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氣死
第十一章:刀鋒與刀鞘
半個多月後,容鈺風塵僕僕,終於趕回了皇城。
他惦念着小舅舅的身體,進了城直奔莫氏主宅。沿途眾人見到他都是一驚,慌忙前撲后擁地為他引路。容鈺就問:“家主病情如何?”
眾人回答:“是急中風,現下穩住了,醫官說要靜養些時日再看。”
聽說病情穩定,容鈺就放下了心,又問:“少主呢?府里現在誰主事?”
眾人支支吾吾,全說不出來了,磨蹭了半天才答:“少主回邦里了,府里現在老太太帶着幾個夫人主事。”
老太太就是容鈺的繼祖母,她早已偏癱多年,連話都說不清楚,怎麼可能主事?莫氏是一邦之主,上上下下幾百個屬族,當家人一倒,里裡外外多少人得安撫,多少事得善後,怎麼可能全靠一個偏癱的老太太?容鈺聞言心中一慌,忙問:“這時候回邦,他瘋了?回邦里幹什麼去了?”
眾人這下全稀里糊塗地說不明白了,只說少主走得急,連夜就離了皇城。他們邊說邊走,穿過百年紫藤虯結的巨大拱門,就進了莫府的內院。容鈺像以前一樣要往舅舅慣常歇息的移花小築去,卻被人攔下,指着前方道:“挪到光明堂了。”
光明堂是內院正房,本應是家主的卧房,可小舅舅嫌離得太遠,從來都沒在那邊住過。容鈺就換了方向,問:“怎麼突然想到搬正房去?”
旁人答:“少主說住正房才有威儀。”
容鈺皺了皺眉,沒說話。
他們走過寬敞的天井,從夾道橫穿大半個庭院,才到了莫氏的內庭正房光明堂。這是一個氣勢磅礴的琉璃瓦大殿,還是當年莫氏舉族搬遷到皇城后,皇帝為表信重親自下旨建造的,所有儀制都比照着帝國親王的品階來,一進正堂當面便是莫氏的紫地虎頭徽和家主的大禮服,紫緞子衣擺上銀紋綿延環護,鑲嵌着無數黑曜石,陽光下流光溢彩。
容鈺匆匆瞥了一眼便往偏房走,剛邁步就和一個小少年撞了個滿懷,他還沒說什麼,對方先暴怒了,大吼:“滾!”
他伸手就要推容鈺,安平連忙出手,把他擋了下來。那人更怒,抬手竟然給了安平一個耳光,咆哮道:“誰准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這一巴掌倒不疼,卻直接把安平打懵了。旁人就算不知道他身份,瞧着是個武者也不敢太放肆,哪想到竟然有人敢當面打臉?他摸了摸臉不知道說什麼,容鈺便冷冷道:“還手。”
安平瞧着對方不過十來歲的模樣,就拿捏着力氣,左右開弓輕輕還了回去。這回那少年也呆了,捂着臉不可置信:“你敢打我?我爹都沒打過我!”
一位侍從聞聲揚起帘子,瞧着幾個人爭鬧不休,慌忙來勸架,賠笑道:“少爺快行禮,這位是表哥翎殿下,來探望家主的。”
小舅舅有四個兒女,小時候在邦里撫養,大了后才來皇城,容鈺全都不太熟。他依稀想起舅舅說過小兒子生得胖乎乎地虎頭虎腦,所以起了個小名叫虎頭。他不太確定,問:“你是虎頭?”
虎頭一臉暴戾,狠瞪他一眼,氣勢洶洶地走了。
侍從忙替他回答:“是虎少爺,年頭才回本家,不怪殿下不認識。”
他說著,為容鈺打起帘子,笑着通報:“家主,翎殿下回來了。”
輕紗曼垂的大床上,一個人吃力地撐起身子,伸出手“哎”了一聲。
容鈺慌忙撲上前,卻見小舅舅整個人都陷在床褥里,半邊身子僵着,只一個手能動,口眼歪斜,話也說不出來了,口水流得滿下巴都是,見到他只能啊啊啊地叫。醫官只說急中風,卻沒告訴他人已經偏癱了,容鈺猛地怔住,一時間只覺得心如刀割。
他怔怔坐在莫慶余身旁,緊握着舅舅的手,半晌才道:“舅舅,你怎麼這樣了?”
莫慶余“啊”了一聲,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是在安慰他。
容鈺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嘴唇顫抖着,想說些什麼寬慰舅舅,可他連自己都沒法寬慰。小舅舅還不到五十歲,聲色犬馬玩了大半輩子,說好了等表哥繼任,他就和自己去封地打獵養老,這一下若是再也起不來了,叫他怎麼辦?
他臉色沉重,旁邊醫官見了,就輕聲安慰:“殿下莫急,家主是一時氣血攻心,癥候看着急,好好養着,慢慢會迴轉。”
容鈺皺眉,問:“誰氣到他了?”
他隨口一問,豈料身邊人都變了臉色,支支吾吾不敢說,過了一會兒哭聲四起,滿屋愁雲慘淡。容鈺瞧着氣氛不對,侍疾的幾位女子全不認識,皺眉又問:“小舅媽呢?”
底下人答:“主母也病到了,現下見不得人。”
容鈺聽出了不對勁,索性叫人把莫氏的大掌事叫來細細盤問,原來這幾年小舅舅玩蛐蛐總輸,聽說雞是蛐蛐的剋星,為了翻盤就又養雞玩起了鬥雞。雞可比蛐蛐難養得多,冷了熱了,瘟了病了,動不動就死一屋子,他就又到處給雞找水玉溫養。就這樣幾年功夫賭石賭玉,鬥雞斗馬玩了個遍,玩得皇城為他新開了一整條街的賭坊,城郊荒地全開闢成了馬場雞場玉場。他財大氣粗,輸了揮揮手,說一句“掛帳!”,按個手印就走,賭坊也不追討,下回來依舊殷勤逢迎。就這麼幾年下來,賭債遍欠全皇城,到底多少沒人知道。
直到最近有家賭坊要易主,賬房連夜盤點,算出了筆驚天大數字,送進莫氏府邸討債。有人一帶頭,當晚全皇城都撥起了算盤,第二日債主們就陪着笑,把莫氏主宅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些人嘴上說得都好聽,態度也無比謙恭,可話里話外把莫慶余堵得一點退路都沒有,只得連連應承,叫人先把府里東西支出來頂債。
幾天之內,府里值錢東西被掃蕩了個一乾二淨,連夫人們的珠寶首飾都被搜羅走了。小舅媽性格溫婉,娘家又已衰落靠不上,經此一辱,轉頭進房就上了吊,還好被身邊人救下,可也鬧得滿城皆知。莫慶余哪經受過這個,氣急攻心,就此一頭栽倒。
莫氏是堂堂帝國八棟樑之一,當年帝王西伐,老家主帶着長子長女曾率領莫氏紫鴉軍席捲全境,歷經四十七戰無一敗績,有九邦不敗者之稱。先人威風猶在,哪想到現在的掌權人竟然這麼不經逼,眾人一看全都傻了眼,怕真鬧出人命,只得偃旗息鼓先退了回去。可債主不要債了,賬單一張一張卻還在這裏,回頭怎麼還債,免不了又是一場雞飛狗跳。
容鈺聽到這裏,就要了賬單仔細查看,一筆一筆下頭都帶着小舅舅的紅指印,那加起來的數額,叫容鈺也眼前一黑。他忍不住長嘆:“舅舅啊舅舅,你怎麼能欠這麼多?”
莫慶余兩眼流淚,使勁地握容鈺的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掌事就冷冷替他答:“家主喜歡翻番下注。每一注賭金都加十倍,輸也輸十倍。”
容鈺瞧着小舅舅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問:“少主怎麼說?回邦調銀流來嗎?”
掌事支支吾吾道:“邦里也沒錢。底下屬族已經好幾年沒交稅金了。”
他不敢說太多,只一個勁看莫慶余。容鈺就趴莫慶余耳邊大吼:“舅舅!你還有什麼瞞着我!”
莫慶餘熱淚長流,拿唯一能動的胳膊摟了摟容鈺,點點頭。
掌事得了首肯,就繼續給容鈺講,原來小舅舅有四個兒女,莫氏有女主當家的傳統,長女莫明麗在邦里掌事,就一直以少主自居。可後來二兒子莫明瀚束髮后,外祖母卻要小舅舅立二兒子為少主,這事引得莫明麗大鬧一場,屬族們也分成了兩派各執一詞。莫慶余沒法彈壓,索性和稀泥,把長女留在邦里繼續管事,自己帶着二兒子在皇城祖母跟前做少主。
事情就這麼平息了,一轉眼十幾年過去,姐弟倆現在偶爾見面,也能風平浪靜地說上幾句閑話,莫慶余就認為矛盾已經解決。他以為姐弟情深,豈料自己一朝病倒,莫明瀚立刻翻臉,一封飛信,派人刺殺莫明麗。莫明麗大難不死,立刻盡數斬殺邦內莫明翰的黨羽,逼得莫明翰不得不回邦應對。
這一頭是老大和老二內訌,另一頭老三莫明艷也橫插了一刀。當年莫氏屬族因着家主拿武者換蛐蛐大鬧特鬧,為了籠絡也是道歉,外祖母就指揮小舅舅把三女兒莫明艷嫁給了底下鬧得最厲害的屬族。主家下嫁已是屈辱,嫁過去的那一家對方又足足大了莫明艷二十多歲,明擺着就是要拿女兒換利益。莫明艷從此懷恨在心,暗地裏經營了好幾年,籠絡無數武者部族,一招發難,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她的要求倒也簡單,兩不相幫,就是要帶着眾家族脫離莫氏。這頭莫明麗扣着邦里財款不放要做少主;莫明瀚更是一心一意就要和大姐死磕,三人打了個熱火朝天誰都顧不上病床上的莫慶余,現在病床旁侍疾的,就一個半大的孩子虎頭,更別說張羅還債了。
這還只是邦里的事情,另一頭現下府里,小舅舅的庶子庶女們也在爭搶。債主拿走了府里值錢的東西,可莫氏在皇城還有無數的店鋪產業,以前都是這些庶子庶女們打理的,眼見着大廈將傾,大家立刻搶破了頭。
掌事樁樁件件,一一給容鈺掰扯清楚,聽得容鈺目瞪口呆。往日裏他在小舅舅家,誰見了都是一團和氣笑臉相迎,從沒想到裏頭有這麼多的矛盾糾纏。他開始還想把事情理清楚,可太複雜了他聽了後面忘前面,最後只知道大家都在打架。他長嘆一聲,感慨道:“小舅舅,你家裏,打得比西境戰局還複雜。”
莫慶余咧咧嘴,表示聽懂了笑話,然後眼淚又流下來。他眨着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容鈺,努力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都搶……搶我……家主。死……死……我想死……氣死。”
容鈺說:“是我也得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