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東風裏
青梧見工那天也是大風。人家說北地風沙初春最是嚴重,她還不信。擠擠挨挨地躲進了泰和樓,她隔着大廳玻璃門看外面,黃沙卷地百草折,漫漫不辨天日。廳里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一盞水晶珠燈從穹頂上琳琅瀉下,四下里佛手柑香靜宜人,恍然兩個世界。
穿梭往還的護士領了她到電梯口,頓了頓,囑咐她最好先去洗手間整理儀容。唐先生八十歲的年紀,每天住病房還不忘記領巾和袖扣,老一輩的歸國華僑,不嚴謹無以成事,談判桌上氣度雍容,先贏了三分氣勢。
道理是後來小唐先生講的。
青梧頂認真地用濕巾擦了手臉,梳了頭髮,對着鏡子想一想,將馬尾發解開重又低低地梳成一個圓髻,這樣看上去成熟多了。
她原先也想像同學那樣往各大傳媒公司投簡歷,無奈工作找得艱難,又不是名牌院校畢業,夾在北京城如指間漏沙般的人才里,簡直比微塵還要細微。
再頂不下去就要打道回府的時候,去年就來北京的學姐告訴了她一個消息,泰和樓的唐先生要招一名秘書,需海南籍,薪資豐厚,工作內容左不過是幫老先生整理些口述的回憶錄罷了。青梧一開始還放不下新聞系的架子,學姐撇了撇嘴,說若不是籍貫要求卡死了,她一早辭職自己應聘去了。
“你傻呀,當臨時工、當槍手怎麼了?唐先生什麼身份?跟在他身邊,若能認識些人,早晚總能遇見飛黃騰達的機會。”她伸手比了個數字,“一個月就能這麼多。”
青梧按捺不住,到底還是報了名。
面試地方不定,三輪下來進出都只是國貿金融街上隨意的一家咖啡館。一個星期後,青梧收到郵件,囑咐她去泰和樓唐先生處見工。
“這就過了?”青梧心疑,因着面試之隨便,泰和樓之顯赫,反倒生出一肚子疑慮,追問學姐消息來源的可靠性。
“非常可靠,就是一點,”學姐猶豫了老半天才吐露真相,“聽說唐先生就是挑剔得很,這份工作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打發掉不知道多少人,所以下面選人的也就敷衍了。那些被辭退的人口風都守得很緊,會不會是唐先生給的封口費多?你總之不會吃虧,我們小地方的人出門打拚,機不可失,萬一成了呢?”說著學姐從抽屜里掏出一本精巧的綠色羊皮筆記簿。青梧接過一看,是先前和學姐逛精品店時,喜歡又捨不得買的品牌筆記本。打開來扉頁上寫着一行字——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青梧當下心頭一熱,都是從家鄉萬八千里趕過來的追夢人,進入社會才知道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她握了握學姐的手,一路上將本子抱得緊緊的。
貳
泰和是中國最有名的私人醫療機構,早年間在納斯達克青梧見工那天也是大風。人家說北地風沙初春最是嚴重,她還不信。擠擠挨挨地躲進了泰和樓,她隔着大廳玻璃門看外面,黃沙卷地百草折,漫漫不辨天日。廳里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一盞水晶珠燈從穹頂上琳琅瀉下,四下里佛手柑香靜宜人,恍然兩個世界。
穿梭往還的護士領了她到電梯口,頓了頓,囑咐她最好先去洗手間整理儀容。唐先生八十歲的年紀,每天住病房還不忘記領巾和袖扣,老一輩的歸國華僑,不嚴謹無以成事,談判桌上氣度雍容,先贏了三分氣勢。
道理是後來小唐先生講的。
青梧頂認真地用濕巾擦了手臉,梳了頭髮,對着鏡子想一想,將馬尾發解開重又低低地梳成一個圓髻,這樣看上去成熟多了。
她原先也想像同學那樣往各大傳媒公司投簡歷,無奈工作找得艱難,又不是名牌院校畢業,夾在北京城如指間漏沙般的人才里,簡直比微塵還要細微。
再頂不下去就要打道回府的時候,去年就來北京的學姐告訴了她一個消息,泰和樓的唐先生要招一名秘書,需海南籍,薪資豐厚,工作內容左不過是幫老先生整理些口述的回憶錄罷了。青梧一開始還放不下新聞系的架子,學姐撇了撇嘴,說若不是籍貫要求卡死了,她一早辭職自己應聘去了。
“你傻呀,當臨時工、當槍手怎麼了?唐先生什麼身份?跟在他身邊,若能認識些人,早晚總能遇見飛黃騰達的機會。”她伸手比了個數字,“一個月就能這麼多。”
青梧按捺不住,到底還是報了名。
面試地方不定,三輪下來進出都只是國貿金融街上隨意的一家咖啡館。一個星期後,青梧收到郵件,囑咐她去泰和樓唐先生處見工。
“這就過了?”青梧心疑,因着面試之隨便,泰和樓之顯赫,反倒生出一肚子疑慮,追問學姐消息來源的可靠性。
“非常可靠,就是一點,”學姐猶豫了老半天才吐露真相,“聽說唐先生就是挑剔得很,這份工作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打發掉不知道多少人,所以下面選人的也就敷衍了。那些被辭退的人口風都守得很緊,會不會是唐先生給的封口費多?你總之不會吃虧,我們小地方的人出門打拚,機不可失,萬一成了呢?”說著學姐從抽屜里掏出一本精巧的綠色羊皮筆記簿。青梧接過一看,是先前和學姐逛精品店時,喜歡又捨不得買的品牌筆記本。打開來扉頁上寫着一行字——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青梧當下心頭一熱,都是從家鄉萬八千里趕過來的追夢人,進入社會才知道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她握了握學姐的手,一路上將本子抱得緊緊的。
貳
泰和是中國最有名的私人醫療機構,早年間在納斯達克上市,也是境內最早一批按國際標準建立的高端連鎖醫院。青梧在地鐵上看手機,又複習了一遍有關泰和的資料。除了官方資料,她更感興趣的,是創始人唐勉。
唐先生祖籍海南,在馬來西亞長大,澳洲念書,三十歲那年回到北京,三年後創立泰和,自此再沒有離開過中國。唐勉先生一生娶過兩任妻子,沒有孩子。
正常的履歷,正常得像所有當年在大時代浪潮下揮雲布雨的名人一樣,但青梧總覺得哪裏缺了點什麼。
這樣背景的商業醫療大鱷,行事卻異常低調。即便她憑藉自己新聞系畢業的靈敏雷達,翻遍了泰和與唐勉相關資料的邊邊角角。唐勉其人,卻依舊像是架空在雲端的人物,除了泰和網頁上寥寥幾句介紹,連個百科詞條都沒有。
沒有花邊負面新聞,沒有驚心動魄的創業故事,本人早年就不接受一切採訪。三十三歲以後的人生,網頁上只補了一句:唐先生至今致力於發展醫療與兒童福利事業。
他最輝煌的黃金時代,輕輕一筆帶過,再無其他。
他亦不參加任何活動,哪怕是自家醫院在其城市的剪綵。網頁右側的人物欄滑過來,只有一張唐先生四十歲時着黑色三件套西裝坐在辦公室里的模樣。
毫無破綻的人,除非是刻意將自己保護起來,青梧再想不出別的可能。
更令她不解的,是這樣一個終其一身維護私隱的人,在晚年卻要找一個秘書,來自從未回去過的故鄉,寫一本從未披露於世的回憶錄。
她點開那張唐勉唯一的照片,在屏幕上放到最大。在那個像素模糊的時代,照片里的唐先生身量清癯,像剛剛從學院裏走出的年輕人。他正握着鋼筆簽寫文件,低着頭也讓人覺得劍眉星目。青梧始終覺得奇怪,一個衣着如此考究的商業家,桌面上卻沒有任何的擺設,連同身後的光潔的牆面?
這是一間除了一桌一椅就空無一物的房間,沒有字畫、沒有書籍、沒有植物,更沒有慣常的家庭歡聚、權貴握手的照片。百葉窗微微開啟,條紋的光線打在唐先生背後的白牆上。青梧想到顏淵問孔子,何為仁?子曰克己而復禮。留白是為克己,華服是為禮人,她感覺所要服務的老人,留給世界的是一片冰山的顏色,也似冰山般不可測。
念書時教授在講台上說,好的新聞人要有第六感。青梧對自己有沒有第六感不確定,但她相信一個人即使事事做到極致,也會有幾不可察的破綻。
比起泰和唐勉的公開資料,她更感興趣的是那面光潔的白牆。在地下鐵飛速行駛的隧道里,它像一面光的柵欄,裏面鎖着從前的唐勉。輪轂漸漸減速,青梧起身,她即將抵達北京的西郊,泰和所有醫院裏最初始成立的地方——香山泰和樓。
叄
藍白制服的護工阿姨過來開了門,隨即熟練地隱身在和套房相連的小廚間內。室內簡凈,鋪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唐先生就坐在靠近露台的地方,一張竹制圓幾,兩把藤椅。見她過來,唐先生精神矍鑠地起身,伸手道:“你好,敝人唐勉。”
全然沒有青梧想像中的刻板和老氣,若不是網頁資料顯示唐先生是一九三九年生人,說他五十歲都有人會信。
青梧自我介紹過後,小心翼翼地坐在唐先生對面。窗外是三月的香山,山色仍十分蕭索。護工阿姨上來奉茶,兩盞新鮮茉莉配黃山毛峰。唐先生笑笑,說他這裏只有茶,如果青梧不喜歡,下次再讓人準備些別的。
言辭熨帖,卻隱隱有一股迫人的意思。若是真心讓人有得選,也不必下次。青梧想,光之柵欄的一格現形了,唐先生該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人。也難怪,他這樣家大業大。青梧接過玻璃方盞,觸口生香,對着唐先生笑笑,說北方春遲,現在還不是香山最好的時候。
“等最好的時候也就晚了。現在好得很,你看,山腰有一行桃花,剛剛打上花苞。”
他手指過去,這一會兒風停塵息,天空仍矇著一層陰雲,峰巒重疊,並不易找。唐先生想起來什麼,從竹几下摸出一把袖珍望遠鏡。
青梧藉助瞭望遠鏡的功力,找了很久才看見山腰那一叢桃花,不過三兩棵,空氣不好,隔着望遠鏡也看得模模糊糊的。
“唐先生的眼力比年輕人還要好。”
“天天看,心熟了。”
“唐先生,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不急,坐坐。”
坐上回程的地鐵已經是夜裏七點鐘。這一天和唐先生相處下來,青梧心裏的疑雲只多不少。學姐的微信追過來時,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整整一天,她陪着唐先生坐着喝茶、看山,下午唐先生被護工阿姨推去做檢查,青梧就獨自在房間裏晃悠。
說泰和是國內最昂貴的私人醫院,果然不錯。青梧一進門就覺得整棟大樓和往常見過的醫院不太一樣。若不是還有醫療床,牆上埋着氧氣輸送管道和警鈴,她幾乎以為自己身處度假酒店。
唐先生的這一間在泰和樓的最頂層,卧室外間連着一間起居室,一面牆整個打通對着露台,佈置的風格同四十年前那張照片一樣,十分樸素,被褥俱是白和淺灰,沒有任何傢具擺設、盆栽插花。
第二天青梧再去,起居室里多了一張舒適的天鵝絨軟椅。唐先生去了高壓氧艙做治療,應門的是小唐先生。
他說:“叔父叫我在這裏等你,他說你應該喜歡綠色。”
青梧暗自吃驚,遂想起昨天翻包拿MBook的時候,將學姐送的墨綠色小羊皮筆記簿也帶了出來。
唐先生果然心細如髮。
她向對面的小唐先生微笑着伸手:“你好,我叫關青梧。”
小唐先生抬手看了看錶,說既已等到了人,自己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不等青梧應聲,他微微點頭,在起居室門前擦肩而過,腳步輕快地和青梧換了主客位置。
他沒有介紹自己,看樣子也是個衣着風流的唐家人,克己而復禮,言談舉止看似體貼紳士,卻隱隱帶着一股傲氣,不給人商量的餘地。
青梧伸出的手便在空氣里慢慢收了回來,身子轉向露台,拿出袖珍望遠鏡觀察着初春的香山。
她並不會為這樣的小事而沮喪,朱門樓台里求一點衣食,要被人如何對待,不是她能左右的。只是她心裏暗想唐勉該有多寂寞,這麼些子弟,卻沒有一個知心人,才會日日坐在露台上,看得連桃花都老去了。
肆
午間青梧去醫生食堂吃飯,護工阿姨特別給了她一張內部用餐卡。餐廳在泰和樓西二座,她趕到那裏時,以為自己進錯了門。
食堂是自助餐模式,中式、西式、水果、甜品一應俱全。金色餐盤層疊分放,中央花台上一排銅管,自流泉從假山石淌下來,擊在銅管上如風鈴一般悅耳。青梧挑了兩樣燕窩糕和一客南瓜粥,坐在角落裏默默地吃起來。
手機屏幕亮起,學姐的微信追了過來。
“今天怎麼樣?”
“整個上午都沒看見唐先生,現在在吃飯,等下午吧。”
“吃了什麼好的?”
她的手機本已對準了餐盤裏的南瓜粥,想了想,又點了退出,起身將自助餐枱上的精緻菜式上下左右拍了好幾張。
“隨隨便便的家常菜。”她很滿意地點了“發送”。
在學姐的一片狂怒斥責和讚美驚嘆中,青梧忍不住抱着手機微笑,到底是小女生心思。一回神,她看到圓桌對面站着一個人,端着餐盤,朝她彬彬有禮地笑。
“關小姐賞臉。”
她便是想拒絕也無從開口了。小唐先生坐了下來,餐盤裏是一方西冷牛排配苦菊苣。
“不知道怎麼稱呼您,就叫您小唐先生吧。沒想到您也紆尊降貴在這裏吃?”她面帶微笑,不逆着唐勉是為了工作,但對於眼前的年輕人,她沒有伏低的必要。
“哦,你可以叫我唐敬宜,敬愛的敬,宜人的宜。”他不動聲色,明白她是在報復自己早上不肯握手的事,“抱歉,我的手,”他示意給她看,右手的掌心裏,留着一道新鮮的褐色血痂,“笨手笨腳的,那時本想把關小姐的椅子調一個舒服的弧度,不想卻被工具劃破了手。”
輪到青梧的耳朵一下子變得通紅了。她當然知道此時此刻小唐先生會展示給她看手掌的緣故,思來想去,只覺得自己是多心的蓮藕,忍不住笑了。
小唐先生微微歪頭:“關小姐,是不是椅子不合適?”
青梧抿着嘴唇:“我只是想起了別的事。”
臨出餐廳時,她溫煦地扭過頭對着小唐先生一笑:“以後叫我青梧就好,關小姐什麼的,平白把人叫生分了,我可沒有你們唐家人那麼拘禮。”
唐敬宜又是一愣,像是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大膽的話。
他從小跟在叔父身邊,那時唐勉還沒有得病,看上去腰背筆直,走起路來丰神俊朗。忽然有一天召集了唐氏宗族裏所有家境清寒的少年,養在香山別墅里,供給念書和衣食。他和其他幾個同宗兄弟,因自小是唐勉派人照顧起居,言談舉止也不自覺地模仿唐勉。
說是叔父,其實一表三千里,連自家父親都要想一想才捋得清是哪一輩起的血緣。從小他們就對唐勉敬畏,他不常在北京,總是天南地北地飛來飛去,忙碌生意上的事情。偶爾在家,少年們清早去到叔父的房間問早安,周末日子穿戴整齊,白襯衫熨得一絲不苟,彙報各自的學業和日常。
他的青春期從來沒有穿過牛仔褲和帆布鞋,房間沒有貼過一張籃球明星的海報,也沒有撒過嬌、打過架。那時候最盼望的,是年節里可以回到父母身邊。雖然環境比不了香山別墅,可那份輕鬆的心情是任何華服和美食都滿足不了的。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覺得父親吃飯時用碗筷的聲音吵得驚人,母親白天出門買菜穿着睡衣拖鞋,要他跟在後面拎菜,一路上相熟的街坊都誇他生得好看的時候,他卻走得像提線木偶一樣僵硬——他太知道那好看來自於一種全然有別的滋養。他痛恨自己開始不自覺地像一面反光的鏡子,照見這個家因為貧窮而顯露的不體面。
現在青梧說“你們唐家人拘禮”,他像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鬆脆又響亮。他不是這個唐家的人,他的唐家在遙遠的地方,又況且後來在別墅長大的這些孩子裏,他唐敬宜也似乎總是被叔父忽視的那一個。
伍
“關小姐,香山的桃花謝了呀。”
青梧走進起居室,唐先生在露台的藤椅上轉過頭來。他笑起來的時候,青梧覺得好像室內有什麼東西被打開。唐先生不再是那個半個月來都只是泡茶聊天的老派紳士,他變成了一瓶打開的酒,因為時間的緣故,由內而外散發出醇厚的香氣。
唐先生戀戀不捨地看着香山的桃花,青梧便愉快地看着這個樣子的唐先生。她對於唐勉的喜歡,是得到一本珍藏版《辭海》的喜歡,隨便翻到哪一頁,都有解釋、有說明、有造詞和起句。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唐敬宜每次說到唐先生,都是一副謙尊的表情。
人們會總為成功者折服,因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半個月來唐先生從不講往故,倒是反過來問起青梧一些細碎的小事,譬如甘蔗林豐收的時節,還有海南小食的做法。問過、聊過,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點頭微笑。青梧在他的問話里,恍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同一個對海南全然無知的小孩對話。
“有一種椰漿餡的麥芽糖球,小時候見過,現在見不到了。唐先生年輕時可有吃過?”有一次,青梧說起本地風土,想起從前天后宮廟門前賣糖球的小擔販。
“沒有,我是在馬來西亞長大的。”
“早聽說唐先生祖籍海南,怎麼好像對海南一點都不熟悉?”青梧天真地望着唐先生,不動聲色地想把話題往回憶上引。
唐先生笑意不明地望了青梧一眼。
他在商海里摸爬滾打五十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倒不至於被一個小女孩給糊弄過去。
“關小姐跟前幾任秘書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她們從不問不該問的事情,關小姐有獨勇。”唐先生喝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我喜歡有勇氣的人。”
青梧心一緊,心中暗忖要在什麼時候問起唐先生回憶錄的事。她待在這裏一個月,薪水雖然不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的很。她不是來這裏陪一個老先生喝茶聊天的,早時的興奮已經褪去,她連對唐先生是否真的要寫回憶錄一事都充滿了疑惑。
“如果……”唐勉還沒有說完,護工已經從床頭拿起手機碎步趕過來,唐先生將手機貼在耳邊,聽着聽着,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青梧永遠沒有機會知道,唐勉那句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麼。當天下班她回去后,洗過澡剛從浴室里出來,皮膚上都是熱騰騰的霧氣。學姐打來電話,埋怨她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內部先通知一下。
“什麼事?”
“你沒看新聞?唐勉今晚在泰和樓去世了。”
熱氣在青梧的眼睛上凝成一片水跡。握着手機,她心裏全然不肯想信。那可是唐先生啊,下午還一起喝過茶、聊過天,穿着煙灰色暗紋刺繡西服的唐先生啊。她當即掛斷電話,手抖了很久才撥通了唐敬宜的號碼。
電話那頭,唐敬宜的聲音像隔着夜色朦朧的大海:“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青梧,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沒頂了。”
陸
當夜新聞爆出來,那段時間各種說法甚囂塵上。尤其唐先生去世以後,隨之而來的是泰和天價收購案發酵成巨大的陰謀論,漩渦的中心是唐敬宜。媒體都說他竊取了唐勉一生的奮鬥成果,多年來深耕董事會,裏應外合,架空了唐勉以後擅自做主賣掉了泰和。故而唐勉去世的下午,得知的消息正是關於這位小唐先生的。
學姐問青梧有沒有什麼內幕。
“你也太把我當外人了,總說不知道,你忘了你剛來北京人生地不熟,是誰收留的你呢?真把我當小孩子哄,你和唐勉聊天、看風景過了一個月,誰信啊?最討厭這樣子,還朋友呢,什麼事都藏着掖着。”
“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學姐從床上跳下來,走到青梧面前,仔仔細細看她的臉,忽地笑道:“你再去問問唐敬宜呀,你不是認識他嗎?他可是最近的熱門人物,可惜跟他叔叔一樣,沒什麼公佈出來的資料,你要是聽到點什麼,千萬記得告訴我呀。”
“學姐……”
“實話告訴你,要是能發一篇獨家特稿,我也不至於混成現在這樣。”學姐懨懨地轉身。
青梧忽然覺得有種荒唐透頂的感覺,站起身拎着包跑出了學姐租住的小區。
春天過去,唐敬宜約了青梧在香山腳下附近的茶座——一座古色古香的僻靜四合院。走進去,滿堂檀木幽沉的乳香氣。青梧第一次看見唐敬宜穿“她們從不問不該問的事情,關小姐有獨勇。”唐先生喝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我喜歡有勇氣的人。”
青梧心一緊,心中暗忖要在什麼時候問起唐先生回憶錄的事。她待在這裏一個月,薪水雖然不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的很。她不是來這裏陪一個老先生喝茶聊天的,早時的興奮已經褪去,她連對唐先生是否真的要寫回憶錄一事都充滿了疑惑。
“如果……”唐勉還沒有說完,護工已經從床頭拿起手機碎步趕過來,唐先生將手機貼在耳邊,聽着聽着,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青梧永遠沒有機會知道,唐勉那句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麼。當天下班她回去后,洗過澡剛從浴室里出來,皮膚上都是熱騰騰的霧氣。學姐打來電話,埋怨她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內部先通知一下。
“什麼事?”
“你沒看新聞?唐勉今晚在泰和樓去世了。”
熱氣在青梧的眼睛上凝成一片水跡。握着手機,她心裏全然不肯想信。那可是唐先生啊,下午還一起喝過茶、聊過天,穿着煙灰色暗紋刺繡西服的唐先生啊。她當即掛斷電話,手抖了很久才撥通了唐敬宜的號碼。
電話那頭,唐敬宜的聲音像隔着夜色朦朧的大海:“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青梧,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沒頂了。”
陸
當夜新聞爆出來,那段時間各種說法甚囂塵上。尤其唐先生去世以後,隨之而來的是泰和天價收購案發酵成巨大的陰謀論,漩渦的中心是唐敬宜。媒體都說他竊取了唐勉一生的奮鬥成果,多年來深耕董事會,裏應外合,架空了唐勉以後擅自做主賣掉了泰和。故而唐勉去世的下午,得知的消息正是關於這位小唐先生的。
學姐問青梧有沒有什麼內幕。
“你也太把我當外人了,總說不知道,你忘了你剛來北京人生地不熟,是誰收留的你呢?真把我當小孩子哄,你和唐勉聊天、看風景過了一個月,誰信啊?最討厭這樣子,還朋友呢,什麼事都藏着掖着。”
“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學姐從床上跳下來,走到青梧面前,仔仔細細看她的臉,忽地笑道:“你再去問問唐敬宜呀,你不是認識他嗎?他可是最近的熱門人物,可惜跟他叔叔一樣,沒什麼公佈出來的資料,你要是聽到點什麼,千萬記得告訴我呀。”
“學姐……”
“實話告訴你,要是能發一篇獨家特稿,我也不至於混成現在這樣。”學姐懨懨地轉身。
青梧忽然覺得有種荒唐透頂的感覺,站起身拎着包跑出了學姐租住的小區。
春天過去,唐敬宜約了青梧在香山腳下附近的茶座——一座古色古香的僻靜四合院。走進去,滿堂檀木幽沉的乳香氣。青梧第一次看見唐敬宜穿便服,寬鬆的羊羔領牛仔夾克衫,裏面卻仍舊一絲不苟地繫着真絲領帶。
她又開始叫他小唐先生,唐敬宜面上無波無瀾地為青梧斟茶。
青梧接過茶,抿了一口後放下來道:“是黃山毛峰,可惜沒有鮮茉莉來配。”
他抬起頭微微掃了她一眼,很快就又垂下了眼帘。
“你也不信我。”
“那天下午我在,是誰打電話給唐勉先生?”
他的臉色只灰敗了幾秒鐘,很快又恢復到淡淡的樣子。
“聽說你應聘進來的時候,是南大新聞系畢業的學生。在我的小時候,新聞可不是這麼寫,現在果然什麼消息都亂來了。”
“收購案你確實是簽字人,怎麼能叫亂寫呢?”
“原來你信這個。那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唐先生去世前就在囑託我辦的。他死於一場很平常的機體衰弱,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你要記得他已經八十歲了,內里就像所有年邁的老人一樣,有着一顆八十歲的心臟。請你體諒一下他,也體諒一下我,不要想着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爭權奪勢。”
他又斟了一杯茶,把杯子抓在手裏,聲調低沉:“收購事關商業機密,不方便談。如果你實在想知道內情,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譬如唐勉本人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國。他是個土生土長的海南人,既不是在馬來西亞長大,也沒有去澳洲念書。他生平娶過的兩個女子,不過是一些財富積累的手段,連去世都非常相似。白手起家的神話就是這麼來的,他之所以不讓你寫,是因為沒得東西寫。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請人寫回憶錄,卻又遲遲不動筆。想來是人之將死,自己都對自己的謊言厭倦得很了。”
她從來沒有聽唐敬宜說過這麼多話,持着瓷盞喝茶,只覺得心一沉一松。沉的是唐先生的過去,她花了那麼多時間和心思去猜,卻原來是下午檔師奶們看過的肥皂起家史;松的是唐敬宜的坦蕩,這麼長時日來梗在她喉嚨里的一些東西被衝散了。
那天唐敬宜開車送她到小區門口,下車時她向他道別,他也揮了揮手示意。隔着半開的車窗,她仍能看見他掌心裏那道細長的白痕。
柒
青梧後來打電話給學姐,將自己得到的一手資料放了出去。只想還小唐先生一個清白,證明泰和收購案是唐勉自己生前就在進行的工作。唐先生沒有子女,臨終前轉手商業帝國,看來也正常。
滿以為泰和收購案的內幕,學姐大概會感興趣,然而當她引述唐先生一生的故事後,學姐對此的興緻比對收購案還要濃烈。豪門秘辛很快取代了枯燥的收購案,成為被媒體暴露的新熱點。
青梧看着手機,脊背上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網上從當初對唐勉的不平和悼念,一夜之間轉向了狂歡式的嘲諷。
他這樣一個生前保護自己到極致的人,連衣着都處處掩蓋從前出身的痕迹,卻沒有料到過世后,這些經歷會成為一場供世人饗宴的流水席。
有一回她坐電梯回家,同乘的還有一對夫婦。先生一路沉默,太太正握着手機沉浸在唐先生八卦的小劇場裏:“哦呦,這種人想想都可怕。好歹也是同甘共苦過的妻子,可見男人沒有錢的時候,也不妨礙變壞。”那位先生一直望着電梯裏的樓層數字,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似乎在認真聽着,思緒行卻不知已飄到何處。阿拉伯數字一格一格升上去,叮的一聲各自到了。
青梧覺得在這一聲叮里,自己像整個被微波爐打熟了。本以為解釋清楚就好,也不知道從前當新聞系學生時的那些小聰明都跑去了哪裏。為什麼在現實世界裏,自己會如此不堪一擊?是因為她有在乎的人,還是世界的轉變早已超過了她的小宇宙所能理解的範疇。
後來她在一家華僑刊物里做編輯,從前對新聞的熱望,在夏天來臨時逐漸降下去。新聞總有褪去熱度的一天,她卻總覺得是自己哪裏做錯了。
唐先生在露台上醉心一座山何時開放桃花,這樣的痴迷她歷歷在目。她想起他的博學和儒雅,他的通達和智慧。她不是人間的小白兔,知道人有善惡,心有七竅。唐勉不是完人,只是當肆無忌憚的中傷將唐先生的禮服一件一件潑上污泥,連他從前做過的兒童慈善都開始被惡意揣測時,她覺得,自己亦是有罪的。
捌
小唐先生開車來接青梧,一路上見她悶悶不樂,從車裏掏出一個螺鈿紅漆盒。青梧打開來看,是幾種式樣精巧的燕窩糕。
“有一次見你吃過,想你應該會喜歡。”唐敬宜神色淡淡地道。
青梧謝過,坐在車上就着手吃了兩塊。唐敬宜忽然笑道:“還真像個小孩子。”
他一直開着車,話衝口而出才覺得隱隱不對,他原來一直暗中留意着她。青梧耳朵一紅,關上盒子,用紙巾小心翼翼地擦乾淨手指:“是我抱歉才對,在你的車上吃東西,忘了你是那麼愛乾淨的人。”
“如果是你,可以例外。”
青梧沒有被人說過這樣恭維的話,乍聽之下,羞得簡直不敢抬頭,又聯想起那次椅子的事,還有唐敬宜手心裏的疤痕。車子經過林蔭道,在玻璃的反光面上映出兩個人的側影。他下巴流暢的峰度,重合在她的耳垂處。
誰都沒有說破,心裏卻都有了點模模糊糊的影子。後來他們又約着出去了幾次,總是小唐先生精心挑選的地點,僻靜而雅緻。他對她始終風度翩翩,不使人覺得過分唐突。
倒是有一次,青梧在朋友圈裏發了在流積亭吃飯的照片,學姐立刻在微信上抓着她私聊。
“你竟然去了流積亭?那個地方可是私人會所,平時不接受外客。早就聽說傳媒業好多大咖都愛在那兒聚會,我的事業可就託付在你身上了。”
“我也是湊巧,那個地方是第一次去,不熟門路。”
“你跟誰去的?”
青梧就不說話了。她不曉得該不該說,現在泰和的熱度已經過去,學姐或許對唐敬宜還有一點好印象。
“就是唐敬宜,泰和那位老先生的後輩。”
“泰和?你知道泰和要重回資本市場的消息嗎?我們上期還報道了,泰和聯合收購了它的英利達、速鑫,調整股權重新出發,架構會進一步擴張。不過這一仗,泰和管理層只剩下百分之六的股權,少雖少,卻擁有一票否決的決定權。青梧,要說厲害,還是你的小唐先生厲害。”
青梧看在眼裏,心裏湧出的一點粉紅色氣泡被一點一點地戳破了。
除非專業人士,極少有人會追着一個新聞的後續,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在市面上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唐勉已逝,能夠操控大型收購買賣的人,無論到底是不是老先生授意,後來這趟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操作,便是個傻瓜都看得出來,最大的受益人是誰。
經此一役,泰和雖受重創,但到底話語權留在了唐敬宜的手裏。如果他不放手一搏,大概連這剩下的三成也輪不到。
所以當初放出泰和收購的消息,千夫所指時他並不害怕。只要澄清的新聞出來,第三回再怎麼舞弄,絕大部分人因為對新聞的疲倦不會再關注後續發展。
她站立了一刻,覺得整個人濕漉漉的,寒意沁到骨髓里。
她很願意相信他的好。人生在世,能夠遇見一些人難得相看兩不厭,彼此有模糊的好感,十分不容易。
她想起唐敬宜說到唐勉時語速流暢,那麼一個縱橫人物的身世,想必是私底下在心中推敲了很久,才會說得那麼自如。
畢竟是唐勉言傳身教出來的孩子,他身上會有唐勉的優點,也會不自覺地吸收唐勉的缺點。
甚至,他大概也不會都覺得那是缺點。
遺憾的是愛,比愛更遺憾的,是她仍然喜歡這個人,卻知道自己不可以再靠近他。
玖
青梧定下了新的工作。離開北京那天,初春寒意料峭,街面上已經有不怕冷的少女穿着及膝裙。唐敬宜送青梧去機場,一路上彼此都說不出話。像是可以說的不多,又像是要說的太多,多到連話語的分量都輕佻了。
都知道應該是此生的最後一次見面,曖昧里彼此度過的光陰,也只有彼此知道。明面上的一揮手,倒比真實的情侶來得更快意江湖。
中途轉機,青梧在清冷的小機場候機室里休息,收到了唐敬宜發來的郵件,一字一句很是懇摯。
他寫:人言可畏,我做不了什麼。若是最好的時候遇見你,倒妄想以一己之力,能周全地護一護你。很可惜。
青梧很仔細地將這段話默誦了三遍,她當年在新聞系,是導師鐘意的學生。字詞裏對於人心的把握,她自忖始終比不上唐敬宜。除了“很可惜”,她實在不想也不願去分析。
對於愛的人,等到最好的時候,也就晚了。
又是一年起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