乞討的少年護在身後。

扈鷂屏退手下,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卻只皺着眉望他,聲音怯怯的、軟軟的:“你是誰?”

扈鷂心想,我是誰呢?是你慈悲撿去的一條毒蛇,是你引入家中的一隻狼犬,是你不再記得的十八。

他本來還編了好多故事,如今秋瑛忘了,便都無所謂了。

他們的相識從謊言開始,如今他終於可以坦誠。他彎下腰,將秋瑛摟在懷裏,告訴她:“我叫扈鷂。”

秋瑛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隨即指了指那些乞兒問:“我從河裏撿了好多十八,你能讓我帶回去嗎?”

扈鷂愣怔地望着秋瑛,有些哭笑不得,可摟着她的手越收越緊。他抹去眼角那點不經意的水光,說了聲好。

隨軍的軍醫知道秋瑛是扈鷂看重的人,緊張地跟扈鷂說:“姑娘應是小產後沒養好身子,才會如此虛弱。至於癔症,不知是不是和這小產有關……”

“她小產過?什麼時候的事?!”

扈鷂狠狠地瞪了軍醫一眼,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吃活吞了。那軍醫不敢多言,只說看不出來,便被扈鷂呵斥下去。

他一個人站在房裏,炭火烘得屋子裏暖暖的,可他卻覺得冷極了。

秋瑛到了新的地方,一直有些驚慌,整日躲在房裏,只有扈鷂叫她,才願意應兩句。扈鷂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輕聲問她:“什麼時候懷的孩子?怎麼沒的?”

秋瑛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臉,卻摸到了一臉的水漬。扈鷂一臉狼狽地將頭埋在秋瑛的懷裏,問她:“疼不疼?那會兒是不是恨不得殺了我?”

秋瑛似乎終於領悟到他話里的意思,拉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說:“小十八,紅紅的,疼,疼!”

扈鷂如被錐心,斷斷續續地呼出一口氣,臉上卻扯不出一個殘破的笑。他說:“不疼了,不再疼了。”

秋瑛卻勾了勾唇,似乎被安慰得妥帖,沖他露出一個明媚的笑。

只讓他覺得更疼。

他要對秋瑛好,將他這一生僅剩的真心與真情全給她。

可他心裏其實知道自己的臟污,他從來沒有認真治過秋瑛的癔症,他任由她像孩童一般痴傻懵懂,縱着她、寵着她,卻獨獨不想治好她。

秋瑛是什麼樣的性子,清醒時會做些什麼,他猜得出來。但他不想要玉石俱焚的結局,覺得這樣也挺好。

扈鷂望着秋瑛在花圃里穿行的身影,輕輕地喚了一聲,那姑娘就像蝴蝶一樣鑽進他懷裏。

這是他一手為秋瑛打造的桃花源,也是他一輩子的溫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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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赫霄是他這兩年養的心腹,也能算個朋友。雖是另一支大姓的人,但跟他一樣不受待見,便撇了家族,自己來賺一條功名路。

赫霄始終覺得秋瑛不該留,若只是一個尋常俘虜倒無所謂,可扈鷂對她不止如此。人這一生,難以兩全,扈鷂被情字所累,又怎麼能在名利大道上求遠?

見他執迷不悟,赫霄只惋惜地嘆道:“我是瞧不懂你,當初你離開咸霖,不就是學會了斷舍離嗎?”

扈鷂笑道:“我從沒學過這三個字,名利與她,我一個不舍。”

扈鷂甚至怕自己一身殺孽過重,會牽連到秋瑛的福報,抽着空同秋瑛一起去城裏的寺廟祭拜。

那寺廟裏的僧人早已走光,念經誦佛不能從冷刀冷箭中救下任何一個人,滿眼望去儘是斷壁殘垣、破石殘葉。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反而牽着個姑娘,笑意盈盈地往佛像前走。

變故便是在這時發生的。

寺廟的院子裏種滿了桃樹,枝椏間綴滿了粉嫩的桃花。此起彼伏的花海間忽地飛出數支冷箭,每一支都逼向扈鷂。

扈鷂悍然拔出佩刀,在護衛的掩護下要抱着秋瑛躲開。秋瑛卻被刀劍擊殺聲嚇得怕極了,捂着耳朵躲開扈鷂的手,直直地往前方的箭雨中衝去。

“秋瑛!”

扈鷂不顧護衛的阻攔,旋身衝到秋瑛身前,將她緊緊地護在身後。可縱使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擋不住所有的箭。在利箭扎入他軀體的那一刻,他惶然地抓住箭尾,想阻止箭的去勢。

他身後有秋瑛,他必須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將所有的狂風暴雨擋在自己身前。

血逐漸染透了他的衣裳,他掙扎着帶秋瑛躲進馬車裏。秋瑛怯怯地看着他,他卻虛弱地笑了笑。外面的廝殺聲在他聽來並不值一提,他只憐惜地摸了摸秋瑛的頭,笑道:“沒傷了臉,所以,你不能認不出我。”

“秋瑛,不要怕,我們回家。”

秋瑛不知聽懂沒有,很安靜地坐在一旁,那表情竟然有幾分難過。

扈鷂無疑是強悍的,他經過幾十場征戰的磨鍊,意志力驚人地堅定。直到和秋瑛一起回了府,安排好府中的護衛,又叫來赫霄主事後,他才臉色蒼白地倒下。

屋子裏的炭火燒得很暖,扈鷂剛剛拔了箭敷了葯。換了尋常人早已昏厥,但他卻始終留了一絲清明,抓着秋瑛的手緩緩地摩挲。

秋瑛剛剛被赫霄說了幾句,手微微有些顫抖,讓扈鷂心疼。他不由得想起剛剛赫霄說的話——

你是敵國俘虜,有些事不是你該想的。

或許秋瑛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但那話中透露的威脅定然嚇壞她了。

赫霄固然是個得力的幫手,可用不順手的刀也沒必要常伴身側。扈鷂捧着湯藥,望着跪在地上的赫霄,淡淡地道:“過幾日你便回越北去吧。”

赫霄似乎早有預料,他抬起頭,沉默良久后只說了一句:“扈鷂,我曾以為你我是一路人,也曾真心將你當成我的朋友。”

說完這句話,他便行禮退下了。

扈鷂皺着眉望向他離去的背影,直到秋瑛到來,他的眉頭很快被撫平。她捧來一束鮮嫩的花,就像多年前那樣,放在他的床頭。

他突然覺得心中的疲憊一掃而空,只要有秋瑛在便好了,無論富貴榮華的時候身側有誰,他一身狼狽的時候只有秋瑛。

別人都是不可信的。

寺廟刺殺的人全都死了,追查的事只能不了了之。扈鷂的傷養了好一段時間,沒有戰事,他也樂得在家中和秋瑛玩鬧。

當越北的密探告訴他,赫霄近日與恭氏一族的人走得近時,他只是冷笑。他向來與恭氏不和,赫霄這樣做便是明擺着要和他斷絕恩義了。

他的名利路才剛走了一半,赫霄既然不願追隨他,也不過是少了一個人與他共享榮華。

他並不在意,且他最近也忙。他打算和秋瑛成婚,補給秋瑛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赫霄的話到底還是刺痛了他,既然他們不屑秋瑛是個戰俘,那麼便看看等秋瑛成了他的夫人,誰敢見了她不低頭。

不過越北雖然不遵禮法,秋瑛的身份還是得遮掩一下,到時候婚書呈給越北王那兒也說得過去。

扈一邊鷂翻着呼雲國的書,一邊捏了捏秋瑛的鼻子,寵溺地道:“到時候我的秋瑛就是最美的新嫁娘。”

秋瑛捂着鼻子躲開,噘着嘴不高興。剛好下人端了點心上來,扈鷂連忙拈起一塊送到秋瑛面前。秋瑛捧着點心,歪頭衝下人笑道:“十八送點心來了!”

扈鷂無奈地看着她,之前秋瑛帶回來的那些乞兒都被他安排做了隨行的僕役,無論秋瑛看到哪個,都只會喊十八,他便也隨她。

婚禮的佈置扈鷂想着要熱鬧些,便開了一城的宴席,讓越北軍的兒郎們與他同喜。扈鷂怕秋瑛不配合,一直想着該如何哄她。但秋瑛出奇聽話,乖乖地穿上了一身繁複的婚裝,再戴上笨重的鳳冠。

那是他按着呼雲國的禮製做的。

很久以前,酒館老闆的女兒成親,大紅的嫁衣上用金線綉滿了吉祥的圖案。秋瑛一個一個給他解釋,目光里盛着艷羨。但那件衣裳要他兩年多的工錢,是當時的他給不了秋瑛的。而現在,無論是嫁衣還是鳳冠,他都能給秋瑛最好的。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他牽着秋瑛的手走到堂前。那隻細弱的手腕上繫着一個小花環,是越北的婚俗,他今早親自編好給秋瑛戴上的,折的是秋瑛種的花。

隔着蓋頭,扈鷂看不清秋瑛的神情。於是對拜時,他輕輕地附在秋瑛的耳邊,溫柔地說:“以後除了秋瑛,我還會叫你夫人,要記得應我。”

秋瑛似乎僵了一下,隨後又順從地跟着喜婆走進了內屋。

扈鷂隨意地和將士們喝了幾杯酒,便迫不及待地鑽進了屋裏。燭光抖動,秋瑛靜靜地坐在床邊。他挑開她的蓋頭,卻見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一個人待在屋子裏怕了?”

秋瑛搖了搖頭,將頭倚在扈鷂懷裏。僅僅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讓扈鷂像個不經事的少年一般,心跳如鼓。

扈鷂捧來合衾酒,單膝跪在秋瑛面前,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腕繞在自己的手上,輕聲說:“秋瑛要做我的夫人了,高不高興?”

秋瑛垂着眼,笑意清淺,彷彿她真的知道今晚在做些什麼似的,點頭說:“高興的。”

杯中的酒漸漸見底,扈鷂將杯子扔進床底下,看到一正一反的好兆頭,正要拉着秋瑛看,卻見秋瑛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秋瑛?”

扈鷂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倒在床上,不敢相信地看着秋瑛臉上陌生的神情,聲音顫抖地問:“你在同我玩?今日你我大婚,不可以貪玩。”

“扈鷂……十八。”秋瑛歪頭,落寞地笑了笑,道,“我沒有在與你玩,我只是想,該與你告別了。”

秋瑛真的得過癔症嗎?還是她從來都是清醒的?

扈鷂的胸膛都要裂開,前一秒還在跳動的心,如今被真相磨礪得鮮血淋漓,他聲音嘶啞:“你一直在騙我?”

“你騙了我,我騙了你。而現在,我們不需要謊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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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霖一戰,對秋瑛來說,是此生忘不掉的噩夢。

她的父親在做鐵匠之前是呼雲邊境的守軍,只是在戰爭中傷了腿,才卸甲以打鐵為生。但她幼時,父親也會給她講講兵書,她摸過的鐵器不止繡花針,還有□□短劍。

在越北鐵騎破開城門的時候,父親拿着珍藏的□□,拖着一條瘸腿,獨自守在長街的盡頭,臨走前還在她的包袱中放了點素餅,笑着摸了摸她的頭。

沒有人理會她聲嘶力竭的呼喊,強硬地帶着她逃出了戰火紛飛的咸霖。她聽見身後,父親聲如洪鐘地大喊:“滾——滾出呼雲!”

為什麼?為什麼越北會這麼快破入咸霖?

秋瑛想不通,但她還要活下去。她的腹中有嶄新的生命,那是她珍而重之的希望。

曾經——她是這麼想的。直到她聽聞越北的將軍在苦尋一個呼雲女人,將軍名叫扈鷂。她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卻在逃亡的路上匆匆瞥到一眼。

策馬的將軍、英俊的青年,黃昏落日墜在他身後,染得他一身血一樣的紅。

“我找不到草藥,於是用石頭砸自己的肚子。當時月份小,弄走他,比我想像中容易。”

秋瑛不需要希望了。

她開始計劃,就像種花一樣,播撒種子,靜靜地滋養它。她不在意等待,種花的人,怎麼能沒有點耐心呢?

寺廟刺殺,是她和呼雲國使者第一次聯合的行動,卻意外地催生了赫霄的這顆種子。有野心的人從來不會甘心久居人下,她找到赫霄,跟他做了交易。如她所料,赫霄並沒有把她裝瘋的事告訴扈鷂。

“你這麼多年征戰,背着越北王做了多少不臣之事,如今還瞞着他要娶我一個呼雲戰俘。這些事情要是被赫霄捅到越北王面前,你說你所有的尊榮還留得住嗎?”

扈鷂啞聲道:“你一直待在府中,我從未見你獨自離開過。”

“扈鷂,你不願意相信嗎?”秋瑛低下頭,嘆道,“你忘了那些“十八”嗎?他們在你府中做事,誰也不會注意他們,只要讓他們幫我聯絡就好了。”

外面的喧鬧聲不絕於耳,扈鷂為了這一夜的良宵,將屋外的護衛都撤走了。秋瑛溫柔地摸了摸扈鷂的臉,從他的腰側拔出匕首。那雪一般透亮的刀光映在秋瑛臉上,刺得扈鷂睜不開眼。

這把匕首扈鷂一直珍藏在身上,未曾見過一點血光。

“我曾經給了你匕首,給了你性命,給了你功成名就的機會,如今我一一向你要回來。”秋瑛慢慢地將刀尖抵在扈鷂的胸膛,乾涸的眼裏只剩下一片死寂。她道,“等你死後,你的下屬會認為是赫霄動的手,你們越北即將迎來一場內亂,而我們呼雲會擁有新的生機。”

劇痛讓扈鷂不住地掙扎,他如死魚一般喘氣,緊緊抓着秋瑛的手,問:“不是謊言!你說嫁給我你是高興的!不是騙我的,不是嗎?”

“我當然高興了。”秋瑛將匕首徹底扎進扈鷂的胸膛,刀刃劃破她的掌心。所有愛恨就像這把匕首,傷人傷己,回不了頭。

她卻察覺不到疼痛,從咸霖城破時起,她已經痛得太久,痛到一顆心硬如磐石。她是殘留在世間復仇的惡鬼,扈鷂的溫柔和愛情也只不過在提醒她自己的罪孽。

她望着扈鷂祈求的眼,俯下身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說:“要不是你要娶我,我又哪來的機會呢?”

不知過了多久,扈鷂的手從秋瑛的手腕滑落,她靜靜地站在床邊,將匕首從他的胸口拔出,輕聲道:“但你曾給我不知真假的真心和不管不顧的愛意,我也會還你。”

她走到窗邊,望着天上的月亮,殘缺了一角,似她一生得不到的圓滿。

剩下的事便等着呼雲的人來佈置了,秋瑛疲憊地靠着窗戶,將血淋淋的匕首扎進自己的胸膛,並不是很疼。

她想起那年冬日河邊,撿起的少年甫一睜眼,漆黑的雙眸沾着水,像是林間的棄犬,讓她忍不住心軟。她又想起離別那年,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銀河,指向天地兩端。扈鷂跟她說,無論他離去多遠多久,總會尋着這條銀河找到她。

她的心上人,她的少年郎。

近在眼前,遠在故鄉。

她嘴角勾着笑,眼角卻落下淚,哼着不知所謂的小調——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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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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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明月不堪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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