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影衛
一陣涼風吹過,在滿叢碧綠的最深處,吹拂出書房一角。翎皇子今天穿着月白綉金的寬袖長袍,頭髮束在頭頂,還箍了個金環,襯得他非常好看。
臨淵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和其他武者一起見了禮。他都不看了,可那個小金環還是亮亮地在眼底閃動,逗引着他去摸一摸。這好奇心來得毫無道理且十分危險,因為走神通常意味着失誤和死亡,而現在,對翎皇子的興趣已經足夠他喪命好多回。
他確實想了太多。
他不能見光,沒有自由,生性需要訓誡和束縛。他會有一個主人,他將保持沉默,絕對順從,為主人做任何事,同時得到主人的照顧和管教。他是件昂貴的,非常有用又討人喜歡的禮物,幾經轉手到了翎皇子府,以為會被妥善收藏,成為帝國皇子最可靠又隱秘的刀。
可結果是什麼都沒有。
第一次見面,翎皇子看上去很高興,賜名臨淵,又贊他相貌。他就以為會立刻讓他認主,可是沒有。
他以為翎皇子府里會有很多把刀,他將開刃嘗血,展露鋒芒。
可是也沒有。
他只是簡單地被安排在王府外殿居住,死士為保殺氣凜冽,本來要一認主就和其他人隔離開,可他到了皇子府,卻沒人再管他。掌事說侍衛隊沒空額,要他閑着就去喂鸚鵡,於是他就有了一隻鳥。
他每天教鸚鵡說話,給它添食,喂水,梳理羽毛,還解開它腳上的環扣,讓它想到哪裏,就飛到哪裏去。
鸚鵡飛走了,他感到很平靜。可晚上鸚鵡自己又飛回來了,讓他覺得迷惑又有點高興。
每一次都以為是告別,每一次又知道會見面。
他在翎王府度過了一段奇妙的時光。沒有人照顧他的飲食,他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到伙房去吃。他只吃自己熟悉的東西,卻把辣根當成水蘿蔔吃進了肚子,嗆得不停流眼淚。那天翎皇子也在,一邊大聲嘲笑他,一邊又教他喝酒解辣。酒的滋味很糟糕,但是那感覺非常的好,而且他發現翎皇子已經忘了自己,還稱讚他名字好聽。
被遺忘讓他暗暗有點高興。
後來有一天,翎皇子帶着他們去打野豬。他們在山裏晃蕩一夜,連只野豬毛都沒看見,只打了很多兔子。他一箭射死了兩隻,又被殿下表揚,鮮衣怒馬的小皇子如金如玉,曾拿着一叢櫻桃花枝,指着他大笑道:“這個人在我府里可惜了!應該送到都尉去當將軍!”
沒過幾天掌事就來問他願不願意拿特赦出府。他將成為一名真正的武者,不再被任何人擁有,也不再被照顧和管教。他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生活,但是他點頭。
他點頭。想起了抬爪子叫他解環扣的鸚鵡。起飛前鸚鵡的尾翎總是張得很開,露出裏面白色的絨羽根根顫抖,像是快樂,卻又滿含畏懼。
白色的絨羽一樣在他心中撲簌。他急於告別,因為知道會見面。
竹林中翠影橫斜,涼風習習,在人腳底無聲無息地漫流。
翎皇子長久地沉默着,沒有叫起,也不吭聲。這罕見的緘默讓臨淵疑惑,抬起頭看了一眼,卻正好和翎皇子對上了視線。
“臨淵,你過來。”翎皇子輕輕開口說。
臨淵依言而行,在侍者的引領下進了書房,單膝點地,行了武者的大禮。沉默的男人身姿挺拔,相比起兩年後的冷峻沉穩,現在的他還帶着凌厲的鋒芒,即使眉眼低垂,安靜地半跪着,也依然散發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凜然殺意。
容鈺雙手發抖,在寬大的袖袍下緊緊攥成了拳頭。這真的是他的臨淵,氣息多熟悉。
整個世界都黯淡下去了,他耳邊再次響起曼聲吟唱,聲聲不息,飄渺無跡,卻尖利得要撕裂耳膜。血的氣息緩緩翻上來,溫暖又黑甜,浸透他半身。他曾經那樣緊地抱過他,承諾要保護他平安抵達,可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還是沒能活過那個早晨。
“哎臨淵,”容鈺啞聲說:“你原來在這裏啊。”
他低頭咬破了食指,把滴着血的手指送到了臨淵的面前:“臨淵……作我的影衛吧。”
那是平靜卻不容質疑的語氣。
臨淵怔住了。皇子殿下華貴雍容的衣袖垂落下來,半截雪白修長的手指上凝着殷紅的血珠,送在他面前。
他抬起頭,獃獃地看着容鈺,金環閃耀,刺痛了他的眼睛。
不可違逆不可疑問……凡事順從,做榮耀的刀劍——
多年的訓誡銘記於心,在熟悉的場景中迅速被喚起。他腦中一片空白,只怔呆了很短的時間,就垂下眼,順從地含住殿下的手指,舔掉了那滴血。
原來……全是空歡喜。
他換單膝為雙膝,伏身重新行了大禮,額頭輕觸着殿下腳尖,低聲道:“主人。”
他起身站好,又重新拜倒,三拜而畢,跪在他主人腳下。
既然不會有恩慈,為什麼,要給他希望呢……
竹林遮住了陽光,只有星星點點的影子繽紛交錯,映在翎殿下的錦繡衣擺上。記憶中那個流光溢彩的小皇子徹底消散了,好像半下午陽光中的一場竹葉雨,等到塵埃落定,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主人。生殺予奪,他依然要把自己交放到別人掌心。
臨淵腦中一片空白。他抬起頭,長久地和他的主人對視。他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巨大的悲傷和如釋重負,和年齡不相稱,和他尊貴的身份也不相稱。他的肩膀很快就被對方抓住了,用了很大力氣,把他一個勁往懷裏壓:
“臨淵……我不會再讓你死。”
臨淵眯起眼睛,被新主人的衣袖遮住了視線。他眼前一片金光閃耀,可這光芒再也不好看,只讓他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