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幾根巨大的紅燭熊熊燃燒着,李孝先和王安都沉着臉坐在思補齋的椅子上,等着正在看信件的俞咨皋。
俞白在一旁站着。
由於屋外沒有風,幾個人都悶坐着,思補齋院子裏的蟬鳴就格外響亮,響得讓人心煩。
「新任知府譚雲賀要公審東阿的通倭案件,你們什麼時候動身?」俞咨皋將看完的信件往大案上一放。
王安望向了李孝先。
李孝先卻閉着眼冷冷坐在那裏。
王安只好回道:「我和李大人反覆商議了,通倭是大案,知府大人要公審,是對百姓負責,對朝廷負責,我們理應全力配合。所以,下官以為,先派些衙役將幾個革員壓往知府衙門,再將之前作證的證人都喊來,我們明日一早出發,爭取在三日內趕到知府衙門。俞大人以為呢?」
俞咨皋:「革員在押送的過程,若是出了意外,怎麼辦?」
王安:「這正是我們拜訪大人的目的,請大人派幾隊親兵一起跟着押送。」
俞咨皋微眯着眼,仔細打量了一番二人,淡淡一笑,「派些親兵護送,這並不難,但我有兩個要求。其一,押送的一應事情,皆由我帳下的俞白負責。其二,不能壓往知府衙門,而是壓往都指揮使衙門。」
王安沉默了,望向李孝先。
李孝先終於說話了,眼睛卻還閉着,「可以。」
壓往都指揮使衙門,而不是知府衙門,這說明俞咨皋對於譚雲鶴,並不是十分信任。而自己同意這個要求,就等同於和左寶才那一杆子人撕破了臉面,正式反水,也算是表明了立場。
俞咨皋自然也極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李大人這次來,應該不止是為押送革員吧?」
李孝先睜開了眼,「文山公有一首詩,可以明我志意:天黑閉春院,今如置中兔。人間夜寥闃,永日不可暮。」
這是文天祥的《入獄第一百》。
他吟這首詩,顯然是想到了自己鋃鐺入獄的結局。
這首詩並不算流傳,俞咨皋不喜讀書,也並未讀過。他望向俞白,俞白會意,附在耳畔與他細講了這首詩。
俞咨皋眼中閃過一抹驚疑,試探性地問道:「李大人剛剛說,三日內就要趕到知府衙門,這一應的行程如何安排?」
李孝先的眼中閃出了光,定定地望着俞咨皋:「卑職是譚大人的下屬,此去知府衙門,必然要先拜訪譚大人,後續的一應行程,皆由譚大人安排,若無安排,便住在知府衙門。」
話中的意思,李孝先並不會去拜訪左寶才和季黎。
思補齋里又是死一樣的沉寂,院外的蟬鳴又響亮了起來。
這時,俞占鰲走進來了。
三人都望着俞占鰲,俞占鰲徑直走到俞咨皋面前,從衣襟里掏出那張紅帖:「屬下幸不辱命,已將於可遠安全帶回東阿,來向大人復命。」
俞咨皋深深地望着俞占鰲:「於可遠現在在哪呢?」
俞咨皋將紅帖放在大案上,「正在門外候着。」
「喊他進來。」
俞占鰲卻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李孝先和王安。
「沒事,喊他進來吧。」
這樣,給俞咨皋重重地叩了個頭,俞占鰲才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回來時,身後跟着風塵僕僕的於可遠。
「事情可辦妥了?」
於可遠朝着俞咨皋深深一揖,「草民叩拜大人,多謝大人一路護送。」然後又朝着李孝先和王安行了一禮。
「這裏不是大堂,用不着那麼多的禮數,坐吧。」俞咨皋指了指右側的椅子。
李孝先和王安都懵在那裏。
當著一縣知縣和縣丞的面,給一個平民賜座,這樣做,要麼是有意貶低他們,要麼是過分看重於可遠。
李孝先當然知道,以俞咨皋的身份地位,犯不着用這樣的小動作來噁心自己,無疑是後者了。
「草民不敢。」
李孝先:「俞大人喊你坐,你就坐罷,官民一體,才是我大明該有的盛世景象。」
於可遠這才拘謹地坐在了右邊的第一把椅子上。
俞占鰲開口了:「稟諸位大人,於可遠與鄒平高府的三小姐高邦媛結了婚書,因高家無男嗣,待於可遠年滿十六,便要入高府為婿。因是兩地結姻,戶籍兩遷,於可遠已在鄒平縣衙取了遷籍文書。」
王安望向李孝先:「東阿正在徵兵,這時候遷戶籍,恐怕不妥吧?」
李孝先:「事在人為,鄒平應該知道我們這邊在徵兵,依舊給了遷籍文書,恐怕還有其他原因吧?」
俞占鰲接着道:「是這樣。婚事不是最近剛剛結定的,於高兩家早在十幾年前就有結姻聯好的意向,原定的是於可遠的兄長於可敬,不幸在年前離世,高家仍願意結下姻親,這才改成於可遠。」
「好、好……」聽完這番陳情,李孝先連說兩個「好」字,「真是情深意濃呀!能在這樣的緣分中做些實事,也算是我的一件功勞。既然有這些內情,我們東阿就不應攔住。王縣丞,你去大堂,將我的紅印取來,就在這裏蓋印。」
王安立刻離開了思補齋。
不過片刻的功夫,王安捧着知縣大印,又從於可遠手中取來遷籍文書,蓋上大印。
自此以後,於可遠的戶籍便從東阿改到鄒平,也因此,避免了這次徵兵。
於可遠仔細打量了一陣李孝先,暫時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他想來,這張遷籍文書恐怕得磨一會嘴皮子,甚至還要勞煩俞咨皋幫忙,才能蓋印。但現在,只是俞占鰲陳述了實情,李孝先就立刻蓋了印章,未免太過草率?
還是說……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其他事情?
於可遠不好詢問,只能按捺住心思,穩穩坐在椅子上。他想,俞咨皋既然讓自己坐下來,必是有話講給自己的,甚至當著李孝先的面,這就很有說法了。
俞咨皋發言了:「有一樁事,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是對着於可遠說的。
於可遠拱手拜道:「大人請講。」
「離家幾日,本該要你在家侍奉老母,奈何通倭案情有了新的變化,只能要你移孝作忠。新任知府譚雲鶴決定就通倭案情在山東進行公審,會同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以及知府衙,時間預定在七日後,全省各縣都要派官員旁聽。因東阿是案情發生地,東阿的知縣,縣丞和主簿都要前往,你是這個案子的關鍵人證,也要前往。濟南府離東阿路途遙遠,未免誤事,明天一早就要啟程。一會回家后,你要穩妥安置家人。」俞咨皋道。
於可遠不由一怔。
於可遠問道:「諸位大人同去嗎?」
李孝先道:「自然。」
俞咨皋點點頭,「我也是此案的證人,自然要同去。」
於可遠沉默了。
俞咨皋皺眉,「你在想什麼?」
「有些心裏話,唯恐得罪李大人,草民不知當講不當講。」於可遠朝着李孝先拱手道。
「李大人剛剛同我念了一首詩,你聽過後,再決定講不講吧。」俞咨皋笑着望向俞白,「你複述一遍。」
俞白踏前一步,念道:「是文山公的《入獄第一百》,詩中寫道:天黑閉春院,今如置中兔。人間夜寥闃,永日不可暮。」
於可遠一驚,連忙起身,朝着李孝先恭敬一拜:「請恕草民不敬之罪,大人此心此德,日月可表,山河可鑒,草民借劉禹錫的一首詩贈大人吧。」
「哦?」李孝先有些好奇,「這何罪之有呢?你細細道來。」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李孝先輕嘆一聲,「實在是抬舉我了。」
「丘遲在《與陳伯之書》也有一言,可表大人志向:況將軍無昔人之罪,而勛重於當世!夫迷途知返,往哲是與,不遠而復,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
李孝先的臉色慢慢好些了,深以為然地望了一眼於可遠,又望向俞咨皋。
可惜,他並未真正領會於可遠借詩的意思。
俞咨皋輕笑一聲,「現在,李大人該知道,我為何如此看重於可遠了吧?」
「此兩言,可窺全貌。俞將軍果然有識人之名,下官佩服。」
「既然都開誠佈公到這個程度,我也不瞞你,於可遠是胡部堂看重的人。你這次來,無非是想表明立場,和那些女干臣殊死搏鬥,在身後為家人爭些退路。我雖不能救你性命,但你家人的安危,我還是能顧及的。」俞咨皋又望向俞白,「你領我的紅帖,立刻去濟州府,到都指揮使衙門調集三百官兵,回來東阿,看管好縣衙諸位大人的家眷,沒我的命令,不管是誰,都不能將他們帶走。」
俞白立刻綳直了身子,「卑職領命!」
李孝先扶着書案站了起來,深深朝着俞咨皋一拜,「此恩此德,不敢遺忘!今生無所報償,來世願為牛馬,以報大人恩情!」
「李大人請起。」俞咨皋連忙走過來,將李孝先攙了起來,「你若不明志,我不會幫你。現在幫你,講實話,也只是為了這樁要案。」
李孝先有些尷尬,雖然知道這是實情,但當面挑出來,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但稍一思忖,他又想通了。俞咨皋這樣做,無非是擔心和自己走得太近,不僅要被貼上嚴黨的標籤,甚至有結黨營私的嫌疑,保持必要的距離,不僅對俞咨皋有利,於他自身,也是有利的。
默然了許久,於可遠從椅子上站起了,慢慢地踱着,顧自說道:「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李大人雖幡然悔悟,寧舍自身,而全家人,但形勢至此,大人想捨身,恐怕也沒那麼容易了。」
李孝先不禁一怔,向於可遠望去。
俞咨皋也很好奇,「這是何意?」
「大人禍前轉陣,想將案情往上面捅,改主罪為從罪,其實從有這個想法開始,就錯了。」於可遠淡淡道。
李孝先茫然了,愣在那裏兀自不動彈。
俞咨皋內心生疑,通過短短几句話,於可遠就能將李孝先的立場猜出七七八八,他本是十分喜悅的,愈發認可於可遠的能力。但他質疑李孝先的做法,也就等同於否定了自己的決策,倒不是容不得旁人反駁,這件事,他曾輾轉反側,也覺得策反李孝先是最好的辦法,難免認為於可遠過於託大。
又見到李孝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很擔心他立場改變,便道:「不過是稚子之言,李大人無需放在心上。」
李孝先搖搖頭,「我想聽聽看。於可遠,你不妨講講。」
於可遠向俞咨皋投去詢問的眼神。
「也罷,講吧。」
於可遠重新落座,慢條斯理道:「草民斗膽揣測一番,李大人應該要在公審時,將通倭的主謀往上面的幾位大人身上攀扯。但這件事有幾個疑處,一來,往日圈養倭寇,剿倭物資源源不斷送來時,是上面的幾位大人一力促成此事,還是按照朝廷的章程制度來辦?」
李孝先輕嘆了一聲,「自然是按朝廷的章程。左大人和季大人雖然都會發來批文,但都是符合規矩的。」
「二來,剿倭物資有沒有落在實處,是被縣衙的人剋扣,還是被上面的人貪污,這些,是否有實際的證據?」
李孝先靜靜地坐着,其實過了也不多久,但端茶碗的手已經開始有些微微發顫。
「正因忌諱,往日到左大人和季大人府上送東西,都是以旁的名義,且不敢有絲毫聲張。」
「所以,即便大人在公審時,將髒水潑到那些人身上,也不過是治一個御下不嚴、私相授受的罪,是或不是?」
「但這都是明擺着的事情,若沒有上面的人默許,憑我一個小小知縣,怎麼敢私下裏圈養倭寇?更何況,倭寇久不剿除,上面卻屢屢發放剿倭物資,又從不過問或催促,怎麼看,其中都有貓膩。」李孝先反駁道。
「一個怠政就能搪塞過去。」於可遠淡淡道。
李孝先有些六神無主。
俞咨皋皺着眉道:「你考慮的不無道理,但這麼多巧合湊在一起,未免不讓人生疑。現在,山東已經不是嚴黨一手遮天,案情不清楚,就不結案,若能鬧到朝廷上,反倒是一樁好事。」
於可遠輕輕敲着桌子,頻率時慢時快,就像鎚子不定時砸在心臟上。
「李大人也是這樣想的嗎?」
李孝先沒有回答,但已經算是默認了。
於可遠搖頭苦笑一聲,「沈煉,陸炳,夏言,楊繼盛,張經。明面上沒人敢說,但私下裏,我們捫心自問,哪一個愧對忠臣之名?但這樣的人,皇上殺得果斷,殺得毫不留情。俞大人,您能為草民講講,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回,俞咨皋也被問啞火了。
「說句大不敬的話,官場從來不關乎善與惡,只關乎治與亂。倘若真的有利益衝突,甚至是生死抉擇間的矛盾,兩位大人,您站在皇上的立場,會選擇哪一邊?」於可遠望向俞咨皋。
俞咨皋眼睛動了動,猛地抬起頭,「你是說……」
「沒錯,連大人都能想到這一層,皇上又怎麼會想不到呢?」於可遠輕嘆一聲,「均衡啊……朝堂有一大半的官員,皆是嚴嵩嚴世蕃父子舉薦,若因通倭這件案子,將整個嚴黨搬倒,恐怕有半數的大員要鋃鐺入獄,北邊抵禦俺答,兵部尚書是嚴嵩的學生,南邊抗擊倭寇,胡部堂也是嚴嵩的學生,仗還要不要繼續打?有用則賢,不用則棄,現在還遠不到嚴黨倒台的時候,起碼,在南北戰事未打完之前,嚴黨不會倒。所以,這樁案子,倘若大人們是奔着倒嚴去的,從一開始就錯了。」
俞咨皋忽地站了起來,「那你怎麼不早說?」
於可遠道,「大人從未問及,草民怎敢胡亂揣測?只是眼下,草民眼睜睜看着諸位大人往歧路上走,即便得罪,也不得不如實告之。」
李孝先那張臉雖然低着,但那份落寞和苦澀,光看影子也能看了出來。
「是我異想天開了。」
於可遠毫不留情地道,「李大人倘若真將通倭案情往上面那幾位大人身上扯,這件事在山東是一定結不了案的,捅到朝廷上,不僅那些大人無事,恐怕李大人還要多一項攀扯上司的罪行,累及家人更深。」
李孝先忽然想到了於可遠剛才贈自己的那兩首詩詞。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開始時,他本以為於可遠是在感慨自己迷途知返為時未晚,尚能為家人爭取一線生機。但現在看來,恐怕並非那麼簡單,這一「晚」一「天」,應該另有講究。qgν.
至於第二首,其中的「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是指梁武帝廢法加恩,連像吞舟之魚這樣罪惡深重的人都漏掉了,如今仔細想來,或許並不是暗指自己可以為家人逃脫罪責,而是暗示皇上會因大局,而放過左寶才那一杆子人。
李孝先站了起來,步履有些沉重,走到於可遠的案前,將空着的茶碗滿上,「可有其他辦法?」
於可遠並未推脫,很坦然地受了他這碗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