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風雪不歸人

第 14 章 風雪不歸人

我見到音斐斐的時候,她已經化好了妝,正坐在休息室里看我提前給她的採訪提綱。鏡前燈發出很亮的白光,將她的臉照得一片明亮。她是職業式的短髮,幹練清爽,一身西裝套裙,露出半截白皙纖細的小腿,腳上的高跟鞋沒穿好,正懸挂在她的腳背上。

我走過去,笑着問:“緊張嗎?”

她抬起頭來,眼睛一眯,閃出星光:“不緊張,是你採訪我,我一點兒也不怕。”

“準備得怎麼樣了?”我低頭看看她手中的台本,剛想落座到她對面,視線一瞥,竟看到化妝枱上擱着一包香煙。

“你抽煙?”我驚詫,“從來沒見你抽過。”

她搖搖頭,伸手取過煙盒,本想順勢塞進口袋裏,突然手腕一轉,遞到我面前:“忘了你抽煙了。來,請你。”

我也不跟她客氣,打開煙盒,正要抽出一支,突然看到一支倒過來放置的香煙。我下意識地想要拿那一支,她卻迅速收回手去,換了一支遞給我。

顯然,那支倒置的香煙不是意外。

“什麼意思?”我吧嗒打響了火機。

她微微垂眸,盯着自己的腳尖,那黑色漆皮的高跟鞋一點一點地搖晃着。半晌,我才聽到她說:“那是用來許願的。”

“許什麼願?”

她緩緩抬頭,一雙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一排鏡前燈落在她眼裏,成了萬千星輝。

2

那時,音斐斐剛拿到駕照沒多久,夜裏加完班回家,租住的老舊小區里已經沒什麼地上停車位了。她雙手緊握方向盤,亦步亦趨地沿着狹窄的甬道向前爬行。終於,她在一個彎道處發現了一個空位,油門一踩,迅速開了過去。

夜裏視線差,她掛了R檔往後退,從後視鏡里看得不清楚,直到耳邊突然響起砰的一聲,她渾身僵硬,急忙踩住了剎車。

打開車門衝下去后,她立即吐出一口氣來。還好還好,沒有碰到後面的車,只不過是車屁股撞到了路邊的垃圾桶。她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檢查了一遍,見沒什麼明顯的擦痕,這才繞回去,四下望了望,有些犯了難。

這個地方空間不夠,太逼仄了,她實在沒有把握。

這時,身後有車燈照過來。她更緊張了,怕擋着別人的路,拉開車門坐上去。結果她把檔位掛錯了,才受了傷的車屁股又結結實實地往後一倒,砰的一聲響,再次撞上了垃圾桶。

她坐在座位上,呆若木雞。

外面有人敲響了車窗玻璃,漆黑一片,她的警惕心倒還在,立刻鎖上車門,然後才半降車窗玻璃。

那個人穿着連帽衛衣,將帽子扣在頭頂上,所以也看不太清楚面容,口氣倒是挺真誠的:“需要幫忙嗎?”

她立刻鬆開安全帶,乖乖下車,yoanyouup。

曾陵眼風輕掃,我見到音斐斐的時候,她已經化好了妝,正坐在休息室里看我提前給她的採訪提綱。鏡前燈發出很亮的白光,將她的臉照得一片明亮。她是職業式的短髮,幹練清爽,一身西裝套裙,露出半截白皙纖細的小腿,腳上的高跟鞋沒穿好,正懸挂在她的腳背上。

我走過去,笑着問:“緊張嗎?”

她抬起頭來,眼睛一眯,閃出星光:“不緊張,是你採訪我,我一點兒也不怕。”

“準備得怎麼樣了?”我低頭看看她手中的台本,剛想落座到她對面,視線一瞥,竟看到化妝枱上擱着一包香煙。

“你抽煙?”我驚詫,“從來沒見你抽過。”

她搖搖頭,伸手取過煙盒,本想順勢塞進口袋裏,突然手腕一轉,遞到我面前:“忘了你抽煙了。來,請你。”

我也不跟她客氣,打開煙盒,正要抽出一支,突然看到一支倒過來放置的香煙。我下意識地想要拿那一支,她卻迅速收回手去,換了一支遞給我。

顯然,那支倒置的香煙不是意外。

“什麼意思?”我吧嗒打響了火機。

她微微垂眸,盯着自己的腳尖,那黑色漆皮的高跟鞋一點一點地搖晃着。半晌,我才聽到她說:“那是用來許願的。”

“許什麼願?”

她緩緩抬頭,一雙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一排鏡前燈落在她眼裏,成了萬千星輝。

2

那時,音斐斐剛拿到駕照沒多久,夜裏加完班回家,租住的老舊小區里已經沒什麼地上停車位了。她雙手緊握方向盤,亦步亦趨地沿着狹窄的甬道向前爬行。終於,她在一個彎道處發現了一個空位,油門一踩,迅速開了過去。

夜裏視線差,她掛了R檔往後退,從後視鏡里看得不清楚,直到耳邊突然響起砰的一聲,她渾身僵硬,急忙踩住了剎車。

打開車門衝下去后,她立即吐出一口氣來。還好還好,沒有碰到後面的車,只不過是車屁股撞到了路邊的垃圾桶。她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檢查了一遍,見沒什麼明顯的擦痕,這才繞回去,四下望了望,有些犯了難。

這個地方空間不夠,太逼仄了,她實在沒有把握。

這時,身後有車燈照過來。她更緊張了,怕擋着別人的路,拉開車門坐上去。結果她把檔位掛錯了,才受了傷的車屁股又結結實實地往後一倒,砰的一聲響,再次撞上了垃圾桶。

她坐在座位上,呆若木雞。

外面有人敲響了車窗玻璃,漆黑一片,她的警惕心倒還在,立刻鎖上車門,然後才半降車窗玻璃。

那個人穿着連帽衛衣,將帽子扣在頭頂上,所以也看不太清楚面容,口氣倒是挺真誠的:“需要幫忙嗎?”

她立刻鬆開安全帶,乖乖下車,yoanyouup。

曾陵眼風輕掃,一貓腰坐到駕駛座上,單手握住方向盤,手法熟練地將車停了進去。車輪劃出漂亮的弧線,最後熄火,關燈,一氣呵成。

“謝謝,謝謝。”音斐斐鞠躬道謝。

曾陵雙手插兜里,扭頭看着立在一旁的垃圾桶。

音斐斐的目光跟了過去,立刻垂下頭:“對不起,對不起。”

對面似乎響起笑聲。

音斐斐有點無地自容:“我會賠的。”

男人終於說話了,語調徐徐:“賠個垃圾桶?”

她在黑暗中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第二天,她乖乖去物業投案自首,本來也就是個賠償道歉的事,結果保安大哥居然調出監控,津津有味地反覆翻看這一精彩片段。音斐斐瞥了一眼屏幕,正好看到自己從車裏出來,想要把駕駛座讓給對方幫自己停車。只幾秒,她看見了那個年輕男人似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將手抬起,擋在了她的頭頂。

保安大叔問:“認識的?”

她搖了搖頭。

“嘿,真有紳士風度。”

她心中微微動容,不免多看了幾眼,但夜色漆黑,她並未看清他的面容。

3

後來再重逢,是在一個月後。

那天是音斐斐父親的忌日,公司里有應酬安排,她是主要負責人,推脫不掉,不得不和乙方周旋,一直從飯店轉戰到KTV。她被推搡着唱了一首熱場歌曲,隨即就獨自藏身在黑暗的角落裏。

曾陵是中途來的,依然穿着戴帽的衛衣,帽子扣在腦袋上,繩子系在下顎,拴得緊緊的。他的同事笑話他:“外面這麼冷?”

他一邊摘下帽子,一邊給大家鞠躬道歉。雖然他不怎麼愛笑,可表情很真誠。

音斐斐只瞄了一眼,也沒想起來,年紀輕輕的小男生都挺愛這麼打扮的。她端起一杯酒,微微偏頭喝了一大口,然後盯着屏幕,五光十色照在她的臉上。

曾陵環顧一圈,朝着她的方向過來,擠在她的身邊坐下。

兩個人連照面都沒打,各自藏在自己的世界裏。

後來,包間裏的氣氛越來越火熱,她可能喝得也有點多,心煩意亂的,煙癮跟着就上來了。她從來不在工作場合抽煙,共事的夥伴們基本也不知道她有這個習慣。她想悄悄出去買一包,才剛站起身,就被曾陵的長腿給絆着了。

“Sorry,實在抱歉。”他迅速收腿,抬起頭來看她,一臉無辜。

她俯身望着他那張真誠的臉,一點怪罪的話都說不出口。兩個人對視了半晌,她才輕聲嘆息,轉眼看到了他擱在桌上的煙。

她一屁股坐了回去:“借一支。”

他將煙盒推過去:“要火嗎?”

她拿眼風掃他,像是在說:這不是廢話?

曾陵無辜地聳肩:“我沒有。”

“有煙沒火?”

他真誠地眨巴眨巴眼:“我不抽。”

“不抽你帶什麼香煙?”音斐斐有點想暴走。

曾陵勾唇一笑,自然而然地湊過來,從她手裏接過煙盒后打開:“看見沒?我用來許願的。”

只見煙盒裏,一支倒置的香煙赫然入目。

音斐斐還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不由得有點將信將疑。她正想要拔出那支煙,卻被曾陵迅速蓋住了手背:“喂,都說了是許願的,你碰了就不靈了。”

幼稚。

音斐斐又瞄了他一眼,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她抽了另外一支,起身躲進了衛生間。

那晚她喝得不算多,很理智,也很清醒,可是當同事把她在家門口放下后,她直接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了。高跟鞋踢了,一隻立着,一隻倒着,她光着腳,抱着膝蓋,哭得像個小女孩。她忘不掉父親,甚至她人生中的第一雙高跟鞋還是父親在成人禮時送給她的。

曾陵開着車從她的面前路過,眼看就要拐進小區里,很快又倒退了回來,在她不遠處停了好一會兒,這才匆匆忙忙打開車門跑了過來。

他就那樣蹲在她的面前,望着她:“小朋友,你是忘記回家的路了嗎?”

音斐斐抬起頭,淚眼矇矓地盯着他,半晌才辨認出來是誰。她漸漸止住抽泣,望着曾陵那張怎麼看都是百分百真誠且令人信任的臉,然後緩緩地開口:“叫阿姨。”

曾陵:“什麼?”

“你那麼一點點大,不應該叫我阿姨嗎?”

4

音斐斐其實也不是特別大,才三十歲而已,在這個大都市裏,像她這樣的單身女青年到處都是。曾陵也不算特別小,二十齣頭,畢業有幾年了,只是恰好長了一張娃娃臉,所以看着更顯年輕。

她背靠在副駕駛座上,腦子裏嗡嗡的,閉着眼睛都看得到漫天星光,跟蹦迪似的,都在打着轉呢。

旁邊有人打破了寂靜:“你住這個小區吧?”

她懶懶地抬頭,望了望窗外,的確是拐進小區里了。裏面不好停車,她並不打算讓他送進去。她坐直身子,正打算道謝下車,突然靈光一閃,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

曾陵笑而不語。

“你跟蹤我?”

對方的笑容立刻收住,眼神很是無辜:“我也住這裏。”

“這麼巧?呵!”

曾陵望着她,也緩緩勾起嘴角:“是哦,這麼巧。”

音斐斐還在探究他的神情,他已經淡然地指着窗外某個方向:“別說,那個垃圾桶長得挺面熟的。”

“啊?”

“你覺得呢?”

那雙帶笑的眸子就那樣坦然地望着她,亮亮的,撞進她的腦子裏。

翌日酒醒過來,她下樓晨跑時偶遇遛狗的曾陵,這些斷斷續續的記憶才連成篇。兩個人並肩走了一會兒,音斐斐才知道,曾陵是跟着奶奶住在這裏的。當年拆遷房子,他爺爺奶奶分了不少套。

“哇,暴發戶啊。”她深吸一口氣。

曾陵點頭:“嗯,那請你吃個早飯?”

“滿漢全席?”

“有那麼大的胃口?”

兩個人說笑着,身邊的金毛昂首挺胸,一路向前。

5

三天後,曾陵和音斐斐公司的合作落實了。音斐斐是做旅遊保險的,而曾陵是做戶外拓展培訓和救援的,合同簽訂當天,音斐斐拍着曾陵的肩,像個鄰家大姐姐:“嘿,以後你的安全由我來守護了。”

曾陵隨意地將合同捲起來道:“你幫忙守護我奶奶吧,要是哪天我遇難了……”

他話還沒說完,音斐斐就給了他一拳:“童言無忌。”

曾陵的身子晃了一下,神思也跟着晃了一下。旋即,他笑起來:“攀岩,玩過嗎?我教你。”

周末,音斐斐穿着一身運動裝欣然赴約。攀岩館在市中心鬧中取靜的一個體育館裏,音斐斐一走進去,迎面一座高大的攀岩牆,壓力撲面而來。

正仰望着,迎面一個紅紅綠綠的身影飛奔過來,撲進了曾陵懷裏。

是個洋人妹子,頭髮是金色的,運動文胸是紅色的,健身褲是綠色的,腹部肌肉緊緻平坦,整個人充滿了活力。

女孩望着她:“YouareALin”sgirlfriend?”

音斐斐張了張嘴:“No.”

女孩再一次撲進曾陵懷裏,曾陵兩條手臂高高地舉起,一臉無辜地望着音斐斐。

那天的攀岩不算順利,雖然音斐斐自詡體育還算不錯,按說體力應該是可以跟得上的,可她才攀到一半,就感覺渾身脫力。曾陵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下方,見她停頓,仰頭望着她:“需要休息?”

音斐斐一眼瞥到爬到她頭頂上的洋妹子,牙齒一咬,擲地有聲:“No!”

再後來,就是她手掌打滑,整個人後仰摔了下去。其實她身上綁着安全繩,可當她墜落的第一秒,曾陵也下意識地飛撲過來,將她摟進懷裏。

兩個人被安全繩牽引着慢慢朝地面落下去,音斐斐愣怔地望着他,他有一雙黑漆漆、濕漉漉的眼睛,簡直像極了他養的那條金毛。她鼻子一癢,跟毛髮過敏似的,眼圈都紅了:“你這是職業習慣吧?”

曾陵勾起嘴角:“是。”

“哦,”音斐斐躲開他的目光,腳尖踩實地面,“那你可以鬆手了。”

曾陵紳士地撤出,知道她尷尬,笑着轉身走開了。

音斐斐垂着頭,慢吞吞地脫下了安全裝備。剛剛那一秒,曾陵飛撲而來抱住她的畫面還一直在腦海里盤旋。小時候看古裝電視劇,男主角英雄救美不過就是這個樣子,兩個人抱在一起轉呀轉,四目相對之下有火花四濺,姦情就這麼來了。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音斐斐啊音斐斐,你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麼被個小孩蠱惑了去?

小孩一路小跑着來到她面前:“喝水。”

她故作鎮定地伸手去接,還沒碰到瓶子,曾陵又轉動手腕,替她擰開了瓶蓋。

小小年紀,這般細緻溫柔,以後不知道會騙走哪家的妹妹。

她獨自去更衣室換好衣服,出來時看到曾陵也換好了便裝,正跟朋友們道別。那個活潑的洋人妹子依依不捨地扯着他的袖口,他又尷尬又赧然,直撓後腦勺,讓大家救命。

其實他真的挺可愛的,而且特別真誠,不像現在很多小男生,年紀輕輕已經油腔滑調了。

6

那天是周末,音斐斐難得休息,正抱着枕頭呼呼大睡。突然門鈴響了,說是快遞需要簽收。她惺忪着眼,趿拉着拖鞋去開門。門一開,赫然入目一個巨大的箱子,曾陵從箱子后探出腦袋。

她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怎麼是你?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裏?”

曾陵艱難地抱着箱子:“在樓下遇到快遞員,面單上有地址。”

音斐斐難以相信,這快遞員是不是也太不負責任了?如果曾陵是個入室搶劫的慣犯怎麼辦?她連忙上前幫着抬箱子,兩個人挪進客廳,把箱子放下,音斐斐揉着酸痛的背直起身子。

就那麼靈光一現的一秒,她雙手抱胸,狂奔進了洗手間。

鏡子裏,她披頭散髮,滿臉油光。這些姑且算了,噩夢是她穿着一件非常柔軟貼身的睡衣,而且,裏面真空的。

她仰天發出無聲的咆哮,隨即門被敲響:“我奶奶邀請你去我們家吃早飯,一起吧。”

“不用客……”

“她親手包了餃子,茴香豬肉的。”

“好。”

她自小最愛吃茴香豬肉餃子,遺傳了父親的喜好。那時一家三口團團圓圓,每每父親出海歸來,母親總要包幾十個餃子,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吃。想起那個溫馨的畫面,她現在還會流淚。

所以,當她坐在曾陵家那張圓圓的餐桌旁時,就有那麼一刻感動得鼻子發酸。

奶奶有八十歲了,頭髮花白,可精神不錯,挑揀出白白胖胖的餃子,分在她的碗裏頭。她一連吃了好幾個,心滿意足。奶奶望着她和藹地笑:“一個人住吧?以後沒事常來玩,奶奶做好吃的給你們吃。”

她扭頭看曾陵,曾陵也笑眯眯的。

她假裝看不見,轉過頭來問奶奶:“奶奶,曾陵怎麼跟您介紹我的啊?”

奶奶率直得很:“有一天晚上,阿陵回來后說,樓下有個女司機倒車撞到了垃圾桶,車技一塌糊塗,讓我看見就繞着走。喏,他把車牌號都背給我了……”

音斐斐咬着筷子頭,暗搓搓地磨牙,曾陵笑到差點背過氣去。

飯後,她站在客廳里的一張大合照前問曾陵:“你父母呢?”

“他們也是做救援的,一次在山區遇難,去世了。”

“對不起……”

“沒關係的。”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做你們這行是不是也有危險?”

曾陵扭過頭來,看到她的眼底:“大多時候是安全的,但……”

她的心一提。

“所以才找你買保險嘛。”他笑起來,四兩撥千金。

曾陵一直是跟着爺爺奶奶生活的,爺爺前兩年去世了,只剩下他和奶奶相依為命。音斐斐看着在廚房裏忙碌的奶奶,壓低了聲音:“奶奶的身體還可以吧。”

“年前檢查出了一些毛病。”曾陵的眼神黯淡下來,“但願老天保佑。”

音斐斐立刻接話:“沒事的,你不是每天都在許願嘛。”

兩個人想起那支倒着放置的香煙,相視一笑。

7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危險,是在一個月後。

曾陵被調遣派往山區,那幾天信號全無,音斐斐根本聯繫不上他。她本來也覺得是正常的工作,心想不會出什麼意外,卻也在每天早上去幫他遛狗的時候,看着奶奶上香祈禱,不由得多了幾分擔心。

那晚手機新聞推送,山區大雨不斷,山體滑坡,她一個骨碌翻身起來,撥打無數個電話,一一確認救援隊的安全。

曾陵是被擔架抬回來的,他的一隻腳被落石砸傷了。

“別跟奶奶說,你就說是我走路扭到的。”

看着他打了石膏的腳,音斐斐的聲音顫抖:“走路能扭成這樣?你當奶奶傻嗎?”

他笑着安撫她:“老人家嘛,別讓她太擔心。”

她脫口而出:“我也會擔心啊!”

曾陵望着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斐斐……”

她背過身去。

那晚輾轉反側的焦灼,只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

曾陵慢慢扳正她的肩:“你得相信,救援隊有最好的保護措施,我們會竭力保證每一個隊員的安全。”

轉過身來時,她的眼圈已經紅了。

曾陵摸到她的手,緊緊鉤住她的手指:“你知道嗎?除了奶奶,我還從沒被人這麼挂念過。這種感覺,”他輕笑了一下,“真的挺好的。”

“你有洋人妹子關心你。”

他將她的手指放進掌心:“能滿足小孩一個心愿嗎?”

她淚眼汪汪地盯着他:“你能先滿足我的一個心愿嗎?”

“嗯。”

“我很害怕失去,千萬別讓我再失去……”

“你不會失去我,我保證。”他伸手擦去她猝然落下的淚,又一行淚墜落,懸在她緊緊咬住的嘴唇邊。曾陵的目光凝視,接着他俯下身,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然後低頭輕輕吻在了那滴眼淚上。

完了。

音斐斐三十多年的單身生涯,竟被一個小孩玩弄於股掌了。

8

“所以你們在一起了?”中場休息時,我問她。

音斐斐脫了高跟鞋,揉着腳踝,但笑不語。

“那後來呢?”

她動作一僵,半晌,才緩緩地套上高跟鞋,目光悠遠,望向了不敢回望的過去。

那時,同事們都等着她發喜糖,作為公司里年齡最長的單身女青年,她的婚姻大事常被人津津樂道。曾陵來接她,時常要被起鬨。音斐斐拉着他的手,撥開人群,落荒而逃。

坐到駕駛座上,她還在吐槽同事們八卦。曾陵彎腰過來,替她將安全帶系好。

“你別理會他們,都無聊得很。”

曾陵點頭,指着方向盤:“你好好開車,命在你手上。”

她斜睨他一眼,她的車技進步了許多,不會再有撞上垃圾桶的可能。可那天,即將到達小區門口時,巷子裏衝出來一輛載人的電動車。她猛踩剎車,驚魂甫定。電動車上的老兩口也嚇得魂飛魄散,連連道歉,這才慢慢地騎走。

曾陵抓着扶手看向她:“要不,以後還是我來開車吧。”

她平復呼吸,從抽屜里翻出一盒香煙來:“沒事,香煙大神保佑着呢。”

然而香煙盒一打開,她愣住了,裏面除了那支倒置的香煙,居然還有一枚亮閃閃的小玩意兒。她不敢置信地倒出來,攤在掌心,質問:“這什麼?”

“戒指啊。”

“我當然知道是戒指,我問你,這什麼意思?”

曾陵不以為意,故意輕描淡寫:“為了堵住悠悠之口。”

“喂曾陵!能不能有點誠意!”

後面有車子猛按喇叭,曾陵搶過戒指,忙不迭地套上了她的無名指:“走走走,擋着路了。”

一個小孩,不應該很浪漫嗎?音斐斐相當不滿。

飯桌上,她舉着戴着戒指的那隻手跟奶奶抱怨,老人家笑出滿臉皺紋,也跟着批評曾陵。曾陵將帽衫上的繩子交叉一拉,佯裝要自盡身亡,音斐斐鼓着腮幫子,把他碗裏的雞腿給搶了過來。

夜深,奶奶睡了,兩個人走到陽台上。曾陵這才緩緩開口:“斐斐,其實這個決定我一直很猶豫,我挺怕哪一天意外會先來臨,如果此時我困住了你……”

她一掌劈過去:“說人話。”

曾陵笑了笑:“你不怕?”

“不怕。”

“不後悔?”

“大女人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是真遇到了意外,我幫你照顧奶奶。”

那句話就不該,一語成讖,這根刺永遠扎在了音斐斐的心頭。

那晚的夜風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曾陵重新將那枚戒指鄭重地套在她的手指上,然後單膝跪地,抬起頭望着她,眼睛裏的光比星星還要亮。他說:“斐斐,你願意以後讓我們做彼此的家人嗎?”

她被他眼底的光牢牢吸引,剛想感性地說點什麼,那個人又倉促地笑了笑:“好土哦,我們九零后不太適合這種……”

“曾陵!你認真點!”

“我們結婚吧……”

9

是在籌備婚禮的時候,意外搶先而至的。

那段時間奶奶的身體不太好,每周要去醫院複查一次。而曾陵剛好比較忙,所以總是音斐斐抽空陪奶奶去醫院。

有一次從醫院出來,奶奶握着她的手說:“小音,幸好有你在,我們祖孫倆都覺得高興極了。”

“奶奶跟我還客氣什麼,以後我們會永遠陪着你的。”

行人路上,紅燈轉綠燈,她攙扶着奶奶慢慢走着。這時,一個騎着自行車的小孩風一樣地閃過,把老人家嚇了一跳,腳一崴,差點摔着。音斐斐朝着那個小孩的背影喊:“你闖紅燈不要命啊!”

“小孩子就是不懂事,還以為生死這回事離自己遠着呢。”

就連音斐斐這麼大了,她也一直這麼認為。

曾陵第二天被緊急調派,前往四川的景區山林里搜救。一行攀冰隊在正常的拓展訓練之後,有三位成員在未辦理登山手續的情況下進入景區。因體力不支,其中一人摔傷骨折了,在山中遇險。

本以為是同往常一樣的搜救行動,然而山區大雪,可視範圍非常小。一整夜,搜救隊都沒有找到那名失蹤人員。翌日,另一隊交接進行搜救,仍舊無果。天漸漸黑了,雪勢漸大,曾陵再次領隊登山。

音斐斐陪奶奶睡着,回到房間裏去給曾陵打電話。每晚的例行電話是讓她能安心入睡的保證。這晚,電話久久未通。可能是山裡信號差,曾陵走之前也提醒過她,他說如果聯絡不上,千萬別擔心,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她收起手機,起身打開衣櫃,那件白色的婚紗長到拖地。在燈光的照耀下,碎鑽閃閃發光。十八歲成人禮那天,父親送了一雙高跟鞋給她,說:“斐斐,你終於是一個真正的大姑娘了,爸爸很想永遠照顧你,但以後總會有一個人接替爸爸,希望那個人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好人。”

她摸着婚紗柔軟的布料,喃喃地說:“爸爸,他的確是個很好很好的好人,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她擁着婚紗入眠,夢裏,她穿着白紗,攙着父親的臂彎,一步一步朝着曾陵走去。舞台的對面,他第一次穿西裝,不像小孩模樣,而是一個真正的,有擔當的男人。

她撲哧一笑,夢裏在笑,夢外也在笑。

天未亮時,她的手機振動起來,她從美夢中驚醒。婚紗滑落到地上,被自己開門進來想要求遛彎的金毛踩了幾個腳印。她彎腰撿起來,一邊罵金毛,一邊跟對方回應。突然,她的動作止住了——

金毛還在床下焦急地兜着圈,她的婚紗還掛在手臂上,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新的未來也即將開啟,可是,她的世界卻突然天黑了。

10

“你知道為什麼嗎?”她臨窗站着,背影看上去像一碰就會碎似的。

我捏着題詞本,輕聲問:“為什麼?”

音斐斐嗤地一笑:“我那晚鬼迷心竅,居然迷迷糊糊拿了那支許願的香煙……”

“斐斐……”

她轉過頭來,逆光中,她的眉眼溫溫柔柔的:“所以,我戒煙了。”

曾陵遇難之後,她徹徹底底地戒了煙。她痛恨自己,當年求婚時她信口開河,更痛恨自己為什麼會在夜深時誤拿了那支許願的香煙。

她不是迷信,她只是迷信曾陵。

曾陵在救援時遭遇雪崩,他被永遠地壓在了雪下。而那時,她正在夢裏朝着他走去,想要去夠他的手。

後來,音斐斐去救援隊裏收揀遺物,隊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音斐斐立刻哽住了。隊裏的年輕人很多,大多數都是單身漢,就連隊長也是因為工作原因,最後才導致和妻子分開的。

“實在對不起你,是我沒有保護好曾陵。”

她搖頭:“從一開始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甚至偷偷給他多買了幾份保險,也加大了保額,但為的不是這樣的一天,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啊。

他的柜子裏放着一些救援衣物,還有一個本子和筆。她將衣服全部收進包里,然後翻開了那個本子。本子上是一些會議記錄,還有隊友及其家人的聯絡方式。在他自己的那一欄,緊急聯繫人只有兩個。除了奶奶,新加的那一行寫的是她的名字。

愛人,音斐斐。

她何曾有幸,成為過他的愛人。

她合上本子,抬頭望向窗外。城裏也落雪了,雪花像柳絮一樣飛揚着。她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物件塞進了後備廂。開車回到小區,在那個彎道處,她停了下來。

鬼使神差一樣,她重新又倒車停了一次,這一次,一氣呵成。

她坐在位子上,輕輕地笑了一下:“曾陵,你放心吧,我不會撞到垃圾桶了。”

“我會平平安安的,永遠平平安安的。”

雪花落在玻璃窗上,倏地化成一滴,像是淚,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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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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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風雪不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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