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鈴鐺
幾日後,城郊郿嶺。
容鈺下了馬,先見到一片明麗湖景。積雪壓枝,淡淡的晨光閃耀在山林湖畔間,連馬蹄踏出來的爛泥坑都閃耀出棕色的光輝。這裏距離皇城只有幾日路程,風景卻格外壯麗,好多家族封地離得遠,只能派人常駐皇城,就喜歡在這裏修建別館和驛站,方便封臣子民往來。
“殿下。”等候已久的顧氏封臣們迎了上來。為首一人不過三十多歲模樣,青衣綸巾,丰神瀟洒,正是顧氏的少主顧靈潭。兩人不是第一次見面了,過去容鈺在宮裏時,還曾和顧靈潭一起上過筵講,只是兩人年紀差距太大,一直沒什麼來往。
既然見過面,再攀交情就好說話。顧靈潭微一躬身行過禮,笑道:“殿下長高了許多,我記得那年宮裏見到你,還是個孩子模樣。”
容鈺也微笑答禮:“大人也變了模樣,那時叫顧家大哥,現在要改稱少主了。”
兩人客客氣氣寒暄過,顧靈潭又把身周顧氏封臣為容鈺一一引薦。眾人熱熱鬧鬧地正彼此奉承,忽然見顧靈焰從後面馬車裏下來,寒意凜然傲氣逼人,對着眾人一眼都不瞧,逕自揚長而去。
眾人不由都怔了一怔,顧靈潭無奈苦笑:“靈焰這個臭脾氣,唉。父親也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在皇城,才叫我趕緊過來。”
容鈺笑道:“她做得很好。我剛回皇城,對家裏事還是一抹黑,全賴靈焰多關照。”
眾人連忙又熱鬧起來,爭相誇讚顧靈焰美貌,和翎殿下是一對真真正正的金童玉女。大家邊走邊聊,一起到了湖畔別館,這邊依山傍水,一大片山林都是顧氏的產業,進得中庭,就見兩棵蒼天大樹對角而立,中間依勢搭建了座二層木樓,鋪天蓋地,從屋頂到牆腳,全被紅葉覆蓋。
這就是郿嶺十景之一“紅焰白雪”。每年進了隆冬,天地一片皚皚雪白,只這裏紅葉盈尺,有如烈焰燎燒。容鈺進了正堂,抬頭先見一個大匾,上書“不動尊”三字。
不動尊指的是佛家的不動明王,曾誓要用猛火焚燒穢垢,摧滅世間一切罪孽,放這就是在應外面紅葉絢爛的盛景了。容鈺心裏嘀咕木樓里放個火尊者意思不太好,嘴上卻還是大大的誇讚了一番。等把別院都轉過一圈稍事休息,容鈺就摒退眾人,關起門來和顧靈潭談借錢。
他這次來,主要是想讓顧靈潭幫他出那幾艘貨船的錢,補上生意的虧空,好叫他儘快掌權重理產業,看看小舅舅欠下的債務要怎麼個還法。他許諾了諸多好處,可顧靈潭聽了還是面露難色,說這麼大一筆錢他實在也拿不出來。商量到最後他打了個對摺下來,說雖然出不了貨船的錢,但是願意幫莫氏把其他各家的零碎債務償還了,這樣莫氏名下的商鋪就可以儘快開張。
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容鈺立刻答應下來,兩人擊掌為誓,約定就以各家欠條為憑證,由顧靈潭出面還債,回頭容鈺再償款。
事情談到這裏,本來應該就算結束,素來都是掌權人只負責打通路子,定下意向,具體怎麼辦就全交給底下人再商談。為此容鈺還帶了好幾位賬房掌事過來,可想不到顧靈潭卻格外難纏,聊完債款又追着問容鈺利息幾何,錙銖必較,甚至連結賬用金還是銀都要商定。
兩人一聊就是半下午,聊得容鈺心中叫苦連天。他正煩躁得要命,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小孩子的歡鬧,循聲望去,就見顧靈焰在外面,正和一個小孩子在樹叢中玩球。大冬天的她依然穿了一身單薄紗衣,身姿輕盈,笑顏嬌嫩如花,像個雪中的精靈。
容鈺心中再次湧起驚艷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見顧靈焰這麼高興,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的光彩都匯聚在她身上,如冰剔透,如珠玉夜放光華。
他怔怔地看着出神,顧靈潭跟着望過去就明白了,不由微微一笑。他並不點破,只靜靜和容鈺一起欣賞妹妹美色,過了半天才道:“殿下遠來,應該也累了,不如先稍作歇息,和靈焰一起玩一會兒?你們年紀相仿,一定有很多話可說。”
容鈺巴不得趕緊完事,一聽這話立馬抬屁股走人。他到了外面,便見那小孩抱着球跑了過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小孩子嚇了一跳,往後便倒,容鈺也嚇了一跳,原來那孩子生得奇醜無比,手腳畸形,脖子上還生了個紅亮紅亮的大瘤子,腦袋歪着,摔地上也爬不起來,只驚慌失措地嚎哭。
容鈺微一怔愣,連忙去扶那孩子起身,可他手還沒碰到,顧靈焰就衝過來猛地推開他,狠瞪了他一眼,搶先把孩子抱在懷裏。
那孩子這才緩過神來,緊緊摟着顧靈焰,口齒不清哭道:“嗚……姐……姐姐。”
顧靈焰萬分憐惜,貼着臉低聲哄了好久。顧靈潭聽見聲音也跟着走了出來,皺眉道:“鬧什麼?靈焰,你是主人,哪有把客人晾一邊自己玩的道理?帶殿下各處轉轉吧,鈴鐺兒給我。”
他說著伸手把孩子抱過去,對兩人點了點頭走了。容鈺言語間聽出點不對,問:“這孩子是誰?”
顧靈焰冷冷道:“你不是聽見了么,是我弟弟。”
容鈺怔了怔:我只聽說你有三個哥哥,是家裏最小的。”
顧靈焰淡淡道:“生出這麼一個東西,誰家都不想宣揚吧。”
容鈺隱約聽過說顧氏的當家主母這幾年身子不好,不怎麼見客了,卻沒想到原來是這個原因。他不好再往下細問,就換了個話題:“他叫什麼名字?”
顧靈焰說:“怕養不活,沒取大名。就一個小名叫鈴鐺,快五歲了。”
容鈺說:“小孩子,過了三歲就穩當。我剛才看他哭鬧的樣子,中氣很足。”
顧靈焰臉上現出一絲喜色:“你也這樣覺得?皇城水土果然養人,之前在家裏,他很蔫的。我帶過來才三個月,現在滿屋跑了。”
她說完咬着下唇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問:“殿下,我想求一味千年雪蓮,你知道宮裏有沒有?”
雪蓮過百年就已經極其珍貴,千年雪蓮簡直聞所未聞。容鈺怔了怔,反問:“還有這個東西?治什麼的?”
顧靈焰說:“鈴鐺脖子上那個大瘤,醫官說不太好,應該切掉。可切掉后傷口太大,若有千年雪蓮敷在傷口上,可保活血生肌。”
容鈺說:“我沒聽說過,下次進宮我幫你問問。”
顧靈焰眼波流轉,歪着頭嫣然一笑:“多謝殿下。”
容鈺說:“你們姐弟關係倒好。”
顧靈焰微笑:“我母親身子不好,鈴鐺是我帶大的,我當然心疼。”
她說完就要帶容鈺去瀏覽湖心雪景,容鈺心中有事,就只請她帶自己回到住處,安頓好便趕緊叫隨行的眾人過來商議。顧氏雖然答應幫他還一部分債務,可每一筆還款都是帶利息的,欠上個五年八年,轉頭又滾出一筆天價債務。若是不還呢,莫氏名下商鋪遲遲不能開張不說,底下多少家老小都張嘴等着,總不能讓人活活餓死。算來算去只能現在吃點小虧,先答應了顧氏的條件。
容鈺定下主意,底下人就開始忙活,或核對賬目,或清算資產,又要和顧氏的眾掌事們對接,足足大忙了三天才交出債務清單給顧靈潭,讓他照着還款。顧靈潭滿口答應,說讓顧靈焰回皇城處理此事。瞧着該談的事都談好了,容鈺便辭行回皇城。
第二日一大早容鈺準備出發,顧靈焰的車隊卻怎麼等也不來。容鈺派人去催,過了好久顧氏兄妹才到,臨上車時顧靈焰紅着眼眶,抱着鈴鐺半天不放手,又拖延了小半個時日,最後還是被顧靈潭說了些什麼,才好好送妹妹上車。等到最後好不容易出發,才走了沒半個時辰顧靈焰就又叫停車隊,帘子一掀鑽進容鈺的馬車,柔聲說:“冷。和殿下一起湊湊。”
她外頭穿了件大毛衣裳,扣子一解裏面又是件單薄絲衣。容鈺瞥了一眼道:“把衣裳穿着吧,脫了在我這裏一樣也冷。”
顧靈焰在座椅上扭來扭去,過了一會兒皺眉抱怨:“後背上有個扣子,硌得我好痛。殿下幫我看看。”
她說著脫下大衣,扭過去讓容鈺幫她看後背。那絲衣後面全以綢帶相連,坦露着大片肌膚在外,膚色盛雪,豐澤動人。容鈺見果然有一枚玉扣翻到裏面去了,就用兩根手指幫她轉過來,可扣子轉過來一看卻十分眼熟,竟然是那日在宮中顧靈焰從他身上搶過去的佩玉,稍加雕琢,做成了衣扣。
容鈺立刻縮回手,怒道:“這個是我的!”
顧靈焰懶洋洋道:“是。殿下若捨不得,就自己拿回去吧。”
她說完緩緩探身,半趴了下來,是個任君採擷的模樣。容鈺這才覺出了不對勁,背手在身後,狐疑地盯着她不出聲。
顧靈焰瞧着他警惕的模樣,忍不住翹起唇角:“殿下真不要?扣子是系帶用的,扣子拿走,我的衣服可就系不上了噢。滿皇城多少雙眼睛天天盯着,就等看我系不上衣服呢。”
容鈺皺眉道:“我以為,你是想嫁我二哥。”
顧靈焰微笑:“那是因為當時沒能先見到你。”
顧氏是個近百年才崛起的家族,還沒有和皇室聯姻過,顧靈焰一到皇城就開始和舒皇子走動,容鈺就以為美事將成。哪想到她說變就變,前幾日對自己還是冷若冰霜,轉眼就又來曖昧示好,容鈺心裏十分彆扭,拿衣裳往顧靈焰身上一蓋,說:“你若要脫衣裳,該到我二哥跟前去。”
顧靈焰垂下眼睛,輕聲說:“脫過。他也說我好看。可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僅是想看我脫衣裳,還想脫我的皮。”
容鈺心中猛地一震,半晌沒法言語。顧靈焰一個眼神就能把舒皇子看透,可笑自己卻傻乎乎地好幾年,還把他當庇護。
哪怕現在想起二哥,也是有恨,有怕,更有滿腔的傷心難言。
他不再說話,只將車簾掀起一線,讓冷風吹拂着他的臉。顧靈焰就柔聲說:“殿下若與我聯姻,顧氏可以出兵三萬,助殿下在母家掌權。到時候兩家並一家,債務自然也不必再提。顧氏雖然也有好處,可是不論怎麼算,這筆賬,殿下都有得賺。”
容鈺轉過臉來,問:“賺什麼?”
顧靈焰輕輕瞥了他一眼,含羞帶怯,一切盡在不言中。容鈺明白了,嘆口氣問:“什麼價碼,能附贈你愛我?”
顧靈焰微笑:“殿下好天真。你若喜歡聽,我現在就可以愛你,每天說一千遍。”
容鈺淡淡道:“不用一千遍那麼多。請你說兩遍。”
顧靈焰就俯身握着容鈺的手,無比誠摯地說了兩遍。容鈺撇撇嘴:“一點都不動人,一聽就是假的。”
顧靈焰歪頭問:“什麼叫真,什麼叫假?若你我成親了三十年,相濡以沫生過一大堆兒女,便是假,難道不真嗎?”
容鈺說:“不愛就是不愛,就是一起活過三百年,也不喜歡。”
顧靈焰露出一個瞭然的微笑:“殿下可有喜歡的人?”
容鈺說:“有過。”
顧靈焰靜靜凝視着容鈺的眼睛:“你的眼睛告訴我,那個人已經不在了。無論多麼真的感情,總會在時光里摧折殆盡,殿下既然明白,為何不和我一起糊塗,我不夠美么?”
容鈺說:“美。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可是你太貴。”
顧靈焰狡黠一笑:“也有便宜的時候。起碼,能幫你掌權。如果不和顧氏聯姻,殿下打算到哪裏去弄那麼一大筆錢買封臣的順服呢?自己掏錢也不是不行,可是殿下若拿錢開路,將來就別想在母家立威權。”
她說中了容鈺的隱憂,容鈺一時沉默,過了一會兒說:“我會想辦法。”
顧靈焰緩緩探身貼近,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親我一下,免你一年利息。”
她那如畫的眉眼離近看更是讓人驚艷,烏黑的瞳仁剔透晶瑩,像有星光反射,唇瓣一抹嫣紅,期待地微翹着,叫人心生憐惜。容鈺雙手捧着顧靈焰的臉左瞧右瞧,點頭道:“確實好看。貓裏面花脖子最好看,人裏面就你最好看。不過我可以親花脖子,卻不會親你,不要煩我了。”..
顧靈焰第一次被人拒絕,驚得幾乎失笑:“什麼意思?”
容鈺認真道:“我不願讓你誤會。聯姻的事,我會鄭重考慮。”
顧靈焰莫名地幾乎被他的認真感動了,於是嫵媚一笑:“好,我等你。”
兩人正聊着,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車隊也停了下來。容鈺莫名其妙,出了馬車一看,卻見眾人都讓開了道路,前方一人策馬疾馳而來,人還沒到,先扯嗓子喊起來:“殿下!船來了!”
他跑到近前猛一勒馬,兜帽一掀正是安平,跑得氣喘吁吁喜氣洋洋,大聲又道:“船來了!”
容鈺有點糊塗,忙問:“什麼船?”
安平掏出個小盒子遞給容鈺:“是莫氏的商船!原來困在玉島了,後來通衢城主派艦隊又搶了回來,專門給護送到津門港,指明了要殿下手令才放行。這是通衢城主送來的。”
容鈺心中一喜,忙打開盒子,卻見裏面是一份長長的名單,列舉了船上各項貨物及賬目,再往下翻,就一個小小的金烏龜。”
容鈺拿出烏龜細瞧,安平便給解釋:“金烏是通衢城的信物,說明此事曾由城主親自過問。”
容鈺問:“通衢城現在的城主是誰?”
安平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船主說是秋夫人。她現在有孕在身不怎麼理事,都交給了身邊一位武者。船主講過那武者的樣貌,我聽着……像是淵大人。”
容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走的時候,曾要他去四荒城盯着那些蟲蠱。看來他沒去。”
安平努力地幫臨淵解釋:“也許是秋夫人那裏走不開。多虧他在,通衢城才願意幫忙。要不然給他傳個消息過去,問問究竟?”
“不必了。”容鈺搖頭打斷安平,“他想要自由,我給。我們兩清了。”
他把金烏龜扔回給安平,冷冷道:“通衢城的事,以後不用讓我知道,你看着回禮吧。”
車簾一掀,他又鑽回馬車裏。顧靈焰已經聽了個大概,見面就笑道:“恭喜殿下了。”
容鈺勉強跟着笑了笑。馬車重又啟程,窗外是一片美麗雪景。壯麗,連綿,寒冷。
容鈺怔怔看着,再也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