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爭取

第 78 章 爭取

大雪封山,萬籟俱寂。一整個冬天的雪都積蓄在這座山林里,把寧靜的山谷變成了一片蒼茫白地。山風凜冽,刀子似地割着人臉,也把峭壁間那一線伶仃懸橋吹得吱嘎作響。

安平走到崖邊,先踏上一腳試試懸橋的搖晃程度,轉身皺眉道:“殿下,改日再來吧,現在風大,橋晃得厲害,下次多叫幾個人來,先在橋上站定了你再走,要穩得多。現在太危險。”

容鈺抬眼,向懸橋對面望去。谷對面的積雪打掃得乾乾淨淨,枯林掩映間,一條羊腸小道蜿蜒上行。他搖搖頭:“放了懸橋在這裏,為的就是不讓訪客帶隨從,我母親既然能走,我自然也能走。你們在這裏等我。”

他扶着鐵索,一個人小心翼翼踏上懸橋。大風迎面從口鼻灌入,胸口徹寒,一時間連血都凍透了。走到懸橋正中的時候滿谷鋪天蓋地的暴雪,懸橋搖晃,像是盪起了鞦韆。

容鈺索性鬆開手,輕輕鬆鬆一溜小跑走了過去。

他一口氣跑到密林中,仰頭見山腰上坐落着一片精緻房舍。這邊是所謂的“古八畿”,據說是九邦立國時專門劃定給上古八大姓作私產的,產業內實行各家律法,皇帝不得插手干涉。千百年來代代傳承,好多家族早已衰亡,山林就大片大片的荒廢着。容鈺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山裡竟然還住着人。

他沿着羊腸小道一路上山,只見前方一片白樺木遮攔,潔白的樹榦上龍飛鳳舞,鏤着拓拔兩字。拓拔是先民古武者的姓氏,早先郡望就在坤朱和皇城鈞天兩邦的交界處,以善武道著稱。各大家族和都尉府的大教習,幾乎全都出自他們家。幾日前容鈺要求莫氏屬臣效忠卻沒人呼應,後來明坤宮就暗中指點,要他來拜訪一位退隱已久的老武者。

這位武者單名一個碾字,如今年近百歲,是位曾祖輩的大人物。他和莫氏有姻親,曾在莫氏效力了五十餘年,後來又在都尉府做大教習,九邦整整一代的金封武者,幾乎都受過他教導。現在他雖然退隱,可在軍中的影響力卻不可小瞧,尤其是莫氏的武者家族裏,全都敬畏老人如神明,連莫慶余當年繼任家主,都是特地先去問了他的意思,得了應允后才正式舉辦儀式。

容鈺這次來也是同樣打算,想請他放出句話來表態支持,勸說莫氏屬臣們對自己效忠。他把一會兒見人要說的話在心裏琢磨了好幾遍,進得小院就見一位武者正在階上等待。

這位是個熟面孔,之前在都尉府一起打過幾次野豬。容鈺心中頓時一松,微笑道:“將軍好久不見。”

那武者並不攀談,站石階上深一躬身,鄭重道:“殿下請回吧,先生不想見客。”

容鈺急了,忙道:“煩勞再去通報,實在是有急事要商議。”

武者微一搖頭:“您要說的事,先生已經知道了,所以不能見。”

都已經知道還不見,那就是拒絕了。容鈺無比失望,問:“現在莫氏債務急迫,我母親在宮中又不方便插手,碾先生既然不願支持我出面,可是有什麼其他打算?”

武者默然不答,只是擺了個“請”的姿勢。

他目送着翎王失望而去,等人走出白樺林了才轉身回房。屋子裏一個老人正臨窗眺望,膚色如墨,瘦如鑄鐵。他跟着一起望出去,就見窗外皚皚深谷間,翎王正孤身過懸橋。

“大廈將傾啊。”老人喃喃道,“這孩子很會找時機。”

“畢竟是皇貴妃的兒子,也算血脈相繼。”武者問,“先生既然早就對現任家主不滿,為什麼不趁現在推波助瀾,扶持一個新主呢?”

老人默然搖頭。

“不是那個時候了。”老人低聲說,“當你失去信仰,你就失去支配的力量。”

“大家還是信賴您的。”武者忙道,“莫明瀚這些年雖然扶持了一批勢力,但畢竟沒有根基。過去跟老家主過來的那幾家,還有皇貴妃帳下舊部,先家主遺屬,都是敬重您的,邦里也有足夠的人手……”

老人搖頭打斷了武者的話:“你不能用數量來衡量信仰。信,只能用烈度衡量,用犧牲衡量,用絕對服從來衡量。我這輩子見過莫氏的諸多災禍,戰爭,奪軍,絕嗣……還有帝王的雷霆震怒。”

老人眯起眼睛,沉進了過往的回憶中:“四十多年前西境戰亂,有一支鍾氏軍團叛離九邦,要從莫氏鹹水城借路。他們劫持了幾百個莫氏百姓,圍在鹹水城下求開門。”

“當時鹹水城鎮守的不過百餘人,打雖打不過,但守城足夠了。叛軍們叫不開門,就在城牆下堆積起如山財物,蠱惑城裏百姓們開城來取。”

“財物都是叛軍們一路過來掠奪的,錦緞上綉着金絲,銀紗里綴着紅寶石,一匹匹絲綢隔牆扔過去,又從牆那頭瀑布一樣垂落,霞彩絢爛,耀花人眼。城牆下是一片白地,他們架火烤起豬羊,燎煙逆風燒出三尺,滿城都是烤肉香。那時候正是戰亂時期,寒冬臘月沒幾家人不挨餓,外頭一吆喝,裏頭人饞得恨不得啃牆皮。可便是餓成了那樣,也沒一個人敢違逆主命,擅自出城。只因為當時鎮守鹹水城的,是莫氏的先家主,也就是如今明坤宮的母親。”

“當時先家主身邊,只有我,和兩位侍從護衛。叛軍們吃飽了烤肉,見沒人出城,就一下子變了臉,把劫持的百姓們都架到火台上,像豬羊一樣烤,逼迫家主開城門。那被燒的百姓里,有多少個父母,又有多少個兒女,城裏城外頓時哭聲震天,卻沒一個人敢違逆家主的命令,連求情的人都沒有。”

“這就是莫氏的服從。人們對服從總是有誤解,覺得那是軟弱,是恥辱,是羔羊。其實不是。服從需要意志和犧牲,軟弱的人無法服從,強者才明白貫徹到底需要何等強力。只有這種程度的服從,才能產生真正的威權,權力至下而來,當莫氏把權力建立在金銀之上,我不敢試探。”

武者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原來先家主,竟有如此冷硬心腸,確實現在的明坤宮和翎王都比不上。”

老人微一搖頭。

“她付出了代價。當時先家主站在城牆上,看着底下從天亮燒到天黑,直到叛軍離開才下城。回了房外面大衣裳一脫,裏頭全是血。她那一胎才懷了七個多月,當天夜裏就提前發動,足生了兩天一夜,才叫孩子見了人世。”

“生完孩子后,先家主大傷元氣,沒幾個月就薨了。可她人走了,威名還在,之後西境大亂,叛軍不知道屠了多少城,唯在莫氏秋毫無犯,因為知道恐嚇沒用。先家主用鹹水城的幾百人,換取了全邦千千萬,這是大恩德,也是大屠戮,她一人擔了罪孽。”

“那個孩子,就是現在的莫氏家主莫慶余。所以他成日地瞎胡搞都有人死心塌地追隨,我也從不說二話,全是因為這孩子,是拿他娘命換來的啊。”

武者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可莫氏現在鬧成這個樣子,未必是先家主所願。”

老人不說話了。窗外大雪紛飛,懸橋重歸平靜。只看得對面山下鐵騎如墨,圍護着翎王錦衣朱紅,風似地席捲而去。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容鈺就回了皇城。

深山裏大雪蕭殺,城中卻是一片暖意融融。

容鈺站在高高的鼓樓上,居高臨下俯視着皇城的繁華街巷。這裏是帝國的最中心,紅磚大道貫通南北,以鐘樓大德和鼓樓大義為界,一頭通往權貴富豪們的私邸,一頭連着繁華的坊市和街衢。重重疊疊的亭台樓閣間,能見到一片碧水冰凍如鏡,自皇室禁垣的護城河中引流而下,分東西兩側從坊市間蜿蜒而過,匯聚到城南的納雲湖中。湖面上一層白雪,映着紅日,亮如碎銀。

“殿下還記得么?您小時候和莫家主來玩,我們正說著話,眼睜睜地就看着您自己爬上窗檯翻出去了,萬幸踩在了瓦當上,白把我們兩個老傢伙嚇出一身冷汗。”輔政史周旭瓏站在後面,笑眯眯地指着窗下給容鈺瞧:“就在那裏,那時候您路還走不穩,小胳膊倒是很有勁,緊緊扒着窗欞不放,站得穩穩地,把樓下路人也嚇得大叫。”

容鈺低頭瞥了一眼,就見樓下十字相交的券門裏人來人往,還有商販蹲在石階上叫賣,伴着二樓叮叮噹噹的各樣鐘響,吵得滿耳喧囂。這還只是平常,等到定點大鐘敲起來,只怕能把人耳朵震聾。容鈺不由皺眉,問:“這裏很吵。為什麼不去天廊道?”

天廊道是朝廷六院八司辦差的地方,就設在禁宮御道旁的步廊里,還有都尉府派兵巡視護衛。周旭瓏聞言微笑:“臣是御前輔政史,平日自然要在天廊道當差。但是真有事的時候,還是願意來這裏坐坐。殿下你聽。”

他說著比了個“噓”的手勢,兩人一時沉默。

樓下洪亮的鐘聲傳了過來,餘音裊裊,半日不絕。周旭瓏微笑:“御前輔政史,就是陛下的耳目。自己要聽,還要讓其他人聽不着。別的地方臣不敢保證,但是在這屋子裏,有什麼話您都只管放心說,聲音就是最好的保護,出您口,入我耳,便是門外站了人,也聽不見屋裏在說什麼。”

容鈺點點頭,轉身坐下道:“找周大人確實是有事相求。”

周旭瓏在皇城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他家裏爵位不顯,卻以聯姻稱名,兄弟姊妹婚娶遍皇城,最厲害的,是把一個女兒嫁到隆王母家陳氏,又給自己的弟弟娶了舒皇子的表妹,以一己之力彌合了兩大家族恩怨,硬是把暗流涌動,盤根錯節的各路勢力都拉到枱面上論起了兒女親家,堪稱帝國裱糊匠。

三十年前帝王親征,為了說動當時的夷王五溪兩不相幫,周旭瓏親自出馬,竟把五溪的女兒娶回了家,得了帝王器重不說,還賺了大筆嫁妝,從此在皇城一飛衝天。後來五溪勢力漸衰,眾人就猜周旭瓏要換個親家抱大腿了,卻沒想一眨眼小三十年過去,周旭瓏八風不動,照樣在家裏一團和氣,還藉著夫人的特殊身份結交了好幾位避世的大人物,拓跋碾就是其中之一。

容鈺在拓跋碾碰里碰了釘子,下山就想起了周旭瓏。他把前因後果一講,周旭瓏便明白了他的來意,微微一笑道:“殿下現在當務之急,若只是想要人聽話,那倒還用不着麻煩老人家。我猜猜,可是商鋪掌柜不願交賬本?”

容鈺微一點頭,周旭瓏便繼續道:“可是家臣們抱成一團,寧可被人卡脖子關門大吉,也不願放權給殿下?這事看着是困境,其實解決起來也容易,殿下不是屋裏人,不知道機竅在哪裏,所以才摸不着門罷了。”

他說著探身上前,帶着一點神秘的微笑,輕聲道:“去年莫氏敗象已顯,莫少主就做了場豪賭,把鋪里的銀流全拿出來,派了十幾艘船出遠洋。從咱們這裏運香料綢緞出去,再帶珍珠翡翠回來,一翻手,就是百十倍的獲利。”

“有這樣好的機會,家裏人哪個不眼紅?所以除了少主派出去的船,莫氏的幾位大掌柜也暗暗挖了自家店鋪窟窿,湊出一筆銀錢派了船。此事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尤其是莫少主,更不知道。”

“大家都等着一舉翻盤。豈料海船一出去,從此就沒了音訊,估計凶多吉少。生意場上最怕斷銀流,尤其是底下根基都給挖空了,怎麼可能還撐得住?轟隆一下大樹倒而猢猻散,誰都沒辦法。”

“這就是幾位家臣抱團不敢放手的緣由。交上賬本,是要查賬的,一查賬,就查出虧空。叛主謀私,害得主家一夕傾翻,這誰敢擔得起?尤其萬大人,他乾的是臟活,欠的是買命錢,傳出去就是死。現在大家無非就是拖延二字,一是等等看海船能不能有消息,一個是指望着少主和邦里大小姐打起來,局面一亂,這一茬事就糊弄過去了。誰都沒想到殿下會橫插進來。”

“所以殿下想解決此事,其實也極容易。只消替家臣們補上虧空,這事就算過了,殿下也握了眾人把柄在手,從此皇城這一攤就是您的了。難處在於,這一筆不是小數目,要看殿下如何籌措。”

他條分縷析,把莫氏內幕娓娓道來,容鈺卻驀地起了疑心:“此事如此機密,連我母親都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周旭瓏輕嘆一聲:“明坤宮不知道,是因為她當年曾自斷臂膀,如今也不方便插手家裏事。但臣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啊。”

容鈺緊皺眉頭,直視着周旭瓏半天不說話。周旭瓏只得舉起手苦笑:“果然是天潢貴胄,容不得半點僭越。殿下明鑒,臣絕不敢把心思動到您身上。據我所知,別家也沒在您身邊動過手腳。西境路遠,又經過大清洗,沒人能把手伸那麼長的。何況您根基尚淺,小池水清,扔塊石頭就見響,想插眼線也不方便。”

容鈺冷冷問:“我母家的事情,除了你,皇城裏還有誰知道?”

周旭瓏一臉坦誠地搖頭:“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有人知道的為真,有人把假當了真。臣的消息里有幾分真,我自己也不知道。殿下也別把眼線全當做壞事,人家用它來探聽你,你也可以反過來用它去蒙蔽人。全看怎麼用。”

他說完,瞧着容鈺還是沉着臉,不由嘆氣:“臣已經掏心挖肺至此,您還不相信么?”

他說著,轉身從書柜上取下一個錦盒,推到容鈺面前打開:“這是臣的投誠,請殿下自己查吧。”

錦盒裏是一副純金手環,嵌着枚碩大的紅寶石,紅得叫人心悸。周旭瓏拿軟布將手環擦了擦,恭恭敬敬地為容鈺戴在了手腕上:“殿下可知道這是什麼?”

這東西叫配環,是和節杖一起用的,裏頭有個搭扣能卡住節杖,就不用總是用手拿着。節杖只在正式場合才用得上,久而久之配環就成了掌權人專用的裝飾品,表示自己大權在握。容鈺瞥了一眼,微一點頭,周旭瓏笑道:“我看殿下不知道。”

他手指輕輕拂過配環上的紅寶石,笑眯眯道:“這是信物。殿下戴着這枚紅寶,從此就可調用我名下各路暗線。有什麼事情想知道,隨便派人到鼓樓來,問一聲即可。同樣叫別家暗樁看見了,知道您手下有路子,也不得不忌憚三分。培養人脈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殿下權勢日隆,將來必定廣結善緣,只是在此之前,不妨拿微臣做個過渡,暫且對付用着。”

他說完張開十指,給容鈺看短胖手指頭上帶着的各樣戒指:“這些,就是臣的權勢。殿下不妨四下瞧瞧,看誰和您一樣光禿禿什麼都不戴的。連舒殿下腰間都掛了好幾塊佩玉,每一塊都有大講究。權勢要亮出來,才能成為護甲,您金尊玉貴,犯不着用肉身死磕。這配環上還有幾個空位,無論是親王印,還是兵權的鐵指環都可以鑄在上面,看着是高門檻,其實是敲門磚,不亮出來,沒人給您開門的。”

容鈺將信將疑,但還是把配環戴在手腕上,和周旭瓏道了謝。周旭瓏便親自把人送到樓下,目送着對方走遠。

轉頭回到房中,門一關他驀地長鬆一口氣,癱靠在了門板上。怔了不知道有多久,他猛地醒悟,衝到水盆前瘋子一樣開始洗手。

“早就聽聞大人口舌厲害,能說得男人戴上首飾,女人拿起刀劍。今日親眼所見,果然如此。”

一個低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櫃邊暗門悄無聲息地滑開,男人緩步走了出來。

周旭瓏並不回頭,一邊拚命洗手,一邊道:“你都看到了……我已經儘力……”

男人冷冷道:“是。主人已經悅納。”.

周旭瓏反反覆復拿毛巾抹着手:“火蟲封在紅寶里,平日不會有異樣,但只要舒殿下那頭掐斷母蠱,火焰就會噴射而出,到時候那紅寶若是還戴在翎王手腕上,人瞧着就和燒死沒什麼兩樣。此事如果叫旁人知道,後果舒殿下應該比我更清楚。”

男人點頭:“大人放心。此事已畢,主人有謝禮送上,保大人一世無憂。”

周旭瓏勃然大怒,猛地轉身:“不用送禮!我們已經兩清,你不要再來了!你!——”

他的話突然卡在了嗓子眼。就見男人冷冷一笑,“咯”地咬碎了一顆牙,鮮血立刻狂涌而出。滋滋聲起,男人的嘴裏像含了個什麼腐蝕性的東西,血肉融成一團,很快連身上衣料都融了進去,好像只在眨眼間,男人就化作了一灘清水。

樓下的大鐘敲響了。鐘聲雄渾,長久地在空中回蕩。周旭瓏盯着地上這一灘清水,霎那間汗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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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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