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方公審
和兩日前相比,李孝先那張臉顯得更清瘦憔悴了,坐在縣衙署籤押房的大案前,怔怔地望着他的那道被新任知府大人「原疏擲回」的結案奏章,和山東布政使大人寫的那封密信。
「聽說結案申請被駁回了?」
像是一陣風,縣丞王安進門就大聲問道。
李孝先只抬頭望了他一眼,「坐下說吧。」接着將雙眼緊閉。
王安沉默了一陣兒,沒有去坐,而是湊近案前壓低聲音:「新知府上任了,我聽人說,那叫一個雷厲風行,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接連罷黜了管家和十多個雜役。波詭雲譎,現在各縣官員都心有戚戚呢。」
李孝先還是閉着眼,「無非一死罷了。」
王安一怔。
李孝先睜開了眼,卻不再看王安,低聲地說道:「我想,新任知府的三把火,就快燒到咱們東阿了,還是準備一下後事吧。」
「大老爺是怕上面保不住咱們,還是擔心思補齋住着的那位,將案情捅到朝堂上?」王安緊盯着坐在那裏的李孝先。
李孝先望着案面,並不接言,容色十分嚴峻,嚴峻中顯然透露着對王安這句問話的不滿。.bμν
王安察覺到自己妄言了,「下官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之時,這樣如天的罪行,也不是咱們幾個縣衙小官就能抗下的,無非是捅破了天,天塌下來,大家一起扛着罷了。」
「哎!」
李孝先一聲輕嘆,「在我手底下幹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不長進呀。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考中的舉人。」
王安一怔,接着也不無負氣地道:「下官糊塗,請大老爺賜教。」
李孝先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道:「你怕上面的人不肯保咱們?」
王安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李孝先依然慢慢說道:「那我就告訴你,到了這個地步,就算那些大人想保我們,也無能為力了!」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長嘆一聲,接着道:「新任知府譚雲鶴,是裕王爺向吏部舉薦過來的人,是堅定的裕王黨。他過來,目的只有一個,我不說,你也清楚。」
「倒嚴。」王安這句話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
李孝先臉上顯出一種複雜的失落,「景王病體不愈,難堪大任,皇上又已年邁,國本之爭愈發激烈,我們依嚴黨而存,便要同清流一脈誓死抗爭。他們來山東,也必定是抱着同樣的信念。眼下,山東官場皆是我們的人脈,新任知府過來了,上面有巡撫大人壓着,他想辦事何其困難!但問題就出在我們東阿,出在通倭這件案情上。你是知道的,這件事,往小了講,我們縣衙就能結案,往大了說,甚至要驚動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和都指揮使衙門。布政使和按察使倒也罷了,都是自己人,偏偏都指揮使衙門……是胡部堂的人在管,俞咨皋就是胡部堂的人。胡部堂看似是嚴閣老的門生,但許多大事,他也不是全聽閣老的。我想將案情止在縣衙,偏偏出來一群秀才,還有個於可遠和我作對,他們有俞咨皋撐腰,沒法結案。把案情往上呈報,可這樣一來,難免新任知府譚雲鶴會連同都指揮使的人,把髒水往其他大人們身上潑。一旦髒水潑到這些人身上,忍痛割肉就成了必然,我們也就成了棄子。」
李孝先又坐回凳子上,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回去準備後事吧。」
王安一股氣冒了上來。
「難道就沒別的解救辦法?實在不行,差幾個衙役,把那群秀才,尤其是那個姓於的,悄悄做掉!來個魚死網破!」
「蠢,真蠢!」李孝先緊接著說道,「於可遠走的時候,身邊跟着好些俞家親兵,就咱們縣衙那些人手,能對付得了在戰場上拼殺的俞家軍?你在做夢吧?」
王安又愕了,定定地望着李孝先,目光中顯出了驚恐。
「大老爺,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啊!」
李孝先不再看他,自顧說道:「退路是沒有了,讓你準備後事,也是想再搏一次命。我們的命是救不回來了,但總要顧念家裏人。這次,我們要自救!」
王安震了一下。
李孝先:「上面那些大人,都自以為掌控了全局!可有幾個人真有這樣的眼界?他們想要刮骨療毒,把我們這些爛瘡刮掉,殊不知,兔子急了也要踹鷹。你剛剛講的也並不全無道理,就比如通倭這樣的滔天大罪,朝廷結案,光治我們這樣的小官恐怕不妥,但我們若是繼續維持現在的立場,早晚會被他們賣掉。」
「您是說……我們主動認罪?」王安瞪大了雙眼。
「可算是聰明了一回。」
「可……可這樣的罪……」
「死罪雖不能免,卻可免掉家人的杖刑和流放之苦,上面有人抗罪,我們不過是一些魚蝦而已,是從犯。」李孝先重重地嘆了一聲,「再過幾日,新任知府譚雲鶴應該會召集各縣去議事,你吩咐主簿一聲,也叫他擬一份罪己詔書,到了那日,我會一同呈報上去。」
李孝先說到這裏,已經不再看王安,而是望向縣衙大堂,「這件事,你要去思補齋,給俞咨皋透露一些實情。我們既然選擇認罪,就一定要認到實處,不能兩頭回顧。所以,那群秀才,尤其是那個於可遠,這些證人最為關鍵,務必請胡部堂護住他們。上頭的人一旦出手,勢必雷厲風行,光靠俞咨皋是抗不住的。」
王安慎重地點點頭,退出大堂,走向了思補齋。
……
此時山東巡撫左寶才的大客廳里,一張大圓桌,擺了酒筷,菜也已經上了幾道。
幾個人卻還坐在大廳兩側的座位上,顯然在等着誰。
一個長隨疾步走了進來,趨到左寶才身後低言了幾句。左寶才眼中掠過一絲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間,接着站了起來:「新任的知府譚雲鶴不來了,我們幾個先吃吧。」
布政使季黎的不快卻立刻發泄了出來:「連邀他兩天,屢屢拒絕,這分明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裏,算什麼事?」
他的這幾句話立刻在其他人身上起了反應,臉上都顯出了陰鬱,悶悶地站在那裏。
左寶才這時必須出面壓住陣腳了,先給季黎遞過去一個眼色,然後道:「譚雲鶴來了,有我們來的議法,不來,也有不來的議法。都坐吧。」
季黎也變得和顏悅色,對一旁的都指揮使趙雲安道:「趙大人,今天議論的事,和您的職務相關,您坐上首。」
「不敢,有左大人在場,我右側相陪就是。」趙雲安虛虛笑着,也不顧季黎的盛情邀請,啪嘰一聲坐在了上首的右側,然後道:「季大人勞苦功高,您在左相陪。」
左寶才和季黎這才對望了一眼,前者笑着,後者一臉不悅,同時坐在上首和左側,並端起了酒杯。
左寶才:「為朝廷辦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山東倭寇基本已經平患,這多虧了趙大人向胡部堂請示,才能在倭寇剛抬頭之時,就將俞大猷將軍的親兵派遣過來,平了這場禍患。這於朝廷,於百姓,於千秋萬代,都是有功勞的,我已為趙大人上了請功的奏疏。」
季黎也站在位子前端起了酒杯,「要說辦事,就屬左大人和您趙大人最肯實心,是我們這些後進官員的榜樣啊!」
趙雲安端着酒杯站了起來:「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談不上功勞,這兩杯酒,我便替俞將軍回敬給諸位大人吧。」說完這句,他一口將酒幹了。
眾官員都被他這話震在那裏,面面相覷。
什麼叫替胡部堂和俞將軍回敬?
這無非是表明了趙雲安的身份立場,他是決心站在俞將軍那一邊了。
如此一來,接下來的事情恐怕難談。
更使他們不舒服的是:趙雲安剛喝完酒,一個隨從就進來報告了新任知府譚雲鶴要全省公審東阿通倭案情的消息。
「公審!」看見趙雲安放下酒杯,季黎便急着嚷道,「這樣大的事情,他竟然都不知會我們一聲,就擅自做主了?」
左寶才也愣住一下,但很快恢復過來,擺擺手道:「坐下,都坐下。」
然後慢條斯理地夾了一口菜,望向趙雲安道:「趙大人以為,譚雲鶴這樣做是否合適?」
趙雲安笑着回道:「我是都指揮使,統兵調將這樣的事還算擅長,但知府欲在全省公審案件……布政使大人似乎應該更清楚。」他着重強調了「似乎應該」四個字。
季黎猛拍了一下桌子,正要怒斥。
卻被左寶才攔住,接言道:「通倭情事出在東阿,本就在譚雲鶴的職務之內。況且他是朝廷的正四品官員,提出全省公審的訴求,並無不妥。只是剛剛到任,案子還沒熟悉,就要公審,未免操之過急一些。這件事,我們怕是要多操勞了。」
季黎:「既是公審,理應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以及知府衙門六方同審。只是胡部堂正在前線抗倭,趙大人又要為北邊俺答調集士兵,還得抽調出一些縣份徵兵,剿滅倭寇的後續事務也要一併處理……這樣看來,只能巡撫大人,布政使、按察使和知府衙門四方同審了。」
胡部堂確實來不了。
但趙雲安就在桌子上,這樣講,無非是先發制人,讓趙雲安識時務,退出這次同審而已。
可惜,趙雲安也有自己的想法:「事多不壓身,也不差這一樁。況且,這件通倭案子,還牽扯到俞大猷將軍的麾下,我理應出面。」
季黎臉都黑了。
左寶才笑着道:「也好。這樣吧,譚雲鶴畢竟剛到任上,很多事務還未交接完畢,公審就定在七日之後,各個衙門各自派人調查此番案情,尤其是證人證詞方面,不能有任何紕漏。」
本該立即公審的案子,卻被左寶才三言兩語推到了七日後。
這場不太愉快的會餐過後,左寶才與季黎坐在案前,各有心事,誰也沒有多言。
過了好半晌,季黎向堂外揮了揮手,「查!給我仔細地查!」
「大人,查什麼?」隨從一溜煙地跑了進來。
「廢物!一群廢物!」季黎怒斥一聲。
「和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麼?」左寶才皺了皺眉,揮退了那名隨從,「你要查誰?事先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嗎?」
季黎懊惱道:「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自然是查那個譚雲鶴!」
「查什麼?」
「查他有沒有貪贓枉法,私相授受!查他是否不孝父母,查他有沒有結黨之嫌,只要找到一個錯處,擼下來,看他還怎樣囂張!」季黎道。
左寶才不吭聲,默默地聽着。
搭檔二十餘年,每當這種時候,季黎總能知道自己的錯處。見左寶才如此,季黎的語調柔和了一些,顯得憂心忡忡,「我也是關心則亂,大人犯不着和我置氣,您有更好的主意,說就是了!」
「查處一個譚雲鶴,還會有一個李雲鶴,王雲鶴,高雲鶴,趙雲鶴,你查得過來嗎?在官場上,就要學會怎樣機智地說話,還有什麼時候不應該說法,你仔細反思一下。」
季黎的臉上這時不經意地抽動了一下。
左寶才:「換個角度想,譚雲鶴一直在裕王府當差,剛被派任到山東,就被我們查出這麼多的過錯,是不是擺明了在打裕王的臉?朝中眾臣會怎樣看?難道你以為,我們這樣不給裕王面子,是在漲嚴閣老他們的臉嗎?這是把局面往絕路上逼!」
「那大人準備怎麼做?」季黎終於將頭埋低了。
「事情要分三步做,你且仔細記下。」左寶才的腿慢慢邁動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下。
季黎也坐了下來。
「找譚雲鶴的毛病是行不通的,這會將局勢搞得一團糟,火上澆油。他不貪財,不貪權,唯獨貪些名聲和欲色,這樣的人目的一旦暴露,他們就得聽你發落。如果我沒記錯,上個月,你花了四十萬兩銀子,買來一個藝伎。將她請出來,設法見譚雲鶴一面,再留一手,讓他身敗名裂,就不得不成為我們的奴隸。」
季黎好一陣不舍。
左寶才直逼視着他,他猶豫了好半晌,才委屈巴巴地點頭。
「李孝先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很有幾分見識和膽量,我們算是知己。可惜啊……反目的知己才是最可怕的敵人。官場總需要犧牲。當然,這是別人的犧牲。李孝先不能留了,他下面的縣丞和主簿也得處理掉,你即刻派人去東阿,將他們的家人接到衙門來,日夜叫人看守。」左寶才慢悠悠道。
「是,我記下了。」
「最後一件事最是關鍵,之前李孝先呈上來的密報,你也看過了。東阿這次通倭,關係到俞大猷之子,也就是牽扯到了胡部堂,胡部堂雖然是嚴閣老的人,但他也是心學的傳人,這件事,不會和我們站在一條線上。但他畢竟要顧念嚴閣老,所以,一旦公審,想盡辦法將案情往都指揮衙門那邊靠,讓胡部堂出面,只要他出面了,嚴閣老就有機會去信給他。當然,就算嚴閣老去信,也未必會讓他改變初衷。所以,通倭這件案子,最後還是要落在根本的矛盾上。」
「根本的矛盾?」季黎有些摸不着頭腦。
左寶才連連嘆氣,心底直呼豬隊友帶不動,「證人!通倭的證人!」
「哦,您說的是縣衙那個正字?這好辦,我都詳細調查過了,他犯了不少事,只要在公審的時候翻出來,保准他臨陣倒戈,甚至能反咬一口。」季黎一臉驕傲。
左寶才又長嘆一聲,「真是……一個小小書辦,能量再大,難道還能將俞咨皋拖下水?要真是這樣簡單,何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書辦不是關鍵,關鍵是那個叫於可遠的草民。」
「一個賤民?」季黎皺着眉。
「這個人,被俞咨皋派了許多親兵保護,能將李孝先駁斥得啞口無言,必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你仔細查查這個人,他的家世背景,以及各種人脈關係……對了,也查查他是否有能被拿捏的軟處。」
「就一個賤民,還要我費力去查……直接殺掉,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季黎小聲嘟囔。
左寶才猛拍了幾下長案,「要你查,你就去查!哪裏來的那麼多廢話!」
「是是是,我查就是了。」季黎仍是有些不以為然,草草應下,又問:「這幾件事,要不要告訴其他人?」
左寶才快把頭都搖掉了,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樣子,「我再教你一句話,如果沒有人知道你在幹什麼,也就沒有人會知道你在干錯事,更不會被抓住小辮子,可懂了?」
「大人教訓的是,下官都記住了。」季黎悶悶不樂。
「還有,譚雲鶴那邊,能拖就盡量拖,公審不宜太早,這個不用我教了吧?」
「不用是不用,但為啥要拖?早些結案,我們也不必整日提心弔膽了。」
「官場上的拖延不能叫拖延,我的季大人,這是把消極當積極,是戰術!」左寶才緩緩闔上了眼睛,「你越不想一件事發生,就越要給這件事醞釀的時間,甚至於,有些時候你可以深層次地探討,只要能挖掘出更多的困難和問題,擔憂自然迎刃而解。咳……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退下吧。」
左寶才覺得自己在白費功夫,對牛彈琴。
……
從高府出來,高禮託人帶於可遠去了鄒平縣衙,辦好轉籍文書已經日暮時分,於可遠他們便在驛站小住了一夜,次日清晨,便雇了馬車趕回東阿。
回東阿,並未直接回村子,而是先到縣衙見俞咨皋。他也很好奇,那三篇青詞,經過三日的發酵,到底能夠給他帶來怎樣的好處。
另外,通倭案件進行得如何,也是他十分關注的。
當然,鄒平縣衙給的轉籍文書,還得由東阿縣衙蓋印,兩方皆同意,於可遠的戶籍才能正式轉入鄒平。
剛一進城,於可遠便發現了一些端倪。
幾乎門可羅雀,所有店鋪齊刷刷關閉,一群衙役在街上巡邏,不少男子被捆綁在囚車上,源源不斷壓往縣衙。
徵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