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往事

第 77 章 往事

莫子建真的把這件事告訴了明坤宮。

冬雪初晴。淡淡的晨光閃耀在明亮的金磚,檐下和琉璃瓦上,殘雪如碎銀,在層層宮闕間閃耀着光輝。

容鈺踏上明坤宮的殿階,站在廊下跺了跺腳,抖掉了一身的殘雪。和小時候一樣,掌殿女官早早就帶人迎在門口,見面先捧上熱毛巾,叫他洗手擦臉,祛掉了一身的寒氣。待容鈺解開外衣,她便皺眉道:“裏面穿太少,怎麼不穿個夾襖?”

容鈺脫下青絨大氅,順勢往掌殿女官身上一裹,笑道:“我不冷。柳姨,我回來,你怎麼不來看我?”

掌殿女官拿下大氅,板著臉道:“我去了莞南,昨天剛回來。”

莞南是容鈺的封地,幾個月前江城效忠,容鈺立刻就發信給母親,要家裏整理產業準備養兵。容鈺知道掌殿女官這一趟必是為了自己,就笑嘻嘻地道謝:“柳姨辛苦了,吃橘子了嗎?”

莞南盛產秋橘,入冬后表皮會凝一層白霜,扒開瓣綻瓤脆,甜若蜜霜。可這橘子未熟時奇酸,熟透后爛得又快,一年就那麼半個月功夫是好時節,只在當地才有得吃。他這麼一問,掌殿女官就笑眯了眼睛,拉起容鈺的手往自己袖子裏掏,掏出個黃燦燦大橘子來:“吃吧。”

容鈺又驚又喜,扒開一嘗,果然是最好的莞南秋橘,離枝難得保存了這麼長時間,竟然能千里迢迢帶回皇城來。他一口氣吃掉一半,塞一瓣到掌殿女官嘴裏,問:“怎麼帶回來的?”

掌殿女官答:“放罈子裏,鋪上稻草和羊毛吸濕,不能冷,也不能熱,能存個十來天,和剛摘下的時候一樣。”

容鈺說:“不冷不熱,那一路帶回來可不容易。”

掌殿女官微笑道:“我把罈子放馬車裏,跟着我,它就凍不着也熱不着。”

她吃了容鈺給的一瓣橘子,就不肯再吃第二個,擋着說:“你吃吧,我不樂意吃。屋裏還有一壇呢,為著這點橘子,你母親連地龍都停了,一會兒你趕快都帶走。”

兩人邊走邊聊,容鈺一聽見提他母親,臉上笑容立刻就消失了,糾結了半天,問:“她說什麼了?”

掌殿女官答:“她氣得很。”

容鈺不由在門口站住了,自言自語:“我好像也沒做什麼事氣她。”

掌殿女官笑了,推容鈺進屋:“別怕,她若罵你,柳姨給你撐腰。”

容鈺進了房,迎頭就見母親盤膝坐在靠窗軟榻上,正專心致志地看着什麼。她一身家常打扮,光腳穿了件大紅絲袍,腿邊炭盆燒得正旺,映照得她烏髮流金,明艷似火。見到容鈺進來,她就把案几上的書冊推開,一抬下巴:“過來坐。”

容鈺行了大禮,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對面。他是掌殿女官帶大的,小時候隱約記得母親每天都很忙,早晨起來,柳姨拉着他的手,到母親屋子裏恭恭敬敬行一個禮,就算全了母子之情。後來他大了,母親才接手管教,給他安排了許多功課,又總是嚴厲訓斥,搞得他對母親總是親近不起來。

他老老實實等着挨罵,豈料母親開口,提的卻是全不相關的一件事:“你在江城做得很好。接下來是什麼打算?”

容鈺怔了怔,答:“舅舅的事太急了,我還沒顧得上想,先招兵。”

明坤宮道:“子建都和我說了,你這是緣木求魚。若不是因着你,莫慶余還能拖上幾年。他的事為什麼這麼急,你猜不到嗎?你要真想撈你小舅舅一把,也不用廣招封臣,就趕緊去找舒皇子,把江城交到他手上,不出半個月,莫氏的麻煩就擺平了。”

她話里隱含的意思叫容鈺微微一驚,忙問:“什麼意思?可是從哪裏聽到了風聲?”

明坤宮淡淡道:“何須打聽?事情就在明面上。莫慶余做得是有錯,可此事隱含不發這麼多年,怎麼偏你一得了江城,母家立刻出事?現在你被逼得不得不回來,江城沒了皇子坐鎮庇護,兵力又空虛,傾頹就在頃刻,你等着吧。”

她稍微一點,容鈺就明白了,沉着臉道:“我擋了別人的路。是誰?隆王在皇城沒有這麼大勢力,是我二哥?他——”

明坤宮依舊淡然:“不一定。我不知道,我也懶得查。母家孱弱是你的軟肋,只要有動作,就一定會被攻擊,不可能只是一個人。你要做的,不是去搜尋打擊敵人,而是去壯大根基,結交朋友。你弱的時候,到處都是敵人,等你夠大夠強,魑魅魍魎,自然不在話下。”

“現在你就算解決了莫氏的債務,過不了幾天,還會有新的事翻出來,把你焦頭爛額地拖在皇城。聽母親一句勸,江城你拿不住。趁現在趕緊給你二哥,你還能落個人情。而且舒皇子是自己人,待他登基,反手再賜還,最後還是你得好處。”

她說來說去,繞了一大圈,還是要兒子去依靠自己二哥。容鈺不動聲色,反問:“母親怎麼這麼有把握,二哥不會動我呢?”

明坤宮不耐煩了:“笑話,我看着他長大的,他待你,稱得上一個長兄如父,將來我不在了,他就是你最大的靠山。”

往日聽了母親這番話,容鈺非大怒不可,可現下他卻只覺得無奈,嘆了口氣道:“母親,別拿我當小孩子哄。你若說不出個道理,我不會信。”

明坤宮冷冷道:“你是我養的,我總不會害你!”

容鈺說:“這個不是道理。我不信我的母親,能一點後路都不留,光叫我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

上次母子倆提到這個,容鈺氣得不行,還曾大鬧了一場。不過幾個月功夫去趟西境,再回來人竟然穩重許多,知道想事了。明坤宮頗為訝異,仔細盯了容鈺一眼,語氣和緩下來:“你二哥,是我扶植的。那時候他母家和陛下決裂,到了戴冠的年紀,卻無依無靠連個大營統領都不把他放在眼裏。是我助他起家,又幫他拿下自己家族。現在他手裏兵馬,早就分不出姓莫還是姓舒,他根扎得再深,靠的也是我的土。將來他若對你不好,手下人第一個不同意。大勢已成,他翻不了盤,就這麼簡單。”

上輩子也是這樣個局面,二哥依舊毫無顧慮,碾碎了他的血肉。粉身碎骨之痛依舊曆歷在目,容鈺冷笑:“有什麼翻不了盤?我無權無勢,他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明坤宮斷然道:“不會。有隆王牽制,他一個不慎,就是滅頂之災。西境的爭奪,夠他們哥倆耗上四五十年,他哪有功夫對付你?相反留着你,能穩固他的基本盤,卻是大有好處。”

容鈺怔了怔,立刻追問:“你怎麼知道隆王能牽制他?你——隆王那邊也有你的人,是不是?”

明坤宮唇角掛上了一抹恬靜的微笑,輕聲道:“沒有。都是叛將,怎麼能算我的人?”

容鈺大吃一驚。大哥何等敏銳警醒,怎麼可能任由母親隨隨便便往自己身邊安插人?他忙問:“怎麼做到的?”

明坤宮答:“也沒什麼難的。我那時候要進宮,手下兵馬不能全帶着,就邊走邊放,由他們自行尋主。彼時隆王母家是唯一允許留在西境的家族,自然全往隆王帳下跑。那時候隆王還是個毛孩子,他急於培養親信,對武者的出身就沒那麼看重。當初只是想渾水摸魚撈點好處,至於佈局,都是後面的事了。那些人也不是很聽使喚,但是他們走得好,本身就是在幫我。”

“江城有兵十萬,又一衣帶水連着通衢這個樞紐,你二哥若能拿下江城,便跟隆王勢均力敵,東宮這個位子就坐穩了。現在正是好時候,你拱手相讓,讓他們倆打去,到時候兩虎相爭,他倆誰都顧不上你,卻又都靠你穩定局勢,你一輩子平平安安當個富貴王爺,也沒有母家牽制,豈不是很好?”

寥寥幾句話,好似一道驚雷劈在頭頂,容鈺頓時驚呆了。他知道母親手裏有些兵馬,是當初和舅舅家決裂分出來的,有的分到了都尉府,有的在二哥帳下,還有些在藩地經營,後來自己的各項功課,也都是找的這些人來教導。他只知道母親日日忙碌,哪想到這麼多年處心積慮,母親竟然給自己布了這麼大一盤局!他怔了半天,才說:“你……你一直是這麼打算的?所以才從不叫我掌兵。”

明坤宮皺眉:“你現在若露野心,會招人忌憚。你封地里什麼都有,要養兵以後可勁兒的養,何必急於現在?母家的事,你管不了的,爛泥扶不上牆,隨他們鬧吧。趕緊把江城料理清楚了,幫你二哥一把,才是要緊事。”

容鈺問:“那我小舅舅怎麼辦?”

明坤宮漠然道:“我急召你回來,是要你奔喪。莫慶余既然沒死,還管他幹什麼?他癱了更好,還能消停幾天,少惹點事。”

容鈺怒道:“他是我小舅舅!母親不願看顧,那就我來管!我絕不會讓我的母家就這麼衰敗下去!”

明坤宮冷笑:“你管?你怎麼管?你能治好他嗎?最多不過是自掏腰包,替你小舅舅還清了債款,要不了幾年,他又欠出一屁股債,弄出幾個□□生的賤種和你稱兄道弟,你還能怎麼辦?”

容鈺說:“我查過,賭債人家已經都給免了,剩下大部分都是生意往來和借債,我會把礦山保住,再理順產業,乾乾淨淨交到表哥手裏,輔佐他上位,讓小舅舅安安心心休養。”

明坤宮勃然大怒,一時口不擇言:“你胡扯!我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孩子,就是為了給他家擦屁股的嗎?那莫明翰自己殺了人,轉頭栽贓到你身上,害你受那麼重傷,他卻裝得無辜人一樣在我面前晃,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你竟然還要輔佐他!”

容鈺呆了,慌忙追問:“什麼殺人?什麼栽贓?他殺了原氏少主?”

明坤宮自悔失言,拿帕子捂着嘴不說話了,容鈺滿心震動,還是追問:“他殺原少主幹什麼?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過?”

明坤宮冷冷道:“他打着如意算盤要叫你頂缸,自然不能叫你知道。這事說來也簡單,莫明翰是個要錢不要臉的主,手裏專門豢養了一批刀,什麼臟活都干。頭年他新進了一批刀,莫慶余拿了一把討好你,就是你身邊那個叫臨淵的,他雖然乾淨,可首尾捏在莫明翰手裏,還不是想怎麼編排,就怎麼編排?我早說了不准你收,你不聽,我有什麼辦法?”

“後來你二哥查江城少主的案子,線索全集中到了你頭上,證據確鑿,說是你身邊的御影衛乾的。他覺出不對,立刻就按下這頭,改從江城查起,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查出了刺殺令出自原氏次子之手,在通衢城轉了兩道手到皇城,再被誰接下,就不敢查了。一是怕有隆王手筆,二怕牽連到你,只好匆匆結案。”

“你二哥結了案之後才來和我說,奇怪誰會和你過不去。我手頭也有些內幕,兩頭一對,是莫明翰沒跑了。可我手頭沒有確鑿證據,礙着莫慶余又不能撕破臉,只好到你父皇那裏哭一場。這不是轉頭,你父皇就拉起了偏架?你跑到母家奪軍,又占人家議席,你父親可一句話都沒說。”

容鈺恍然大悟,才知道父皇在家主議政上明晃晃地偏幫自己為的是什麼。他沉默片刻,一時亂糟糟的簡直不知道從何處下手,理了半天才道:“真沒想到表哥會幹這種事……我一直以為他對我挺好。”

明坤宮一臉不屑和輕蔑,冷冷道:“莫明翰沒那個本事。他只是給別人乾乾臟活而已。他為了殺親姐,搶個家主之位,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殺幾個人有什麼奇怪?他年少時眼紅你分了莫慶余的寵愛,還曾把你往水裏推,被我抓個正着。”

“那之後我就不准你和他們再往來,可你卻不懂,哭着吵着嫌我管束你。他們一家子蠢的蠢壞的壞,你小時候我就見過,莫明翰拿個球,一扔,你就跑出去撿回來,再一扔,你又去撿,玩你跟玩狗一樣。你以為現在你大了,就有長進了?人家稍施小計,不就輕輕鬆鬆往你身邊安插了個賤種?我聽說你還把她留在江城掌權,你是要開窯子?什麼低賤玩意都能往你身上爬了是不是?”

容鈺呆了呆,半天才反應過來母親罵的是五娘,立刻辯解:“不要罵五姐!五姐姐人很好,她只是差了個出身而已,又不是她的錯!”

明坤宮嗤之以鼻,冷冷道:“這種人我太知道了,打小就知道看人眉高眼低,也沒個父母教養,裝了一肚子勾心鬥角陷害人的主意,能好到哪兒去?”

母親向來把嫡庶之分看得比什麼都重,從小就教導他貴賤有別,還曾經明令護衛們,見到小舅舅家裏那些敢往自己跟前湊的庶齣子女,一律殺掉了事。以前他年紀小,半懂不懂地也沒覺得有什麼,現在接觸的外人多了,才聽出不對來,容鈺十分反感,皺眉反駁:“我也見過幾位庶齣子女,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母親總說我出身尊貴要自重,可我也不是嫡出啊。”

這話可觸碰了母親的逆鱗,他話音剛落,明坤宮勃然大怒,氣得青筋暴跳,拍桌子大吼:“你娘我是皇帝大祭六方,金冊御封嫁進來的,不是在外頭隨便找了個姘頭生下你!你說的什麼混賬話!”

九邦只承認夫妻名分,也只有夫妻生下的孩子才算家族嫡系,唯有皇室一支除外。當年□□開國,曾同時給了五大家族賜血之禮,這五家靈脈亦綿延千年。後來五姓聯姻的傳統就留存了下來,一后四貴妃全算正妻,但通常會讓皇後生下嫡長子。

因為品階不同,世人就慣把四位貴妃看得矮皇后一頭,也正是因為這麼一點點差異,叫明坤宮一直耿耿於懷。容鈺知道母親素來要強,見她氣得不輕,慌忙解釋:“母親別生氣。我只是覺得,有的人雖然出身不好,可他本性是好的。我身邊信得過的人本來就不多,若是用人前先拿出身篩一遍,只怕就剩不下幾個了。我看小舅舅的安排就挺好,讓自己的庶子女分管家業,也不會有二心。”

明坤宮怒吼:“你放屁!我告訴你,龍生龍,鳳生鳳,賤種養出來的,一輩子是賤種!你看莫慶余有什麼用,他家裏就是賤種生賤種,一窩沒家教的東西爭權奪利,你還覺得好?——”

這句“賤種生賤種”一出,容鈺立時半張着嘴呆了。明坤宮慌忙閉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麼掩飾過去,一時僵住。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容鈺緩過神來,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麼啊……我小舅舅?!”

明坤宮怒道:“閉嘴!不準問!小孩子懂什麼!”

容鈺怒吼:“我已經不小了,什麼都不讓我知道,像話嗎?”

母子兩個氣勢洶洶又對峙了起來,掌殿女官萬分無奈,在旁邊拉架道:“殿下,事關重大,你這麼吵吵嚷嚷地沉不住氣,叫你母親怎麼放心?”

轉頭又對明坤宮道:“盈姐,絨球兒不小了,你也不能總是和過去一樣糊弄他,到最後鬧得母子離心。該叫他知道的,得給他講,耳聰目明才走得穩當,也不白費你一番苦心。”

明坤宮性子急躁,聞言眉心一皺,揮手道:“你給他講。”

掌殿女官苦笑道:“盈姐姐的家裏事,我怎麼好編排?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我也不知道。”

明坤宮長嘆了一聲,悠悠出神。容鈺簡直要急出火來,見母親還磨磨蹭蹭地,就怒問:“快說!小舅舅到底怎麼了?”

明坤宮低聲說:“放心,莫慶余是你親舅舅,就是不爭氣。”

“你外祖母,也就是我母親死得早。當年陛下全境呼召,我莫氏舉族出征,你外祖母剛生完小舅舅,才出了月子就披掛上陣,半年後殉了國。”

“母親一走,莫氏的半邊天都塌了。我還記得那是個黑漆漆的雨夜,我和大哥扶着母親的棺槨回家。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劈頭蓋臉地往身上澆,人和馬都陷在泥里,誰是誰也分不清了,就這麼連滾帶爬地拽着馬車往前走。”

“我們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進了個小城。當時西境大部分家族都是效忠鍾氏的,那城主不想收留,可也不敢把我們趕走,只好把主屋大門一關隨我們去。我們也不客氣,佔了他家廚房,翻出許多吃食來享用,還拆了他家棚頂的油布來遮蓋母親的棺槨。我嫌他家油布臟污,見倉庫里還有一卷簇新的草席,就想拿來墊棺槨,沒曾想剛碰到那席子,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尖叫,一個女子衝過來,把我推開了。”

“那女子滿口西境方言,連哭帶罵地嚎叫,我聽不太懂也懶得和她撕扯,就推開她把那草席一扯,豈料那下頭,竟露出個死人來,麵皮腐爛,看樣子死了有些日子了。”

“這一下我們不覺得怎麼樣,廚房裏的人全都炸開了鍋。那小倉庫是專門給主家儲藏食物的,若叫家主晚膳一直都和死人放一起,只怕腸胃都會吐出來。廚房掌事立刻就翻了臉,劈面連給那女子十幾個耳光,吵吵嚷嚷大半天我才勉強聽懂,原來女子的母親,是哪一房的侍妾,做錯事叫人勒死了,草席子一裹便扔到了外頭。女子一直在廚房幫工,趁半夜偷偷又把母親帶回來,藏在倉庫里,是打算攢錢置辦一副棺材,好好為母親送終。”

“一樣都失去了母親,我怎麼能搶了她母親的草席,來為我母親遮蔽?聽了這話我頓時羞愧,就驅散了眾人,好好向她道了歉。等到第二日我和大哥一起在城裏買了副棺木,把女子母親好好安葬了。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天還陰着,女子穿了一身素白的喪衣向我們行謝禮,磕完頭她抬起臉,雙目凝淚,艷光四射,大哥當場就呆了。”

容鈺聽出了神,想像那樣一個陰沉天氣,一個孤苦的女子跟在送葬的隊伍里,含淚送母親下葬。粗糙的白麻孝衣罩着她的頭臉,只在衣擺下露出一線輕紗裙裾。她整個人是暗沉的,沒有一絲亮色,可當她抬起頭,一瞬間彷彿天光照耀,那粗麻掩蓋下的容顏潤澤如花,美麗得令人為她心碎。他知道大舅曾有婚約,病歿后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便問:“她是誰?是大舅媽嗎?”

明坤宮微一搖頭:“我當時也看出了大哥的心意,就私底下偷偷詢問。大哥是個古板的人,喜歡雖喜歡,卻在意着兩件事,一個是那女子年紀比他大,一個是出身太低微。我年少輕狂,講的話和你一樣,跟大哥說只要人好,出身何必在乎?大哥只是搖頭。”

“就這樣半是有意半無意,我們帶那女子離開了。一路上大哥照顧得無微不至,我一個旁人都看得出兩人情愫漸生。那女子十分聰慧,我教她說皇城官話,又教她邦里方言,很快她都學會了。我們全都失去了母親,有時候僅僅靠坐在一起,不需要說話,就好像已經在分享悲傷。”

“她待我極好,待大哥也極盡溫柔。我心裏,已經把她當嫂子看待。可就在我們到家的那天,一切全變了。”

“照莫氏的規矩,家主之位是一代一代往下傳的,母親雖然過世,父親還在,他們這一房依舊是莫氏家主。我則先繼承了莫氏的軍權,作了莫氏紫鴉軍的大統領。到了家,我就不是那個哭啼啼的小女孩了,我有我的責任。那天我換了主祭喪服,領眾人祭拜過母親后,那女子才知道我大哥,竟然不是莫氏少主。她驚訝極了。”

容鈺聽到這裏十分疑惑,插嘴問:“為什麼驚訝?”

明坤宮看了他一眼,答:“她沒想過莫氏竟然是女主理政。她沒見過。”

容鈺更加迷茫,問:“為什麼沒見過?明明到處都是。”

明坤宮嘆了口氣,道:“這便是我說的,出身不好,一輩子都沒這個眼界。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成日裏打交道的,都是些家主將軍。就拿我們莫氏來說,最開始在遠古蠻荒時期,不過是一群人,佔了處水草豐美的地方,擇優而居。”

“好地方誰都想要,莫氏佔住了,就有人來搶。那時候是不管男女的,誰力氣大,能力強,能帶着大家抵抗敵人,誰就說了算。慢慢有靈脈的,有武者根骨的人就都被推了上去做領袖,一代一代傳承,成了現在各家族大姓里的掌權人。所以你看看身邊家主將軍們,都是有男有女,沒什麼區別。莫氏女主當家,也不過是因為過去接連幾代都是女子覺醒了靈脈而已。直到現在,我莫氏女兒,出生也必有武者根骨。”

容鈺想到五娘的莽撞勁兒,不由點了點頭,說:“確實如此。”

明坤宮反問:“你想沒想過,有能力的人都選上去了,剩下的人怎麼辦?”

“剩下的普通人里,若是萬幸生出個帶根骨的孩子,那一家人就都有指望了。若是沒有,便是男人當家做主——因為男人力氣大。你若出生在那樣的小家族裏,身邊見到的都是些寒門子弟,你可能一輩子,都沒見過女人當家。”

“所以當日那女子見到我竟然作了莫氏少主,她大吃一驚,便跟我說,女人柔弱矜貴,該受百般呵護才對,怎麼能出頭露面,逞能去打打殺殺?該讓男人挑起大梁來。”

“我駭然失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般言論,又新奇,又莫名。我莫氏麾下幾大封臣,都有女主當家,我自己也掌軍多年,怎麼可能憑她幾句話就退下來?我不理她,她就去和大哥講,要大哥想法子奪我的位。大哥追隨陛下,已經是都尉府翼北大統領了,更不可能聽她的,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說,反正鬧了個不歡而散,安葬完母親,我就和大哥回到了戰場。”

“大哥說讓她留在邦里,多看看,多想想,她會明白的。當時戰事正緊,本來就無暇顧及私情,就這樣幾年過去了,中間他們有沒有互通信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一回去,那女子成了父親的侍妾。”

容鈺嚇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來。他知道現在這個外祖母,出身就是祖父的侍妾,不由道:“你是說……外祖母?是我外祖母?!”

“是。”明坤宮冷冷一笑,“就是你外祖母。她現在癱了,看着老了,是不是?其實,她只比我大九歲。”

容鈺驚得嘴巴都合不上:“可她……她成了你們繼母啊。”

“是。所以那時候我們回家,大哥的傷心難堪,簡直什麼都比不上。我氣憤至極,跑去質問她,她卻端出了長輩的架子,只抱着你小舅舅哄,那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慈母。我又去問父親,父親支支吾吾也說不明白。我在族裏已經有了威信了,找來人一責問,才知道原來我們走後,那女子就天天去哄小弟玩。”

“父親正愁沒人照顧幼子,見着她溫柔可親,自然大大地高興,索性把你小舅舅託付給了她。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沒過多長時間就認人了,竟然主動管那女子叫娘,一離開她就哭嚎。”

“小孩子叫得多了,眾人自然也都以為父親和那女子之間有什麼。有時候父親去看孩子,那女子還會主動給父親洗腳照料。就這麼含含糊糊地確認了關係,她成了父親的侍妾。和大哥的那一段情愫,也輕飄飄地揭了過去。”

“再後來天下大亂,莫氏全族盡出,死傷慘重,大哥歿了,我困守西境,父親接替大哥進了都尉府。當時陛下靈脈已經枯竭,為保穩定,就露出了聯姻的意思,想把宗室里一位長公主嫁給父親。”

“那位長公主也是武者出身,聯姻后必要和莫氏分權,牽扯實在太多。父親情急之下,趕在皇帝開口前就匆匆續娶了那女子,便成了你現在的外祖母。”

容鈺怔了怔,才知道原來繼祖母竟然是庶出。世家大族全都極在乎出身,庶齣兒女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從未聽說過哪家掌權主母出身如此低微的,他驚了半天,才說:“真不容易。外祖父一定極其喜歡她。”

明坤宮嘆了口氣:“跟喜不喜歡無關。那是戰時,禮崩樂壞,各家傾頹,能活下命來,保全族人就不錯了,誰還顧得上出身?何況當時你外祖處境十分兇險,她身份低些,反有大好處,能叫陛下安心。其實你外祖,一共也沒見過她幾回,她能上位,全仗着你小舅舅保她。”

小舅舅的孝順,是皇城裏遠近出了名的,容鈺聞言連連點頭:“是。小舅舅對外祖母極好,每天都給她洗腳講笑話,挨罵也不生氣。”

說到這裏,想到小舅舅現在也癱了,可他的孩子卻在自相殘殺,沒人給他洗腳,不由一陣難過。明坤宮看出他心思,冷笑道:“你不用替他們難過,告訴你,這全是報應。”

“我一直在西境鎮守,後來家裏出事,才匆忙回邦里,莫慶余已經長老大了。這是我最恨她的一點,她把我的幼弟,養成了個孝順的廢物。”

“她對你小舅舅百依百順,萬般寵溺。別人三歲開蒙,學的是經略詩賦,騎射禮樂,你小舅舅字還沒認全,卻先學會了數牌九。束髮禮剛過,就一個接一個地往他房裏塞女人,提前掏空了他的精氣,叫他貪圖享樂,胸無大志。你看看皇城的家主少爺們,哪個不是一開蒙,就請上七八個輔教師傅圍着轉,誰像你小舅舅這樣?都是從小養出來的毛病。”

容鈺眨眨眼睛,問:“為什麼呢?外祖母不懂怎麼教養嗎?”

明坤宮冷笑:“這便是你的無知之處。你知道我為何不准你和那些庶出小孩來往?龍出於野,姦邪自避。你是我和你父親舉一國之力,金尊玉貴養育出來的帝國火種,長這麼大連根頭髮絲都是透亮的,哪裏懂那些卑賤小人的齷鹺心思?當年我也不懂,父親也不懂,這才叫她得逞。這件事說來也簡單,只因那時候,她自己肚裏有了孩子。”

“她對自己的孩子可是上心得很,請了一大堆師父教導,稍有鬆懈就打罵,轉頭卻嬌慣莫慶余,成心把他養成個廢物。她都算計好了,莫慶余不成器,我又嫁進了宮裏,她孩子穩穩就是莫氏掌權人。那幾年的空檔,她怕莫慶餘生出長房嫡子,拼了命地往他床上塞人,搞出一大堆庶齣兒女來,氣得你小舅媽新婚第三天回門,就再也沒回來。”

“她千算萬算,卻沒算過她自己的孩子,也是個人,是有氣性的。那孩子從小就見母親溺愛哥哥,卻對自己多加苛責,早就懷恨在心。有天因為沒背好書又挨打了,他轉頭就投了井。屍首撈上來,已經漲得老大。你外祖母只看了一眼,就一頭栽倒在地。她的偏癱,就是這麼來的。”

容鈺目瞪口呆,喃喃道:“沒人給我講過。”

明坤宮看了他一眼:“知道的人都封了口,當然沒人和你講。那時你外祖父已經薨了,我又新嫁進宮不方便,只得派人連夜回邦里把你小舅媽接來主事。就這麼亂了一陣子,莫慶余作了家主,才算安定了下來。可笑你外祖母心比天高,一心一意要做個大家主母,最後卻只能在自己親手養大的廢物手底下討生活,眼睜睜看着他敗壞家業。”

容鈺問:“小舅舅知道這些事嗎?”

明坤宮道:“當然知道,他又不傻。我不知道給他講過多少道理,也哭過也罵過,叫他看清形勢,勵精圖治。他都滿口答應得好好的,發了無數次毒誓要奮發圖強,可有什麼用?他連本書都讀不完,蛐蛐一叫,他心就飛了,滿腔熱血還沒進腦袋,先衝到了褲.襠里。”

“他也知道你外祖母那些下作勾當,可當年的溺愛也是實打實的,有個感情在,加上他性格軟弱,還是被你外祖母牽着鼻子走。你外祖母恨毒了他,他卻偏偏去討好,為了幾句不是暴打你舅媽。你舅媽家是莫氏兵力最強的封臣,他打你舅媽,就是打所有封臣的臉。鬧過那一場之後,邦里幾個大封臣全都轉頭扶植莫明艷去了。你外祖母又鬧着要叫孫子作掌權人。”

“他不敢違逆你外祖母,也沒那個魄力去說服封臣,只好閉着眼睛和稀泥,皇城立了莫明翰,邦里還叫長女掌權,結果怎麼樣?搞得子女自相殘殺,國邦分崩離析。莫慶余當了個好舅舅,可是對別人,他不配為人夫,為人父,為人主。”

“他的四個兒女,全都恨他如仇敵,他就在你身上找補。他對你好是好,可我敢讓他帶你么?我一個看不住,他就帶你去教坊玩女人去了,要不就瞎送你些烏七八糟的勾着你不走正道。可是我又能怪他什麼呢?他就是這麼給養大的。”

“世家大族的兒女,開蒙第一課,學的是股肱相資,手足共守,安危同力,盛衰一心。若是家裏東西不夠分,那就齊心合力去闖天下。可你外祖母呢?眼界粗淺得只看得見屋檐底下,就兩個孩子還要打一個捧一個,搶那家主之位。她不想想,我莫氏冶下何止城池千百,便是她孩子不做家主,光年年接受封臣供奉,都夠他幾輩子了!若是作了家主,外政內務多如牛毛,她卻給了他一個不成器的兄弟,能信誰?能靠誰?我戎馬半生,打過交道的家族何止千百,從未見過一家這樣自斷股肱的,這就是庶出賤種乾的事情!”

容鈺皺起眉,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外祖母固然可恨,可一個大家族裏面,族親封臣人數眾多,怎麼可能全由着外祖母胡搞?想了想問:“就因為外祖母,莫氏才衰落了嗎?”

明坤宮嘆了口氣,低聲道:“當然不是。這麼大一個邦國,怎麼可能被一個人就搞壞?不過是牆倒眾人推罷了。母親今天和你說這些,為的是叫你心裏有個數,不要想着再拉你母家,你就算幫小舅舅還清了債務,你還能調停他家兒女的私怨嗎?底下屬族各自站隊,互結恩仇,你扶持誰作家主,都免不了一場屠殺,你管不了的。一不留神,還會被他們拉進去,拿些陰謀詭計陷害你,白惹一身腥臭。何況你還隔着一層,名不正言不順,貿然插手,你父皇未必喜歡。”

容鈺怔怔地,一時間千萬種滋味都湧上心頭。他知道小舅舅貪玩,也知道外祖母心思糊塗,可在自己面前,他們一直都挺好的。小時候跟母親去舅舅家,大人把門一關談事情,他就在階下和表哥表姐玩拋球。他現在還記得那個小球的模樣,鑲着七彩琉璃,滿綴銀色小鈴鐺。鈴鐺叮叮噹噹地響,偶爾能聽見屋裏傳來大人們的爭吵,和母親的哭聲。他聽不懂大人們在吵什麼,只知道那是很嚴肅很可怕的事情。和小孩子有什麼關係呢,表哥大喊着要他接球,陽光下琉璃七彩輝煌,他迎了上去。

那樣的快樂,好像只是一夕間。某一天身後大門忽然就開了,他自然而然地走了進去,沒有回頭看一眼,也沒顧上告別。

從此琉璃罩碎,人世沒有七彩,他再也作不成無是無非的糊塗人。

他抬起頭,迎着冬日暖陽,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端詳了自己的母親。以前從未思考過母親的對錯,管她說什麼,對着干就是了,可現下,他才意識到母親也是一個困在局中的執棋人,拖着不堪的娘家,拉着頑劣的自己,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已經竭盡全力。

想起過去為著要和小舅舅玩,他不知道和母親鬧了多少彆扭,容鈺嘆了口氣,低聲問:“這些事,母親以前怎麼從來不說?”

明坤宮冷冷道:“小孩子懂什麼?說了也不懂。你什麼時候聽過我的話?”

容鈺反駁:“你好好講道理,我自然會聽!”

明坤宮不耐煩:“我沒那個閑功夫。母家你不要管了,趕緊把江城收拾利落了給你二哥才是正事!忙完這一陣子,你回邦里走一趟。澤川以東唐,杜,郭三家,你挑一家聯姻。我已經都談好了,這幾家名義上雖然還是莫氏封臣,實際兵強馬壯,早就不受主家轄制。等生下小孩,你就過繼一個到莫氏,以他名義叫屬族效忠。到時候半個莫氏都在手裏,你再過來和我講道理!”

容鈺一聽母親安排了自己不說,連自己小孩都安排上了,頓時氣結,心中積攢起來的那一絲體諒煙消雲散,拍桌對母親大吼:“你就知道瞎安排,從不問問我意思!”

明坤宮挑高了眉毛,反問:“噢?你有什麼意思?”

容鈺咬牙道:“我絕不受制於人,你聽見了嗎?絕不!別想着我會老老實實去抱二哥大腿,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不是你布個局,扔點誘餌就能牽制住的!一樣都是皇帝的孩子,為什麼大哥能當西境王,二哥得帝國全力扶植,我卻得出醜賣乖,像條狗一樣等人施捨,等你安排?我要我的公平!”

兒子臨去西境前,就這樣鬧了一回,想不到一趟回來,見識過戰場無情,竟然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麼天真。明坤宮又是無奈又好笑,反問:“你拿什麼要?你是有兵馬,還是有權力?別以為拿下個江城,你就厲害了,你大哥二哥手裏城池千百,你靠什麼叫人支持?”

容鈺冷冷道:“靠這個。”

他翻掌在母親面前輕輕一抹,晶光璀璨如星芒,從他指間紛揚飄落,照亮了母親的眼睛。

明坤宮一下子怔呆了。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是容鈺這輩子見過最可笑的模樣。過了半晌她才回過神來,猛地撲上前抓住容鈺的手,一臉震撼:“你……你什麼時候……”

容鈺瞧着母親千年難見的蠢樣,心裏怒氣一下子全消散了。他拿起桌上橘子,讓那果子在自己手中拔枝抽葉:“去西境的路上,我就發現了。不然母親以為,我憑什麼才能讓江城效忠?”

點點晶光沿着碧綠的葉脈瀉落,被少年漫不經心地拂去。那個瞬間明坤宮覺得像是所有的光亮都被攏在了容鈺的掌心中,輕柔,但不容違逆,帶着優雅冷淡的威壓。她幾乎認不出這個被自己從小教訓到大的兒子了,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她打着結巴:“你,你——”

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明坤宮驀地變了臉色,慌忙回身把窗戶關上,一邊大喊:“柳娘!柳娘!”

掌殿女官慌慌張張地衝進來,見到這場景也驚呆了。兩人手忙腳亂放下所有帘子,把小屋圍得密不透風,明坤宮甚至拿了條毯子,想把他裹起來。容鈺又好笑又好氣,推開母親道:“這是幹什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明坤宮壓着聲音問:“可跟你父親說了?”

容鈺搖頭:“沒有。”

明坤宮追問:“都誰知道?”

容鈺便把靈脈如何覺醒召喚了透骨刀,後來又如何威脅眾人不準說出去等事說了一說。明坤宮和掌殿女官互看了一臉,兩人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又都一起看向容鈺,欲言又止,似喜還悲。..

容鈺徹底被兩人弄迷糊了,問:“哪裏不對?”

明坤宮長嘆了口氣,低聲道:“這……這可叫我怎麼辦?”

掌殿女官緊緊握着容鈺的手,沉聲道:“絨球兒,千萬不能再叫別人知道。皇帝已經交了權,現在全天下都等着舒殿下上位,大局已定,你若在這時候蹦出來,就是與天下為敵,你娘可護不住你!且等等,待我和你娘商量出個對策,咱們再做計較!”

這話當初孟章也說過,容鈺深以為然,點頭道:“放心,我明白。”

明坤宮沒頭沒腦地突然問:“傷到哪兒了?”

容鈺摸不着頭腦,反問:“什麼傷?”

“傷。你的傷。靈脈覺醒,必要裂膚而出。陛下的傷在胸口,你傷到哪兒了?”

“哦。”容鈺滿不在乎,挽起袖子給母親和柳姨看自己的手腕。

那手腕上的傷口深可見骨,已經半結疤了。明坤宮看了一眼,立刻就扭過頭去,額上青筋暴起,彷彿疼在了自己身上。掌殿女官也抹起了眼淚。容鈺連忙安慰兩人:“不疼,沒什麼感覺的。”

明坤宮啞聲道:“現在不疼,用多了,能疼得你整夜整夜睡不着覺,你父親當年……唉,你……你這怎麼搞的?”

母親一向端莊持重,遇事永遠有主意,這還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惶惑無助的模樣,容鈺無比意外,簡直是受寵若驚了,小心翼翼地哄母親:“不要擔心,我會盡量少用。”

“什麼少用!”明坤宮驀地抬高了音調,厲聲道:“你一次都不準用,聽見沒有!你也不要回府了,就給我在宮裏獃著,不準再亂跑!”

容鈺頓時氣瘋,大吼:“你管不着我!”

“我是你娘!你就是長出翅膀來,也得在我這兒窩着!”

母子兩個人劍拔弩張,又鬥雞一樣互相瞪了起來,掌殿女官急忙和稀泥,把容鈺拉到旁邊屋子裏,好言好語順毛哄了半天,才把人送走。轉頭回來又勸明坤宮:“絨球兒大了,你不能總這麼硬掰,只會把他越推越遠。”

明坤宮兀自氣哼哼地:“他跟我犟嘴,你沒聽見?我白給他講那麼多,把心剖給他看,他一點不體諒!他想氣死我!”

掌殿女官安慰:“他靈脈覺醒,第一個想着來告訴你,沒直接告訴陛下,就是個有分寸的好孩子。你把過去的事好好給他講一講,他會明白的。”

明坤宮低聲道:“我真怕他不懂事,鬧到他父親跟前去,想到這個,我嚇得晚上簡直要做噩夢。”

掌殿女官微微一怔:“你沒給他講?你當初怎麼入的宮,又是怎麼生下他。”

明坤宮焦慮得把帕子絞成一團,答:“沒講。我不知道怎麼開口。他本來就是個可憐的孩子……這次去西境回來,我看他很高興的,好像陛下還誇獎了他。他想要父親關愛有什麼錯?我不忍心……何況我看陛下,也沒有提往事的意思,就這麼糊弄過去吧。”

掌殿女官滿腹憂慮:“絨球兒覺醒了靈脈,這事糊弄不得了。”

明坤宮猛地拿帕子捂住臉,仰天長嘆:“怎麼偏偏就是他?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我為他謀劃了十幾年,他笑嘻嘻地,一抬手就全毀了!”

掌殿女官也嘆氣:“人算不如天算,我看這一回,就是陛下也麻爪。”

明坤宮恨恨道:“我真想把他塞我肚子裏,重生一回。”

掌殿女官“撲哧”一下樂了,說:“我可捨不得,白養這麼大。”

明坤宮也樂了,笑着笑着又是一聲長嘆。她拉開窗帘,望了望容鈺離開的方向,千愁萬緒,全化進了冬日的暖陽中。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逆世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逆世者
上一章下一章

第 77 章 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