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間一遭是劫難
那天以後,李家村再沒有任何人、任何動物看見過瘋女。
政府安排人進山去找,找了幾天找不着人,也找不着屍首。到大山周圍的幾個村鎮去查探,仍舊沒有結果,最終只好作罷,按失蹤人口記錄在案。
李家村的人對瘋女的消失都渾不在意,甚至連茶餘飯後談論的興趣都沒有。一個活着就已經被遺忘的人,突然消失了,又哪裏會激起一潭死水的絲毫浪花?
唯有李家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我在牛棚聽見了,只覺得這些人都好可恨,只有平時覺得很可惡的李建業還留着一些人情味。
雖然村裏有許多人作證,親眼看見瘋女自己走進了大山,但李建業自認良心有虧,認為是自己家害了瘋女。
李建業對李富貴說道:“你因為一個裝神弄鬼的人說的一句話,就要趕她走!”
“你少把這事砸我頭上,我不讓她來,沒讓她跑山裡去!”李富貴坐在一旁,臉色非常難看。
李建業又說:“她是瘋的!你也是瘋的嗎?”
李富貴說:“放你狗屁!我是你爹,你什麼態度?你都說她是瘋的,那我怎麼知道她會怎麼想!”
“這個家遲早會被你那頑固的老思想害的家破人亡、分崩離析。”李建業說完摔門而出。
李富貴的女兒李巧巧也罕見地發了聲,她對李富貴說道:“這次我支持二哥。”
李女人。這個家能有今天,多虧了有羅文英。李富貴就是個莽撞的漢子,粗魯又迷信。很多時候要不是有羅文英在,這個家就被李富貴拆散了。
夜裏,李富貴提着一隻鐵桶走進我的牛棚,手上還拿着許多香燭草紙。他沒跟我說話,也沒念叨任何話語,只是沉默地燒着。我知道他是給瘋女燒的,紅紅的火光把他的老臉照得特別難看。
我知道李富貴心裏也難受,平日裏他疼到哪去呢?我也是沒臉去見瘋女的。我這頭早已告別了田間,垂垂老矣、毫無用處的黃牛,連一個瘋女都護不住了,只能趴在牛棚里無聲地流眼淚。
我是不會哭的,只會流淚。我曾聽一些穿着像道士的人說過,把牛的眼淚抹在眼瞼上便能看見鬼。我的淚都要流幹了,卻還是不曾見到瘋女的鬼魂。我真心希望道士說的是真的,這樣的話看不見才是最好的。
我應該去追瘋女的,即使勸不回,也應該陪着她一起進山。但我沒有。我覺得她不會跟我回來,也不會讓我跟着她。我是這麼想的。
不!不!我是卑鄙的,我是在害怕,我還眷戀這個世間,眷戀我的牛棚和草料,我不想跟着她去那不知命運的大山。
李富貴害我!他要是不信那個小半仙的話,就不會說那些傷害瘋女的話。李家村的人平時都把她看作瘋癲,卻在需要她“正常”的時候,就認為她會有正常人的思維。這真是不可思議、不可理解!
李富貴誤我啊!他要是能聽見我的吶喊,能看見我的焦急,過來帶着我一起去追瘋女,我又哪裏會犯下這等罪孽!
我又是這樣的慚愧!我以李富貴為恥,卻灰溜溜地回到李富貴的家,躲進他為我修建的牛棚里。我甚至不敢看他,我不知道日後我與他都歸了黃土,見了閻王殿下,在清洗罪業的時候誰的無恥和卑鄙更多一些。..
那天夜裏燒過紙后,李富貴似乎有意躲着我,好幾天都沒來牛棚接尿了,也沒有帶我出去山林田間轉轉。
我突然覺得,我死後可能無法埋在那棵酸梅樹下了。我又不禁想到,如果此時李建業提出要把我殺了賣錢吃肉,估計李富貴也不會阻攔的。
他是怨我沒有留住瘋女嗎?這怎麼能反過來怪我呢?
你可能不懂瘋女,李富貴也不懂,以為療養院會是瘋女最好的選擇。但我懂瘋女。
這二十幾年來,她的身體都是不自由的,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可她的靈魂是自由的,她寧可融化在大山深處,也不想禁錮在俗世的圍牆裏。
她本身就像是精靈一般,從自然里來,又要回到自然里去。
我想起“小半仙”那天的胡說八道,他說瘋女是李富貴的小孫子的劫難。可我開始覺得,不,我已經相信,來人間一趟才是瘋女自身的劫難。
這些出現在瘋女生命中的人,都是她要應對的劫難,她要一個個度過去。度完了,她也就回去了。
我也開始相信那個關於神仙的傳說,相信那座大山裏有神仙,瘋女是回去做神仙了。
這天傍晚,我本想到酸梅樹下坐會兒,卻看見李富貴正躺在酸梅樹下的一張搖椅上,懷裏抱着小孫子。
那裏本是我撓痒痒的地方,如今卻擺上了桌椅茶壺,我想死後埋在那裏的願望是真的落空了。
搖椅正一前一後的擺着,李富貴一時學花貓“喵嗚喵嗚”地叫,一時像剛生完蛋的雞一樣“咯咯咯”,一時又像還沒睜眼的小奶狗一樣發出不清晰的狗叫聲。在一旁趴着的大黃耳朵一豎,抬起頭驚奇地看着李富貴,大尾巴使勁地搖。真夠賤的!
可我又有什麼資格再去取笑大黃呢?它賤,我不賤嗎?瘋女走了,我怨恨李富貴,可我還是在吃着李富貴給的草料,一邊吃一邊在罵他,你說這賤不賤?太賤了。
可不罵他行嗎?不罵他我難受。不吃能行嗎?不吃我會餓死。我終究得承認,為了一口吃的,不論是狗還是牛,都是可以很賤的。
殘陽鮮紅如血,從瘋女消失的大山落下,不見了蹤影。我疲憊地走回牛棚,在乾草上躺下來。月亮和星星很快就會爬上來,柔和的光芒會來到我的身旁,又跳躍到我的身上。它們曾經是那麼親切、美妙,如今卻只覺得是如此荒涼和慘淡。
今昔天下共此月,月下悲歡各不同。
且把新歌換舊曲,曲唱愁腸水流東。