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鸚鵡

第 8 章 鸚鵡

偏殿後堂。

檐下鳥架子輕輕晃了幾晃,上頭的鸚鵡站立不穩,突地“呱”一聲大叫,張開翅膀瘋了似地撲騰起來。

臨淵轉過臉,伸手撫了撫鸚鵡的頸背。他有着一副稜角分明的面容,眼瞳深而冷,澄澈卻不帶絲毫情緒。他看上去很平靜,拿一根手指颳了刮鸚鵡的紅嘴,鸚鵡就滿意地攏了羽毛,咕咕咕地嘟噥起來。

這是一隻非常凶的鳥,可是在他手裏卻很老實,讓他接近,也享受他安撫,就是學不會說話。今日大概是最後一次看它,再學不會,也沒人教了。

他拿出一粒瓜子,遞到鸚鵡嘴邊,開口冷冷道:“翎殿下好。”

鸚鵡高興極了,連忙伸脖子去啄,嘴巴還沒碰到,瓜子就被攥在了拳頭裏,臨淵又開口:“翎殿下好。”

鸚鵡很生氣:“呱呱呱呱!”

臨淵堅持:“翎殿下好。”

鸚鵡勃然大怒,撲到臨淵手腕上亂啄一氣,硬是從指縫裏叼走了那粒瓜子。臨淵便又拿了一粒,原樣遞到鸚鵡嘴邊:“翎殿下好。”

鸚鵡跟着抑揚頓挫:“呱呱呱呱。”

臨淵鬆開手指,讓鸚鵡叼走了一粒瓜子。

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走過來了,離他很近。他知道是王府里的侍衛官,卻不想理睬,只是微微轉身,調整了個很小的角度,把對方擺在了自己的最佳攻擊點上。

左衡看到了他的動作,冷笑了一聲道:“從今天起,你會調到翎殿下身邊服侍,我會盯着你,別以為以後沒人管了。”

臨淵沒有回答。

侍衛官站得太近。所有站在這個距離內的武者,都會讓他產生強烈的衝動想殺掉。他垂下眼睛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卻見侍衛官突然伸手去抓鸚鵡,冷冷問:“你也會養鳥嗎?”

鸚鵡“呱”一聲大叫,氣得豎起了全身羽毛。臨淵心念電轉,突然出手,兩人視線相交,靜了短短一瞬。

左衡心中劇震,霎時間就倒豎起全身的汗毛。

他本能地感到了威脅。在那一剎那他的意識已經先於□□,知道了自己會死亡。殺招發動在極近的距離間,快得不可思議,靜默得像道光。他聽見胸前“喀”一聲輕響,還以為是自己肋骨斷了,卻感到對方力道一滯,凝在了最後關頭。

臨淵的手指,正按在他懷裏的紫金藤盒子上。隔着薄薄一層衣物,他已經知道了那是什麼。

他飛速地眨了下眼睛,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

一滴冷汗緩緩滑下左衡的脊背。他隨即明白過來,從懷裏掏出了紫金藤盒子。這是他第一次和死士交手。太快,太突然,太平靜了。毫無道理,沒有預兆。如果不是“刀鞘”,他現在已經死了。他的知覺足夠敏銳,可以在萬人中探知一道滿含敵意的視線,卻沒能發現這個死士的殺機。

不,死士不需要殺機。他本身就是屠戮,無須動念頭。

把這種人放在翎殿下身邊,和架把刀在殿下脖子上有什麼區別?

左衡心中泛起了一片寒意。他來本就是要替翎皇子立威,可現在他覺得,立威遠遠不夠了。

他冷笑一聲,當著臨淵面打開紫金藤長盒,拿出了裏面的誡鞭。鞭子非常精緻,鞭身黢黑,沉沉實實纏裹着銀絲,在鞭柄編織出漂亮的圖案。他執鞭在手,先贊了一聲,淡淡道:“我聽說,一把刀鍛得好不好,只要看刀鞘就可以了。要韌柔瘦緊,打身上不留痕迹,才算上品。這一把確實不錯,殿下拿着,不會失了尊貴。”

臨淵目不轉睛,注視着誡鞭沒有說話。

左衡突然變臉,將鞭子一揚,虛空揮了兩下,沉聲道:“跪下。”

風聲凌厲如鞭,啪地炸響在耳邊。臨淵心中一震,卻還保持着鎮定,冷冷問:“你是我主人嗎?”

左衡答:“我是執鞭人。奉殿下之令,教導你服侍主人的規矩。”

臨淵深吸了一口氣,跪了下來。

認主后必有一次訓|誡,教他牢記主人的權威。只是,他更希望翎殿下能親自執行,來了解他的極限在哪裏。

他脫掉上衣,咬緊牙關伏下身,把臉埋在了自己手臂中。

“啪”地一聲,疼痛如約而至。侍衛官的聲音響在頭頂,冷冷道:“只有一條,永遠遵從你主人的旨意,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違逆。”

臨淵答:“是。”

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掠過一陣痙攣,連着腰身哆嗦成一片。誡鞭破空的聲音依次炸響,帶來磅礴的疼痛和絕望,鋪天蓋地,強大不可抗拒。過往的記憶瞬間籠罩了他,讓他變成了無助軟弱的小孩子,在殘酷的鞭打中顫抖破碎,卻不敢逃避。鞭打只需持續幾下,痛苦就就織成一張網,把他身體的每一寸都纏在了裏面,像是在剖骨扒皮。..

他緊緊咬着牙,強迫自己不要出聲,卻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喘息。士成的最後幾年裏他被一點一點調低了承受力,痛苦百倍千倍地增長,變得越來越難以忍耐。他見過在訓|誡中被失手鍛碎的刀,那個人徹底瘋了,一直在不停的哭泣尖叫。從那以後他就牢牢記住了自己的極限,一旦越過那個點,他就求。他很昂貴,也很有用處,只要保持恭順,不應該有人捨得打碎他。

他又捱了一鞭,鞭梢細利,抽在肩膀上像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骨頭裏,疼得他眼前一片血紅,不停地哆嗦。下一鞭卻久久不至,侍衛官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着疑慮和驚奇,說:“這種程度也會疼嗎?”

他發出一個鼻音,承認了。

讓他疼的並不是誡鞭,而是恐懼。誡鞭引起了恐懼,恐懼喚醒了記憶,記憶把他帶回從前。他對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不太多,痛苦太甚,大部分都遺忘了。恐懼就是在那個時候種下,在他幼小稚弱的時候,反覆用一條鞭子抽打瀕死,把絕望和痛楚刻在了他骨頭裏,怕一輩子。

鞭打遲遲沒有再落下。他以為訓|誡結束了,就放鬆了身體,狼狽地趴在地上調整呼吸。他太疲憊,太虛弱了,神思恍惚,幾乎快要睡過去。豈料剛垂下眼睛耳邊就突然響起一聲炸響,痛楚來得猝不及防,摧拉枯朽,霎時間就侵佔了他全部神志。

“既然如此,就牢牢記住了,翎殿下是你的主人,他的意志不容違逆。”

教導永遠伴隨着鞭打,□□和精神一起被雷厲風行地鑄造。他嘶啞地叫了一聲,瞬間就越過了那個點,往意識更深處滑落。他驚慌失措,知道自己即將跌進深淵,慌忙抓住了左衡的腿,開口道:“夠了……夠了……到此為止……”

左衡問:“誰是你主人?”

“翎……翎殿下……”

左衡再一次揚起誡鞭:“如果不想再有下次,就永遠不要違逆你主人。”

臨淵聽見了鞭梢凌空抽落的聲音。

然後一切就全亂了。

無數的鞭打和斥責一起砸向他。尖銳的痛楚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侵入,恐懼到一定程度,聲音會卡在喉嚨里一點都發不出。他在過去和現在兩個時空裏同遭鞭撻,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他大汗淋漓,在驚恐和疼痛里竭力掙扎,又迅速被劈頭蓋臉地鞭打至滅頂。他在在意念里撕心裂肺的掙扎,身體卻越來越緊地蜷成了一團,每一塊肌肉都抽搐着拚命變小,想要鑽到地獄裏去。

一個變了調的尖叫驀然響起。

那是臨淵的聲音,卻帶着奇怪的腔調,尾音突然拉長,變成了一連串瘋狂的呱呱聲。

左衡嚇了一跳,一轉頭,檐下鸚鵡立時噤聲,把腦袋藏進了翅膀下面。

左衡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突然狠狠一鞭子抽在鳥架上。鸚鵡驚恐萬狀,撲騰着翅膀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翎殿下好!翎殿下好!翎殿下好!翎殿下好!”

左衡收起了誡鞭,沒有再多看臨淵一眼,一言不發離開了武殿。

他把誡鞭送到寢殿,擺在了翎殿下屋子裏頭,又給臨淵捏造了一套籍本。翎殿下對此萬分重視,拿着敕封御影衛的奏表親自去了詹事府,他就順便重新排班,增加了侍衛人數。等一切都忙完已經快到晚上,他回到武殿,卻見臨淵蜷縮成一團,還趴在地上未起。

他猶豫了一下,倒了杯水放在臨淵身前,低聲說:“起來吧,你並沒有受傷。連道重印子都沒留。”

他保持着警惕,站得遠遠地注視着臨淵慢慢拿起水杯,喝水漱了漱,把血水都吐掉了。他伏在自己手臂上喘息了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起了身,先走到臉盤前洗了把臉。洗完臉他有了點精神,拔掉劈裂的指甲洗凈血跡,開始迅速整理儀容,很快就恢復得什麼都看不出來,若無其事地拎起了自己的行李。

檐下的大鸚鵡非常不安,焦躁地來回踩着鳥架,小聲說:“翎殿下好?”

臨淵沒有回頭,跟着左衡出了武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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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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